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被染成金紅色的雲霞散漫地鋪在天邊。

初初長成少年模樣的年輕人坐在夯土累就的圍墻上，他長著一張典型西北人的臉，十分清瘦，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眼神裏一片懵懂無邪，還是個未經世事的鄉下孩子。不遠處，幾根飽經風霜的黃楊木搭成的簡陋城門上，刻著不知是哪位書法名家的字跡，“月城”兩字透著一股絕世而獨立的孤傲。這荒涼偏僻的邊陲小鎮，因這塊牌匾多了一絲神秘的氣息。

年輕人的目光不時落在空無一人的門口，漆黑的瞳孔裏映著亮光，似乎有些期待，又有些艷羨。

“祥子，你在這幹嘛呢？小心被先生瞧見了晚課罰站。”另一個稍年幼的男孩走過來，四周望了望，偷偷從懷裏摸出一個白面饅頭遞給他。“裏面給你夾了腌好的花椒芽菜。”

“嗯，大哥他們還沒有回來。”欒祥接過饅頭啃著，一邊慢吞吞地道：“大千，你說我什麽時候才能出任務啊？”

“又出去了？”大千是個胖胖的男孩，他用短粗的手指撓撓頭，一臉茫然，“我沒這個資質，當個好廚子就夠了。”然後他瞇著眼睛笑了笑，“你知道的，謝淵師父總說我沒出息，還好有葉斐老師在。不然，我老是拖你們後腿，只會越來越沒用。你怎麽老想著凈化世道這樣的大事？現在的日子不是很好嗎？”

少年欒祥眼睛裏的光又熾熱了幾分，還帶著些羞赧，“我也最喜歡葉斐老師了，要是能成為他那樣的人……可是，我現在的靈力還只能勉強化形……”

“我覺得你比大部分人都厲害啊！”

欒祥三兩口吃完了饅頭，從土墻上跳下來，沖他的朋友大千露出一個笑容，“今天晚課教操縱術，我先走了。”

“對了，大千，你做的東西真的越來越好吃了。”

憨厚老實的大千，一雙被銀盤臉襯得愈發渺小的眼睛彎得像天上的新月。他傻乎乎看著好友的背影消失在學堂門口，才喃喃自語道：“我喜歡葉斐老師，也喜歡當廚子。”

除了和永遠板著臉的謝淵師父相處，大千簡直想不到世上還有什麽比這裏的生活更好。雖然，葉斐老師偶爾會露出憂心忡忡的神態，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仿佛他身上背著看不見的山，壓得他不能呼吸。

他們在擔憂什麽呢？大千不能理解。他記性不好，先生們教的東西總是聽過就忘了，一個字都記不下來。起初，謝淵師父恨鐵不成鋼，用了各種方法讓想他跟上大家的學習進度，他卻越掉越遠，因此挨了不少教訓。不過，也因為記性不好，往往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疼。後來……還是葉斐老師將他從小黑屋裏領出來，讓他跟著廚房的周大娘學燒菜。

燒菜可比修靈有趣多了，用靈力鬥來鬥去有什麽好大千一點兒也體會不到。不過他看過葉斐老師用靈力給人治傷，反正很有用就是了。

他漫無目的的想了一會，忽然聽見城門口傳來駝鈴的聲響。

最後一絲夕陽的餘暉灑在他們身上，駱駝和人都顯得無精打采，只有悠遠的鈴聲不知疲倦。大千如夢初醒般撒腿往廚房的方向跑去，他可不想聽到周大娘響震天的嗓門——就算有一點點可能引起謝淵師父註意力的事情他都不想做。

學堂裏的欒祥也聽見了動靜，一個分神，就被對面人操縱的傀儡重重的扇在了肩胛骨上。隨後靈活的矮身躲過後續攻擊，可畢竟負傷，好不容易凝聚的靈力被打亂，眼見著已經支撐乏力了。

“好了，子彥，你的對手已無還手之力，該換一個對手了。”一個幻化的白影悄無聲息的落在欒祥身前，毫不費力的擋住了傀儡橫掃而出的右腿。

“先生……我……對不起。”欒祥低著頭，耳根一片通紅。

“對戰中一旦分心便是生死之差，你已練了許久的清心訣，竟還如此不定神，著實叫人失望。”

“是，我知道該怎麽做。”

“那便去吧。”說完這句話，白影也消失了。

學堂裏明亮的火光中，一群半大孩子正表情嚴肅的練習操縱傀儡。偌大的院子裏，幾乎聽不見人語，只有拳腳兵器相交之聲。觀望得久了，發現他們與那木刻的傀儡似乎並無分別。

一身黑衣的謝淵抱臂倚在門邊，看見葉斐的虛影消散嘴角露出一個譏誚的弧度，轉身融在了黑暗裏。

沈浸在愧疚中的欒祥什麽也沒看見，他腦中循環著葉老師剛才說“叫人失望”的話，幾乎是失魂落魄般走向省思巖。

省思巖是很早以前由大巫師設立的，最初是作為鍛煉意志力的方式，後來因為能通過這項考驗的人太少，便改作了懲罰手段。受罰的人在峭壁下打坐，巖壁上掛著一根長繩，一端系著重逾千斤的巨石，另一端抓在手裏。倘若走神恍惚松了手，則巨石落下，大部分人根本來不及反應，輕則傷殘，重則喪命。

欒祥倒不怕這項懲罰，他早前性子頑皮，在眾多弟子中顯得另類，已經被謝淵師父罰過幾次了。第一次幸好大哥不放心，偷偷跟著及時救了他一命；第二次斷了脊梁骨，葉斐老師廢了不少精力替他療養；第三次腿骨斷了，還是葉斐老師照顧他。

