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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〇章 口中默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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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工友們識字的都不多,但由於活比較簡單,師傅把要領講講,然後板著臉訓上幾句,偶爾的,再動動巴掌踢踢屁股,一遍兩遍,五遍十遍下來,再笨的徒弟也能掌握了。

這主要是指工廠當年只能修理火車那會兒。

等到了工廠開始新造火車時,比如最早制造的蒸汽機車,整個的技術工藝還算簡單,至少它一目了然啊。

那個時候,師傅掰開了揉碎了講,徒弟猛眨眼睛認真聽,各種管路哪連著哪,蒸汽如何推動活塞做功,並帶動輪軸運動,最後驅動車輪帶著整車往前走。

現在看來,它的原理如此簡單,但人類文明走到它這一步,卻是以牛車馬車的速度,在漫長而坎坷的歷史長路上,苦苦探索了數千年之久。

到了試制新造內燃機車階段,情況就覆雜的多了。

從操作人員這邊來說,普遍文化不高。而技術員那邊呢,對於自行制造如此龐大而覆雜的交通運輸裝備,自然也是破天荒頭一回,一切都處於摸索之中,一切都沒有成形的可借鑒的模式,一切都不規範。

中國人是聰明的,中國人是有智慧的。

在一張白紙上,畫出了許多很新很美的圖畫。

等勞模常開始學技術的時候,看到的“那張紙”,已經繪上了不少雖還嫌粗糙,卻十分紮實渾厚的筆觸。

他要做的,是如何在前輩們的基礎上,畫上更精美、更細膩的色彩和線條。

勞模常作為技術新星冉冉升起之初,特別苦惱的一件事,就是在介紹“先進經驗”的時候,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覺的,自己做的都是平平常常的事,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但不知為什麽,技術水平卻比別人高一大塊。

別人看著他高高在上,難望項背,他本人則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說他是茶壺裏的餃子,有貨倒不出來,他自己卻覺的,自己的肚子裏還只是皮和餡呢,遠沒包成餃子。

這餃子是誰幫他包出來的呢?丁子成。

當時的丁子成還在基層負責技術,他對勞模常跟其他人的技術水平之差距,大感困惑,並著手進行了深入研究。

剝去各種繁雜表象,丁子成緊緊抓住了一個關鍵點:嚴守工藝規程。

什麽意思?就通俗的話來說就是,不折不扣地按照工藝文件的規定去執行。

有人可能說了,這還不是最起碼的要求嗎?這還不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嗎?這還能算是什麽訣竅嗎?

其實,越是頂級的東西,可能它內在的邏輯越簡單。

就說照章辦事這一條吧,有多少人過馬路是不走斑馬線、不看紅綠燈的?有多少人在無人監管的禁煙區域偷偷吸煙?又有多少人在打開一個新買的工具或電器時,會從頭至尾一字不落地認真閱讀說明書,並嚴格照說明操作呢?

勞模常與身邊工友的一個重大區別,恰恰就在這裏。

對於個人生活瑣事,他可以迷糊到把別人的洗過的工作服當成自己的,信手拿來穿上,但只要一涉及到工作,他就絕對不摻雜半點含糊進去。

而且,他還有他獨特的方法。丁子成在不經意間發現了連勞模常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一個“經驗”。

那回,趕上勞模常剛剛接觸一項新工藝,內容十分覆雜,要求很高,工廠上下都十分重視,一班技術人員全紮在現場,圍在設備四周,細細觀摩。

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操作者勞模常的手上,還有工件和設備上,丁子成卻註意到了勞模常的嘴。

怎麽說呢,勞模常手底下忙忙活活的同時,嘴上也在不停地叨叨咕咕,看上去就好像念經文的僧人,這就好想像了吧,就是嘴在動,卻聽不出在念叨什麽。

試制結果十分成功,在勞模常輝煌的業績中又添上了重重的一筆。

勞模常在跟大家講感受時,說了不少,但丁子成覺得似乎都沒有說到點上。

下來以後,他拉著勞模常單聊,直接問到他當時在現場,口中究竟念的是什麽。

勞模常脫口而出:“我念的是經啊!”

乍一聽,丁子成大為吃驚,經勞模常解釋之後,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此經非彼經。

勞模常念的,是他自己根據工藝文件編寫的“工藝經”。

丁子成一聽大喜,心中暗想這很有可能就是勞模常的獨門絕技之一。

勞模常先拿出工藝文件來,厚厚的一疊,每一頁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和圖。

再拿出他的小本本,打開一看,像是個詩集,而且還是古體詩那種,行行字數整齊。

丁子成細看,心裏瞬間湧起兩輪笑波。

為什麽是兩輪呢?

一輪是眾裏尋他千百度的笑,他丁子成終於發現了勞模常與眾不同的一個點,順著這個點探尋發掘,應該能夠找出更多更有價值的東西來。

另一輪是一團茅草亂蓬蓬的笑,別看小本上橫豎平齊,字數相當,細讀其內容卻是相當的惹人可樂。

像什麽呢?這麽說吧,差不多算是打油詩+順口溜+大白話+拼音,這樣一個混合體。

也就是說,這個“經”除了在體例上嚴守規範外,它的內容構成極其不講究,用詞隨意,錯字連篇,搭配勉強,拼音頻現。

當然,這只是丁子成讀了頭一遍的感受。

兩輪笑波湧上來,丁子成哪裏忍得住笑哇,直笑得勞模常不好意思了。

丁子成趕緊解釋,用的正是那句詞:“哎呀,真是眾裏尋他千百度啊,終於找到你小常的訣竅了,我怎麽能不開心呢。”

他得向勞模常,當時還叫“小常”呢,講清楚自己為什麽笑得這麽“猛烈”。

勞模常的眼睛也夠尖,迎著丁子成的話頭跟了一句:“不是笑話我這玩意兒是‘一團茅草亂蓬蓬’就好。它糙歸糙,卻是真管用。”

勞模常所言不虛。

等丁子成再讀第二遍那部“工藝經”時,感覺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他又拿過那本厚厚的工藝文件,逐字逐句對照著,又讀了第三遍。

這遍讀下來,內心裏已滿是欽佩了。

這看似“亂蓬蓬的一團茅草”,裏面蘊含相當豐富的內容,而那些猛一看上去似乎不知所雲甚至胡言亂語的“詩句”,分明十分精確地表述著那些繁雜瑣細又嚴謹致密的工藝要求。

眼前的小常,有現場技術操作的深厚功底,有對各種操作工藝的精到理解,又有其獨特的對技術語言的理解和“翻譯”能力。

因此,他能夠深入理解領會覆雜的技術文件要求,又能夠把這些要求,用自己獨特的語言方式,變成瑯瑯上口的“工藝經”,並把它牢牢背下來。

後來丁子成發現,勞模常只有在運用新“經”的時候,才會口中默叨,一旦熟練了之後,外人就再也看不出他有什麽“異樣”了。

這個時候,他的這段“工藝經”,可以說是內化於心,外化於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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