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舜華是個很認真、很專一的人，她若誠心要做什麽事，非但要做成，還要做好。

既然答應了宋城王，蕭舜華就沒想過敷衍了事。只要是她接到的業務，就沒有一個怨鬼的怨氣消除不了的。

一開始，只有她一個鬼做這個活兒，質量雖好，速度卻再怎麽快也有限。

後來，她就給張判提議，若有人間新死下來的高智商鬼，身上業力不深，又不願意投胎的，就可以培養一下。

這幹活的鬼多了，速度自然也就上去了。便不是每個鬼都像她一樣有一個消一個，但林林總總地加起來，卻比她一個鬼快得多。

總之，等她渡夠一百個怨鬼時，地府這項新政，已經走向了正軌。

這一日，她恰好手頭沒事，就蹲回了城東那塊兒地兒，沈迷地擺弄一個巴掌大的平板。

這是她渡夠五十個怨鬼時，宋城王發給她的獎金，說是一個比她生活的時代靠後一千年的世界裏傳過來的，由地府技術宅秦廣王改裝過的，其網絡覆蓋了所有能使用無線網的世界。

所謂大千世界，包羅萬象。蕭舜華卻覺得，這一個小小的掌上平板，就包含了整個大千世界！

白無常來找她時，她正在玩兒一款某世界極流行的網游，叫做《游夢江湖》。

游戲裏，她是一個劍客，滿級90級，以走位風/騷靈活著稱，是大神裏的大神！

她活著的時候，最為一個文治武功樣樣不輸人的帝王，畢生的遺憾便是天生經脈阻塞，便是手上握著再多的武功秘籍，也只能望洋興嘆！

而這個游戲恰好彌補了她生前的缺憾，也無怪乎一向律己嚴苛的蕭槿也沈迷了。

白無常來的時候一臉的興奮，也顧不得彼岸花的味道了，跑到她身邊就拽起她，口中催促：“走吧，走吧，你的運道來了！”

“這個副本就快通關了，等我一會兒。”蕭舜華不動如山。

“唉呀，這個時候還玩兒什麽游戲呀！”白無常伸出手指，在鍵盤上亂點一通。

眼見著白衣劍客血盡而亡，甜美的女聲說出了極其殘酷的話：

“江湖險惡，請俠士重新來過。”

蕭舜華瞪大了眼，一時之間，只覺心痛難當。

偏這個時候，白無常還在催她：“別楞了，快走吧！”

蕭舜華霍然轉頭，一臉控訴地看著白無常，沈痛萬分：“你讓我自殺了！”

“啥？”白無常一懵，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不禁好氣又好笑，“不過是游戲而已，哪能跟你投胎相比？快走吧，讓宋城王等久了可不好。”

聽到“投胎”二字，蕭舜華立時就把游戲什麽的拋在了腦後，跳了起來跟上他，叮囑道：“咱們可是說好的，要給我找一副好根骨的，你可別忘了！”

“放心！放心！”白無常安撫她，“這回一定是好根骨，天生仙骨！”

“咦，是個修□□？”

“修□□多是大千世界，天道嚴謹，哪那麽好進？是仙俠世界，天道不那麽嚴謹。”

“那也不錯了，多謝白大哥費心了！”

“哪裏，不過恰逢其會。”

兩人說話間，很快就到了宋城王殿。

比之上一次她來時，宋城王何止悠閑了十倍？

此時，宋城王正姿態閑適地坐在上首，一邊哼小曲兒，一邊拿手在桌子上打拍子，整一個凡間老太爺。

而在下方，則跪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女鬼。那女鬼看著極狼狽，蓬頭垢面地低著頭，偏背脊卻又挺得筆直，仿佛她不是跪在別人腳下，而是坐在王座之上。

只一眼，蕭舜華便看出，這是個將驕傲刻進骨子裏的人，哪怕身處泥沼，也不會輕易低頭。

而這樣一個人，此時卻一動不動地跪在了這宋城王殿裏，顯然是所求不小。

但她也只是掃了一眼，便向宋城王行禮：“拜見大王。”

宋城王睜開半瞇的眼睛：“喲，你來啦？”然後，也不等她回話，便對地上那女鬼道，“諾，就是她了。你且問問，她願不願意幫你。”

那女鬼猛然擡頭，睜大了兩個醜陋的窟窿看向她。女鬼的一張臉千瘡百孔，那兩個窟窿就是她失了眼珠子的眼睛。

也幸得蕭舜華也曾禦駕親征，戰場之上死得再慘烈的都見過了，此時倒還能面不改色。

女鬼道：“你就是那個做得最好的？”

她問的，自然是為怨鬼消除怨氣一事。

蕭舜華微微一笑：“最好談不上，只自認還不差而已。”

那女鬼又盯著她看了許久，突然道：“我叫霓漫天，蓬萊第二百三十一代掌門。”

蕭舜華一怔，亦道：“朕名蕭舜華，大祁第七十三代天子。”

霓漫天道：“我要你幫我保蓬萊不滅，將花千骨千刀萬剮！”

