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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仟(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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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東西南北四條主街道,北大街是地位最高的官宦府第,平民沒有資格靠近,那些幽靜豪華的深宅裏居住的都是朝廷命官。東大街與西大街是熱鬧紛繁的,本地傳統店鋪以及全國各地有實力的老字號都想方設法占穩一席之地,激烈的商業競爭也帶給都城百姓更多便利。南大街上居住的多為根基深厚的書香門第以及曾受過皇恩的特殊家族,平時也極為安靜,但不如北大街肅穆。

六月裏來茶樓的生意越發紅火,才過辰時,都城百年老字號寶大祥名下的浮生齋茶樓已經座無虛席。三兩老先生搖著折扇點壺茶點上兩盤可口小點且說且笑,富家子弟提著鳥籠身後跟著伴讀小童也要上一份早茶與茶友逗逗鳥兒,雅間裏幾位商家的太太小姐們談論著當下時新的衣飾款式。茶樓最上層臨窗,挑了西邊曬不到朝陽的位置,有年輕男女面對而坐,清風投懷正是愜意,幹凈的方桌上擺著一壺洞庭碧螺春,一籠水晶蝦餃,一盤燕窩脆皮酥,一疊桂花芙蓉糕。在這家客人多錦衣玉帶的昂貴茶樓裏,這兩人皆一襲白衣擔風袖月,獨成一道風景。男子玉樹臨風眉眼俊朗手中顛來覆去把玩著一枚古老銅鏡,女子輕紗掩面懶洋洋的瞇著眼享受清風香茗和精美茶點。

太平盛世裏兩人身上都配著劍,可見是有正經身份和通關文書的,否則進不了城。雖說江湖中人很少出現在都城,但也絕不是沒人來過。都城名貴覺得罕見,卻也並不太過畏懼,大夥兒理智的保持好距離,欣喜多了一場談資。

安娜暗讚,大城市裏的人總比小鄉鎮裏的來的聰明,善於自保。早幾個月路過北方村鎮,幾乎每天都有未見世面的紈絝子弟敢用拙劣的技巧搭訕,還有竟在被拒後惱羞成怒動起手來,那些人全部家當都抵不上這家茶樓裏隨意一位公子哥腰上的佩玉。賞玩了幾個月的雪景再輾轉中原,還是這富貴奢華之地更舒適合意,安娜承認自己是個喜歡享樂的人了。

紫竹笑了一聲,“困了嗎?眼睛都要合上了,要不先找個地方落腳歇息。”

“嗯。”桌上的東西剩了大半,兩人也不介意,付賬下樓。

安娜曾一度懷疑紫竹哪來那麽多錢帶她逍遙,用起來還頗為揮霍,不止好吃好喝還時不時逛逛古玩店,入手一把某某名家題字的扇子,或者送她一枚討人喜愛的發簪。爾後無意中發現紫竹一般做兩件事,其一,倒賣文物。他手裏的東西玩膩了就到下一處古玩店高價拋出,具體操作如何安娜不清楚,但每次都能獲利不少。其二,客串賞金獵人。每座大城鎮的告示板上都貼著些窮兇極惡的犯人的畫像介紹,紫竹每次都會帶上心掃兩眼,要麽數月不開張,只要開一次張,又能揮霍好久。這種沒什麽危險性的事情安娜不管,紫竹也從不讓她參與,反正沒錢他們兩個不會餓死,有錢也只不過在城裏吃喝玩樂的高檔一些,用眼睛看大好河山是不需要金幣的。

安娜掩袖打著呵欠,紫竹斜她一眼,頗有些無奈。在北方時急著要來都城,都沒有定定心心的賞雪,雖然也聽說了安娜從小是看著雪景長大的,白皚皚的雪花確實不能提起她多少興致,但那樣心不定的樣子還真少見。現在連夜趕了幾日終於進入都城,她倒懶洋洋的喝茶,懶洋洋的打呵欠要求找地方睡覺,半個字都不提錢家和千景。人家近鄉情卻,她算近人情卻麽?這麽想又忍不住笑了一聲,生出兩分戲謔之心,“茶點還可口嗎?”