欒祥仰頭看著遍布星辰的遼闊夜空，回想起剛才都不敢擡頭看一眼的場景。葉斐老師是做了什麽才能成為現在這樣厲害的人？他有沒有在省思巖下打坐過？應該沒有吧。

這麽思考起來，欒祥才發現，他對敬愛的葉斐老師好像並不那麽了解。打從記事起，葉斐老師就已經是葉斐老師了，仿佛他沒有過去的時光，以後也不會變作其他模樣。

“還想斷條腿？”

突兀響起的聲音嚇得欒祥一哆嗦，本能的準備往一邊滾去，這時一只手伸來替他拽住了繩頭。

“大、大哥，你怎麽來這裏了？小心謝淵師父罵你。”

“剛回來就聽葉先生說了你的事跡，總得過來看一眼吧。”欒吉將手中繩索遞給他，盤腿在一旁坐下。“別擔心了，他們在商量正事，不會註意到我們的。”

欒祥這才小心翼翼的長舒一口氣，“哥，你們這次去幹什麽了？”

“沒什麽，尋常事務，都是小事。”

“哦。”

“怎麽？還想著要出任務？就你這點身手，我看還得練個三五年。”

“我是看葉斐老師最近越來越心事重重了，哥哥你又頻繁出去，我卻什麽都做不了。”

欒吉幾不可察的吞下一聲嘆息，不輕不重的一拳打在弟弟胳膊上，“你還是集中註意力平安過了今晚再說吧，屁大點本事，心倒是不小。”

少年略顯稚嫩的臉龐不服氣的揚起，不一會露出一個有些羞赧的笑容，“我想跟哥哥並肩作戰啊。”

“那你可得好好訓練，別拖我後腿。”

閑話了一會，欒吉便回了自己屋。墨色深濃的夜裏，寒涼冷意絲絲縷縷貼著肌膚想鉆進骨頭裏，欒祥卻並不感覺到冷。一層薄霧般的白氣縈繞周身，他靜靜地望著頭頂閃爍著輕柔光亮的廣袤星空，朦朧中似乎瞧見了葉斐老師和哥哥笑容溫煦的臉。

前幾日他聽見同伴中有幾人偷偷摸摸討論爹娘的事，小樓聽得眼圈都紅了。欒祥沒有參與他們的話題，他對雙親都沒有印象，哥哥也未曾提起過，所以心中不起波瀾。雖然明知自己是由爹娘生養的，可是，自有記憶起就從沒見過這兩個人，同陌生人也就沒什麽分別了。

這裏的人大都是被凈化使們撿回來的孤兒或者是受了恩惠的村民自願送來的，有些初來乍到時會哭哭啼啼不適應，不過月城裏皆是和善的人，加之都是年歲幼小的孩子，生活的久了，漸漸便將此處當成了家。至少，欒祥是很滿足的，比起他們，自己還有個親哥哥在一處。

爹娘……這兩個字聽起來更像是遙遠的稱呼。他只是偶爾會從別人口中聽到，藏書閣中也甚少見到記載。先生們說起時，也總是十分敬重而客氣的樣子，像是一種應該敬而遠之的關系。倒是有一次，欒祥也不知為何至夜半仍毫無睡意，索性便起身練習，正好碰見餓醒了做面湯吃的大千。

兩人盤腿坐在枯草堆上，各自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湯。閑聊了幾句，大千忽然含糊不清的說：“祥子，周大娘前幾天給我上藥的時候說凈化使們不希望聽到別人提起爹娘。”

“為何？”

“她說——你們修行之人，要至純至性才能擔大任，不能被情感絆住了腳步。要大愛世間，舍小我方能守心。”大千一本正經模仿著周大娘的神態，“反正就是這種我聽不懂的話。不過，我才不信她說得出這種話呢，估計是哪位先生說的被她聽去了。”

“舍小我，方能守心？”

“什麽小我大愛，管那麽多幹什麽？不打仗，能活著還能吃飽飯不就好了。”大千舔舔碗底，滿足的拍拍肚子，“我就是想到了，跟你說說。你別犯了先生們的忌，我看謝淵師父想找個由頭罰你不是一次兩次了。”

“嗯，我知道了。”欒祥低頭喝著面湯，誠懇回應。其實就算大千不告訴他這些，他也不會犯這個忌，畢竟，父母有什麽好說的呢？大千是欒祥在月城第四年的時候，被徐延師父撿回來的孤兒。那時候這小子還黑不溜秋、瘦不啦嘰的，也不怕人，一雙黑眼睛跟餓狗似的盯著欒祥手裏的饅頭。欒祥看了一會，把最後一個饅頭遞給他，後來，沒想到大千長成了一個白胖子，還跟小時候一樣，總跟著他。聽到那些話，覺得對欒祥是有用的，便記在了心裏，非要說出來才罷休。“你還要來點嗎？我不餓，就是沒什麽睡意。”

“你真不吃了？”

“嗯。”欒祥把手中還剩小半碗的面湯遞給他，“又胖了一圈，再長長，也該宰了。”

“一身肥膘太膩，不好吃不好吃。”大千一邊吸溜著面條，一邊回應道。

欒祥沈浸在漫無目的的思緒中，沒有察覺到靜寂之中遙遠的一陣嘶響。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部分修修改改，因為想透過一個視角去描述巫師這個擁有極端教義的團體。

他們是如何生存？有著什麽樣的結構？通過什麽方式吸納、馴化成員？有什麽手段和目的？

很多需要思考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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