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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超然樓裏難得超然 四顧臺上茫然四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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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點23分,遠處大鐘的熒光盤上顯示了這個時間。再過7分鐘就是咨詢時間了,但是來時人的心理咨詢師王若奚還沒有來。以前每一次她都會提前一刻鐘先到了這裏,但是今天她遲到了。“發生了什麽事嗎?”來時人猜度她可能出現的情況,這時候風從湖面跑到了樓上,樓頂小亭子裏的風鈴立刻蘇醒了過來,叮叮當當響作一團。等它們安靜下來,大鐘的分針已經指向數字“6”了。

“難道她忘了今晚的約定了?”來時人又向大鐘確定了一下時間:9月12日,星期四,8點31分。時間沒錯,是今天,現在已經過了開始會談的時間了。

時人焦急地站在樓上,雙眼盯著大門外的長堤,這長堤是外界通向湖心島唯一的通路,借著不遠處湖岸的燈光,在長堤上沒有發現任何移動的身影。屋內書桌旁連接門鈴的鈴鐺也沒有一絲動靜。

“看來她是被事情給絆住了。她是被事情給絆住了嗎?如果是給絆住了,為什麽也不來個電話,我已經告訴過她對岸酒樓的電話了呀。她應該是忘了,再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再來了。”

時人決定放松下心情不再去想了,好好享受下這個初秋晚上的夜色。時人開始在樓上的走道裏踱起步,湖水靜靜的泛著暗淡的微光,風輕柔涼爽,四周一片寧靜,湖水輕柔的拍打著湖心島的石岸,發出呢喃的細語。

三年了,自從時人搬到這湖心島住進這三層的古樓上已經過去了三年。他早已習慣了孤身一人,半隱於世的生活了。每天的生活簡單而有規律,早晨10點半起來,洗漱一番,11點半吃過午飯,下午坐著或者躺著看一下午書或者練練字,五點半吃過晚飯,然後下樓去在島上沿著湖邊聽聽音樂散散步。晚上坐在樓上那盞白熾燈蠟黃的燈光下寫寫東西——這燈勉強可算是上島上唯一的電器吧——直坐到遠處高樓的那個大鐘敲了三下,他就該熄燈睡覺了。

這湖心島在湖的中央,正圓形,直徑不超過四十米。島的地面比湖面略高些,幾乎是平齊,將沒不沒的。島和外面唯一的聯系就是那條長堤,叫它長堤,其實也不過五六十米而已,早些年也沒有這堤,是後來才用土填出來的。堤壩一頭連著小島,另一頭接著湖岸,在岸的連接處也有一個樓,這樓和島上這樓有著一樣的名字,都叫“超然樓”,大圓木做的梁,對稱結構,典型的中國古代樓型,幾年前被翻新辦成了酒樓。自我來後三年裏,酒樓每天都人來人往,夜裏一二點前依舊燈火通明,熙熙攘攘,生意十分紅火。

三層小樓位於島的中央,島處於湖的中央,湖在公園的中央,而公園則鑲嵌在這座大都市的中央。

而時人,就住在島上三層小樓的裏面。

這是個免費的市民公園,白天很多游人,晚上要到夜深了才慢慢安靜下來。古人說“大隱隱於市”,時人就是喜歡這裏喧鬧中的那一份寧靜。三年前他十八歲,高考後的那個夏天,在他收到大學通知書的那天,他做了一個決定,決定不去上大學了,因為他想用這四年時間做一些自己覺得更有意義的事情。當他帶著高爾基的《我的大學》這本書找到他的父母,企圖向他們解釋“其實最好的大學就是社會本身”這一觀點時,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有這本書,更別說看上一眼了。結果可想而知,他們立刻嚴詞拒絕了他,並報以厲聲呵斥,就連他那一向懦弱怕事的父親也暴跳如雷。他考慮了兩個月的計劃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就被他們生生的給頂了回來。

他父母的態度就三個字:不同意!時人的態度也三個字:不願意!