“嗯,味道不錯。”

“喜歡可以叫千景送你。”

“嗯?”安娜擡起臉,迷迷茫茫的表情,頗有些裝傻充楞的嫌疑。

紫竹也不忙著拆穿她,往身後浮生齋茶樓的招牌一指,“寶大祥,都城老字號,錢家的。”

安娜跟著回頭一瞥,困倦極了似地點點頭,扯著紫竹的袖子安安心心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不再多說一句話。紫竹忽而心疼起來,她是在害怕吧,早一日去錢家並非等於早一日見到千景,更多可能是兩扇緊閉大門冷冰冰的無言拒絕。他分出一分心神小心護著她不被路人撞到,眼睛掃到寶大祥字號下的雅居客棧。

說是客棧,與別家簡易的臨時住所大相庭徑,簡直就是包下了一處大戶人家的庭院稍加改建。一進大門便是客棧櫃臺,掌櫃的熱心接塵,遞上熱茶詢問你喜愛熱鬧或是幽靜,住處依山好還是傍水好,對采光的要求如何,房屋小院要寬闊一些還是溫馨一些,而後伶俐小廝提過行李帶路。進入二門,所過之處小橋流水,假山奇石,大江南北的名貴花朵無處不在,一路上居然還有觀星亭,水榭閣,儼然一個濃縮的皇家園林。各處院落便是各個客房,任君挑選。見過大世面如紫竹也忍不住咋舌腹誹,千景那個便宜爹究竟是多有錢,這家客棧的年維護費都不下千金。

安娜迷迷糊糊的跟在紫竹身後,她不是不知道紫竹有意套小廝的話,想問出些關於錢家少東家的近況。可不知怎麽竟無法入心,就算聽了也如流水過滑石,無甚印象。進屋前擡頭看了一眼,梧桐居。才沾床便迫不及待的沈寂黑甜鄉,她遙遙聽到嘆息聲,不真切的聲音叫她什麽都別想先睡一覺。

紫竹放寬心離開,因為有無極在。至於為什麽無極在,一句話——安娜未出師。

無極是太極教的寶劍,但沒規定他一定得跟著教主,想當年無極也是跟著持有者裴之天南地北到處亂跑,並沒守在少陽山。這次他還有更充分的理由,徒弟沒出師啊!師傅那是一定得看著護著到底的!就算紫竹不同意也沒權利提意見,何況有無極在妖力盡封的紫竹減壓不少,他當然樂意無極作為安娜的佩劍同行。就像這種時刻,便能獨自去拜訪錢家大宅了。

酣然無夢,在黑暗中沈沈浮浮,閉著眼睛心中寂冷倦乏至極,黑幕中卻又如萬花筒般浮現嬰兒千景,幼兒千景,少年千景。小小的嬰兒睜大黑眼睛,望著樹上的她咯咯直笑,伸出嬌嫩的小手來要她抱一抱。乖巧的孩子用細細的小手指握住筆,在窗前書案一坐便是兩個時辰,一筆一劃規規矩矩的跟邵老先生學寫字,稚兒朗朗的讀書聲在小院裏響起,忽的仰起頭沖樹邊的她暖暖一笑。逼著他學會獨立生活,逼著他學一門能養活自己的手藝,逼著他下山,那麽小的孩子應該不懂這是放他自由,可卻能含著淚,那麽乖那麽乖,一步一步下山,一步一步前往陌生的環境,一步一步在獨孤中紮根生存。