蕭舜華沒有說話，而是看了一眼白無常。

——這是幾個意思？

白無常回了她一個眼神，傳音道：“這就是你的機緣，你可如此如此。”

蕭舜華回了個眼神，表示明白了，問霓漫天道：“你為什麽不自己報仇？”

霓漫天僵了一下，頹然道：“我失敗了。”

是啊，她已經失敗了。

重生之後，她雖已盡量避免前世的錯誤，咳還是失敗了。

因為，她看見前世的仇人，就忍不住露出仇恨與殺意。

白子畫、東方彧卿、殺阡陌、花千骨……

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智計深沈之輩？

重生一世，她非但沒保住蓬萊，反而死得更早！

蕭舜華了然：這又是一個偏執地看不見自己錯誤的鬼。

隱下一抹嘲弄的笑容，舜華俯身，盯住她的臉，緩慢而堅定地問：“我幫你親手報仇，你能付出什麽代價？”

“當真？”霓漫天激動得渾身一顫，不可置信地問。

蕭舜華道：“朕一言九鼎！”

“你……我……你想要什麽，只要我有，都可以給你！”霓漫天激動得語無倫次。

——親手報仇，這個誘惑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她跟本經受不起！

蕭舜華心頭一定：成了！

她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白無常，見他微微點頭，便對霓漫天說出了自己的要求：“我要你那一身仙骨。”

霓漫天毫不猶豫：“好，我給你！”

蕭舜華緩緩起身，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

但她很快就收斂了起來，轉身對宋城王道：“大王，請容在下將霓漫天帶到城東，五十年後再去投胎。”

對於這個得力手下，宋城王還是很寬惠的，大手一揮，道：“去吧！”

“多謝大王！”蕭舜華起身，又向白無常告辭，“白大哥，我就先走了。”

白無常道：“去吧。”又隱晦地提點了一句，“別鬧得太過火。”

蕭舜華笑道：“安心。”俯身扶起了霓漫天，“霓姑娘，咱們走吧。”

霓漫天這人，自有一番傲氣，既然決定了將一切都交付給了蕭舜華，就絲毫也不曾猶豫，蕭舜華說讓走，她就跟著走了。這倒是令蕭舜華高看了她一眼，決定更盡心一點兒。

一接近那片彼岸花，霓漫天的神色便逐漸扭曲了起來，甚至隱隱有了癲狂之色。

蕭舜華見狀，清喝一聲：“靜心！”

她雖毫無修為，平日裏看著也隨和的很，但畢竟多年身居高位，身上自有一股攝人的帝王之氣。霓漫天被她一喝，便覺心頭一寒，忍不住就按她的吩咐收攝了心神。

待回過神來，霓漫天咬著唇糾結了半晌，悶悶地說了一句：“多謝。”

見她還算明理，蕭舜華微微露出點兒笑意，提醒道：“這彼岸花的香氣會令人憶起前塵，你切不可被往事影響了心神。”

霓漫天低聲應道：“我知道了。”

蕭舜華帶著她，走到自己經常坐的那塊兒地方，拉著她坐下，道：“這河邊是我常呆之地，你便隨我在此，什麽時候能不被前塵往事影響了，咱們什麽時候去幫你報仇。”

隨著她說出“河邊”二字，原本在霓漫天眼中盡是如火紅花的地方，極突兀地就出現了一條河流。霓漫天盯著那突然出現的河水，一直憤世嫉俗的臉上也多了一絲驚奇。

蕭舜華見狀，微微一笑，並未多言，轉而問道：“能不能，和我說說你的前世？”

“前世？呵！”霓漫天自嘲地苦笑一聲，咬牙切齒，“不過是一個蠢人幹出了一場後悔終生的蠢事罷了！我已然生而尊貴，又怎麽還能渴求有真心相待的朋友？我已是蓬萊少主，又怎麽能再貪心，想要拜入長留上仙門下？我已得到了太多太多，又為什麽還不知足，去追求所謂愛情？”

她越說聲音越低，一顆顆淚水撲簌簌順頰而落，生情悵悵，顯然已經陷入了那些並不美好的回憶之中。

只這三言兩語，蕭舜華便已聽出，這又是一個極端高傲的女子，有人硬生生要折斷她的傲骨，卻只折去了她的性命。

這樣驕傲的人啊，與當年的她又何其的相像？

當年，她初初登位，少年天子，又有權臣在側，有多少人等著看她的笑話？

甚至於，她最愛的人啊，都因她要忍辱負重，死在她的眼前。

可是，到了最後，贏的人是她，也只能是她！

那些或不屑或欺壓或憐憫她的人，一個個都成了她的手下敗將，匍匐在她的腳下搖尾乞憐。

而霓漫天與她唯一的不同之處，只有“輸贏”二字。

她贏了，於是世人稱頌，那些枉死在她手中的人也是罪大惡極、罪有應得；

霓漫天輸了，於是便萬人唾棄，所做的一切便都是錯的，所有的努力都成了笑談，成了勝利者的踏腳石。

作者有話要說：

成王敗寇，自古而然。

若是《花千骨》的世界裏以霓漫天為主角，那花千骨的所作所為，又何嘗不是錯上加錯，罪大惡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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