後來他父母發動所有能發動的親朋好友來說服他,甚至還請回了他遠在大洋彼岸讀博士的姐姐。但是任憑誰來說也沒有用,他已經鐵了心了。姐姐和他長談了幾次,最後反過來被他說服,和他成了一個戰壕裏的人了。由於他姐姐的“叛變倒戈”,不久後他姐姐就被他們父母“驅逐出境”回去美國了。

就這樣,戰局進入了“僵持階段”,就看雙方誰能夠穩住陣腳堅持到最後。好在他父母沒有讀過他們崇拜的毛主席寫的那篇《論持久戰》,否則這場戰爭恐怕還要持續更久。

已經是新生報到後的兩個星期了,時人父母終於妥協了。他們把四年大學的學費、生活費一次都給了時人,並通過口頭聲明和他斷絕了母子和父子關系,然後把他掃地出門。

時人欣然接受了他們的口頭聲明,拿了錢的當天就找到超然酒樓的老板,好說歹說地說服他將他家閑置在湖心島上的“超然樓”租給了他。租賃合同是在老板女兒小美的見證下簽字生效的。他本想把租期一氣定為四年,但老板堅持先暫簽一年,後面的等一年後再說。時人同意了,但是附加了三個條件:

一將島上的“超然樓”最上面那一層翻蓋成一個亭子;

二我在島上的一日三餐得由他們酒樓負責做好並派人送到島上,當然費用另算。

三沒有我的同意,不準讓任何人進入長堤,更不準登島。

老板也同意了。

簽完字,按完指印後,在老板和他女兒的不解的目光中時人搬進了湖心島。那天當時人在長堤上來來回回搬東西的時候,小美不停跟著他問他住進這裏的原因。小美已經上了高中,但是好奇起來卻像個小孩,拉著他的手不停的問,時人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釋,所以一直默不作聲。他知道在她眼裏我就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怪人,在她父親還有很多其他人眼裏肯定也是這樣。“但是我的父母呢,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也不理解我,我和他們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可是他們對我的決定的反應,似乎像是第一次認識我一樣,表現出如此之大的吃驚和困惑。可能是第一次,他們真正開始了解到自己的兒子是個什麽樣的人。或者準確的說,是開始真正註意到我,走進我,接觸我。雖然是以這樣“對抗”的方式,甚至是連“對抗”也沒有持續多久就又把我趕出了他們的視野。”

“這樣也好,反正我也已經習慣了被他們忽視,住在這裏和待在自己家裏的房間又有什麽區別呢?”時人心裏安慰自己道。

從小時人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兩三歲他就開始在姐姐的輔導下識字讀書。當別人開始剛開始識字時,他已經熟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並開始背唐詩誦《弟子規》了。當別人練習著鋼筆字的時候,他的毛筆字已經寫得相當不錯了,而且小學沒畢業他就把古典四大名著都看了一遍了。他還癡迷於象棋和圍棋,沒事時總要拉著姐姐讓她教他。所有這些雖然是在姐姐的影響下開始的,但是他似乎天生就喜歡中國古典的東西,以至於後來連他姐姐也開始擔心,怕他沈迷其中,不能自拔。只是他父母卻從來沒註意到他跟其他小孩有什麽不同,他們只關心他考試的成績不比別的孩子差就夠了,其他時間,基本不怎麽會管他。

總之,現在他的生活沒有多少變化。只是身邊的同學都上了大學,而他,也走進了他的大學,那就是這座孤島。他把它當做自己的大學,矗立在湖水中央的水上大學。

已經沿著樓道饒了三十二圈了,時人雖然一直沈浸在回憶中,但是每一圈他都數的很清楚。若奚還是沒有來,有點冷了,看看大鐘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門鈴也仍然沒有任何響動。他披了一件衣服繼續踱著步。