是誰點燃寧息香。

方才有些昏沈睡意,眼前又浮現民宅間兩臂寬的過道覆蓋頂棚和幾片籬笆圍成的簡陋棚戶,在多雨的南方遮雨功能還不及茂盛些的樹。屋內打掃得幹幹凈凈,小水缸,小板凳,小破爐,小鋪蓋,舊銅壺,小鐵鍋,小碗小筷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屋後水渠,十二歲的孩子蹲在那裏,看到自己欣喜的喚一聲“安姨”,連手上的泥巴都沒有擦就跑過來緊緊圈住自己的腰,一聲聲哽咽呢喃,傾訴數不盡的思念與依賴。他說“不辛苦,只是好想安姨。”他說“安姨你看,這邊的土很肥,我稍微整了下。我、我想讓安姨嘗嘗看自己種的菜……”他說,“安、安姨,能不能……能不能給我……合歡樹的枝丫,我想試試看……試試看能不能養活。如果成功……以後安姨就可以不用麻煩‘神大人’常到這裏來了……”入夜,孩子的黑眼眸愈加閃亮,即使困得睜不開眼還強撐著說“我不困,安姨我真的不困!”他想多看一眼,就算多看一眼也好,就算多依賴一瞬也好,貪婪的卑微的極度的渴求著親情溫暖。

是誰奏響安魂曲。

一滴淚水慢慢凝聚,垂在眼角,晶晶亮卻不下墜。無極看著她的靈魂苦苦掙紮,她是那麽清醒,清醒紫竹不會帶回好消息,於是強迫自己沈睡,只求一夢酣然。可並不需要睡眠的她如何才能安睡呢?顯然,安魂曲是個好選擇。

西大街,紫竹最後望一眼錢家大宅門外的兩盞大紅氣死風燈,這扇門扣不開。他不認為千景是個見利忘義的人,這孩子對安娜有深不可量的情意,可明知道她會來,為何一直將防禦妖物的結界做得那麽牢固?如果千景並未性情大變,那唯一的解釋就是千景的便宜爹——錢家老爺極為懼怕妖物。紫竹一邊醞釀著該如何對安娜說才不至於叫她太傷心,一邊沈默的往回走,腳下卻不自覺越繞越遠,顯然無論怎麽解釋聰明如安娜都免不了心傷。

深深宅院內,錦衣公子在貼身老仆的服侍下穿戴整齊,臨出門前卻還不忘特意去一趟廂房別院。

魚塘邊,過於美麗的少年灑落食餌,錦鯉們爭先恐後的游過來。錦衣公子翩然而來,一雙風流好看的眼睛老遠就瞧住魚塘邊的人,“錦衾。”

少年回眸一笑,爭食的魚兒都呆了呆,默默沈入水底。聲音輕且明,“吾友千景,可要出門?”

“是。”穿戴整齊了他不便陪著坐在石塊上,只能站在身後從婢女鳶兒手中接過外衣給少年披上,“我就知道你不肯多穿一件衣。”

“六月裏,你們還怕我傷寒?”

千景一把握住他的手,“誰人六月裏像你這般涼?”

少年笑了笑,一如往常說到自己的事便垂下眼眸,聲音也低下去,“我性寒,就像這水中的魚兒,暖起來就真的病了。”

“可我還是希望你能更好。”

少年微楞,怔怔擡眸看眼前第一個發現他七年未曾變化一丁點兒卻沒有驚慌畏懼,只有濃濃擔憂的人。倏地一笑,過於驚鴻絕世令百花羞慚,他的確是該藏匿在深院中的人,否則便是亂世禍水。“千景,你的願望我會為你達成。”

“願望?”錦衣公子爽朗一笑,“我也沒什麽特別願望呀,能靠錢達成的都不叫願望,而錢無法達成的東西還是不碰為好。”

“錢老爺說的?”

“我覺得有理。”

“你越來越像個商人了。”

“我更想做個大夫。”

“這是你的願望嗎?”

“不是。爹花錢收集天下最著名的醫書,又聘請都城最有名望的老大夫傾力教授我,如今我已能獨立診察開方,說到底還是靠錢達成的。”錦衣公子搖搖頭,“這些年裏,我已經不知道有什麽東西能稱作願望了。”

少年知道他的朋友一直不快樂,於是試著轉換話題,“要去哪裏,進宮嗎?什麽時候回來呢。”

“不進宮,最近祈的身體調理得還成。和爹一同出去,談生意。”

“方便帶上鳶兒嗎?”