住進來的第二天,時人就把掛在樓頂寫有“超然樓”匾額給改寫為“四顧臺”三字,因為他覺得原名太過俗套。另外他還將長堤入島口的大門牌坊上的對聯也重新寫了,改成了下面這幅對聯:

上聯 青庭柳上月莫能言似煙逝

下聯 紫閣樓下花應解語如夢吟

橫批“超然物外”也被他換成了“茫然四顧”四個粗墨大字。

換掉除了覺得舊的太俗套這個原因以外,重要的是他覺得“超然”雖然多少切合他的心境,但是既然是要“超然”,何必又這麽張揚,非得寫出來昭告世人,這樣反倒不配這“超然”二字了。何況他覺得此時此刻,心底的“茫然”似乎要多於“超然”,登樓一望,四顧茫然,這樣才更合情合景。所以他就把舊的塗抹掉,自己重新寫了一副。

不知不覺又轉了十多圈,仍然看不到若奚。時人進了房間,拉亮電燈,坐下了拿起書看了起來,沒多久就聽到外面有女孩的叫喊聲,便立刻起身走了出去,走到護欄邊往岸上望去。

小美站在湖邊沖他喊道:“有個姓王的女士給你打電話,說她今晚有事不能來了,下周一定過來,讓你今晚不用等她了。”

時人也大聲回道:“好,我知道了,你跟她說作業我已經寫好了一章,她下周來了我連這周的一起給她。”

小美立刻回道:“可是,她已經把電話掛了,要我幫你撥過去嗎?”

時人想了想說道“不用了,謝謝你小美。”

小美:“沒事的,不用謝,你早點休息吧。”說完她就轉身朝酒樓大門走去。時人目送著她,等她進去了,她的聲音卻依然回蕩在水面上,清脆明亮。等聲音消失在岸邊的樹林裏的時候,時人便也起身進了屋來。

這樓總共有三層,一樓房梁最高,立柱也最粗,空間也最大。這裏被布置成了客廳,走過石板路進了大門,就會看到客廳中央墻壁上掛著一軸松鶴雲月的堂畫,堂畫兩邊輔有一副裝裱過的對聯,堂畫上面橫著一匾,下方設有一香案,案上左右各放置一鼎香爐,緊靠幾案左右各有一把黑漆檀木太師椅。廳的兩邊還各有桌椅若幹,左右排開,貼墻而放。這些擺設家具一應都是舊有的,墻上對聯匾額讀來也不錯,所以並沒有重寫。上聯是:雲生天際青山遠,下聯是:風吹柳邊碧水清,匾額:江天一覽。其意境倒是和這裏的湖光山色很是貼切。

進大門左邊又沿墻的樓梯,拾階而上可以上到二樓。二樓房梁不高,布局也和一樓不同,清一色的落地的窗戶。時人把二樓桌椅全部撤走,只留下一張長幾做書桌,然後在地上鋪一層毛絨的地毯,平時就席地而坐,伏地而眠。房間四周靠墻壁的木櫃裏全部堆滿了他帶來的書,書櫃旁再放一博山香爐,平時燃一爐香茗,整個閣樓都會香氣氤氳。看書時把窗戶全打開,然後面朝窗戶往幾案前一坐,滿窗的湖光山色,加上偶有幾陣微風徐來,令人心曠神怡,優哉游哉。

從二樓想要上到三樓就沒有樓梯了,只有一個豎梯,沿著梯子爬上去就可以到樓頂了。三樓的閣樓已經按照合同要求改成了一個圓亭,累了的時候,他總喜歡爬到亭子裏,展目四望,四面的風景,盡收於眼底。亭子檐角上掛有一排風鈴,只要有風從亭中穿過,立刻就熱鬧地叮當作響。

三年來他就住在這小樓上,偶爾下樓,也從未離開過小島半步。島上也沒有任何通訊工具,和外界聯系除了小美偶爾通傳電話,用的最多的還是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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