“不方便。”

“那自己小心,在院子裏我可以護住你,出了門只能靠自己了。錢老爺明裏暗裏聘請的幾位護衛功夫能力都屬上乘,只要太子不下血本還傷不到你們。吾友千景,我知道你自己並不想和東宮牽連上,但已經如此了,只能加倍保護自己。切記任何時候都別落單,錢家太有錢,而你太有才。”

黑眸映著池塘碧水越發幽深,語調緩緩地,傾訴心底的聲音,“……在福井鎮的時候我一直認定自己是個好人,而且能做一輩子的好人。後來發現,我的本性竟極為低劣。連爹都說了,我是天生的商人。”

少年見他神色黯然,輕輕拍一拍他的手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好了,早去早歸。”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錦衣公子揚笑,眼底卻忽現一片精明銳利,他也時時暗嘆父親的教育和潛移默化太成功了,“錦衾,那你為何千裏迢迢來都城護我呢?”

少年指指自己六月裏還覆蓋著薄被的雙腿,“你能幫我治好,這個理由還不夠?”

“我會早些回來。”

紫竹把東南西三條大街都逛了個遍才回到雅居客棧,令他訝然失笑的是一進梧桐居竟然看見無極在夕陽下陪安娜練劍,而這個女人顯然是在拿無極洩憤。安娜有資格痛恨千景,有資格把千景抓出來狠狠打一頓,既然她舍不得揍自家看大的小孩兒,拿無極出出氣也是好的,能爆發出來比悶頭大睡好不知多少。紫竹閑閑定定的泡了茶,還給他們倆也涼上一壺便於等下祛熱解渴。

一通發狠,安娜渾身舒暢的泡了個澡換身衣裳,六月將末果然還是該穿得薄一些,江湖女子才不用裏三層外三層裹得一指甲蓋肌膚都不能讓人瞧見。推開門亮相,深紫鑲邊的直領素白大袖上襦配如意紋下裙,內著淡紫色的蜀繡訶子,分明亮麗的色彩襯得一對精致鎖骨風情萬種。腰間緊緊束著蝴蝶結子長穗宮絳,佩雲紋清心玉,又顯出她好人家女兒的身份。方想嘆這是哪家府上的嫡小姐,只見她玉臂輕揮大大方方露出小半截藕臂,毫不介意羊脂玉般的肌膚叫人白白看得去。紫竹都忘了一口茶含在嘴裏,嗆了半天。無極還是神色淡淡,不喜也不怒。

安娜旋身轉圈,腦後松松挽了個小平髻,烏發隨著她輕靈的身姿紛紛揚落,“如何?已經是最清涼的衣裳,幸好透氣不錯,否則我就要裁了它了。”

“你、你準備這樣出門!?面紗呢!??”紫竹嗆咳得臉都紅了,連連撫胸,語氣都急了。

“面紗?誒……我難得有心打扮,這是什麽反應?”安娜輕飄飄的表達不滿,其實知道效果拔群,一出場便是會心一擊。

這種時刻潑冷水估計會被滅口,紫竹識相的不唱反調,但他堅持認為安娜這身打扮不妥,怎麽說呢……太招搖了,仿佛在故意為自己惹禍上身。紫竹心念稍轉,已懂安娜此番用意:既然錢家大門緊閉,那就試試,當千景知道她來了會不會主動一見!就不信商業巨頭的錢家消息網會太差!紫竹暗中感慨,安娜終是等不及使出心計。好是不好,說不上來,只覺得這樣的開頭不太應該。

安娜見他神色便知通明,眼裏的光那樣甚,“被動太不合我風格。我真的很生氣,不把那孩子抓出來打一頓,怒意難消!”她伸出手指,“三天,只需要三天,他不來也得來!”

........

估計大家最關心的是夜殿在哪裏,分析一下:蘇琢才出海去不久,還未踏上西大陸,還未見到夜殿父子呢,所以夜殿還在洛廷當他的酒吧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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