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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算計/做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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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老太爺、董老夫人見到董志和, 俱是冷眼相向。

室內沒放冰,特別悶熱, 董志和自顧自落座之後, 抖開折扇,邊扇風邊道:“你們把我告上了公堂, 大理寺卿去請示過皇上,皇上吩咐我給你們一個交代。”

董老太爺冷哼一聲,“要沒這檔子事, 你是不是會一直把我們晾在這兒, 晾到我們這兩把老骨頭入土為安?”

董志和擺一擺手, 望向董老夫人, “越卿、佑卿結伴逃離的事, 您可是功不可沒。原本,我膝下起碼能留下個庶子,現在好了, 嫡子庶子一個都不在了。”

董老夫人要辯解:“他們……”

董志和語聲沈冷地打斷她:“我那個繼室,去大理寺之前,您不知道當即就把下人拘起來, 反倒去她面前爭吵, 鬧出一場被掌摑呵斥的笑話;越卿離家之前, 您不知道哄勸著他,反倒給他的生母解姨娘立規矩, 逼得她慫恿親生兒子在這關頭逃離。好, 有您這麽個娘, 真是益處頗多,都不用我費一點兒精力,便能妻離子散。”

董老夫人怒目而視,“你管教不好自己的女人、孩子,反倒來怪我?!”

“我的女人、孩子?”董志和諷刺地一笑,語氣加重,語聲驟然拔高,“我在家裏,何時不像是個外人?我管不管教他們放一邊兒,您處處幹涉我房裏的事兒,是不是實情?!”

董老夫人的身子骨這一陣本就虛弱,被他這樣一吼,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董老太爺把手裏的扇子摔在炕幾上,“合著你不是來請我們回府,是來跟我們理論的?!你怎麽敢!”

董志和冷笑一聲,“請你們回府?趕你們來這兒的那天起,我就沒想過讓你們回去。今日我來,就一句話:你們趕緊開祠堂,告知親朋,從此與我董志和恩斷義絕!這事兒你們要是不辦,我辦,我把自己逐出家門!”

董老太爺瞪住他,像是在看著一個瘋子。

片刻後,董老夫人捶著炕幾,嚎啕大哭起來。

上午,蔣徽去了葉先生那裏,帶了香露、香料、衣料。

師徒兩個閑話期間,葉先生問蔣徽:“話本子看過沒有?可有合心意的?”

對著師父,蔣徽自然要實實在在地說心裏話:“有兩本覺著還成,但是,寫的故事在我看來真是陳詞濫調了——貴公子與寒門閨秀私奔,要麽就是高門閨秀與窮書生私奔——也不知道從何而起,倆人就要死要活的私奔了,我瞧著真是一頭霧水。但是,文采真是特別好,就算一直一頭霧水,我瞧著也很舒坦。”

葉先生笑起來,“早就料到了,你定是這種說辭。我與你的看法,是大同小異。文采方面,見仁見智,誰都說不得好不好,其餘的,我還是喜歡合情理的,娓娓道來的。”

蔣徽思忖片刻,建議道:“等以後書院建起來了,把那些話本子讓學生們看看,他們的看法,才是最合當下風氣的。”

葉先生頷首,“說的是。”

蔣徽在恩師住處盤桓到入夜方回家。

一進門,郭媽媽便迎了上來,低聲道:“方公子帶過來一名女子,把人放下就走了。”

蔣徽微微揚眉,嘀咕道:“為什麽放我們這兒?”他在京城又不是沒家沒朋友。

“我也納悶兒呢。”郭媽媽比蔣徽還困惑。

或許,方默覺得董飛卿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吧?蔣徽這樣想著,快步回了內宅。

小丫鬟輕聲通稟:“公子和沈小姐在書房敘話。”

“……哦。”聽了這話,蔣徽心裏就有點兒擰巴了:原來那女子與董飛卿是舊識,可他從沒跟她提過。

她先去洗漱、更衣,隨後去了書房。

一進門,便看到了坐在客座的那名女子:容顏艷麗,神色卻是懨懨的。見蔣徽進門,她站起身來,望了董飛卿一眼,問:“是嫂嫂吧?”

神色溫和的董飛卿頷首一笑,繼而給蔣徽引薦:“這是沈安,沈鏢頭的女兒。”

他說話的時候,沈安已經恭恭敬敬地給蔣徽行禮,“嫂嫂。”

蔣徽一笑,走到沈安近前,還禮後,將人扶起來,“坐下說話。”

陰差陽錯的,兩女子從沒見過面,蔣徽卻與沈安之父——威遠鏢局的總鏢頭沈應龍有過幾面之緣。成親前後,沈應龍與發妻沒少關照她。

董飛卿起身對沈安道:“你那筆爛帳,跟你嫂子說說吧,我去趟外面,有點兒事情。”

沈安一笑,說好。

董飛卿閑閑地踱步出門。

進門奉茶的郭媽媽則對蔣徽道:“用晚膳的時候,沈小姐沒吃幾口,您看——”其實她並不關心沈安吃沒吃飽,而是覺得已經是這個時辰了,蔣徽又是趕路回來的,應該有些餓了。

“正好,我也有點兒餓了。”蔣徽笑道,“備一些飯菜,擺到書房來。”

郭媽媽稱是,“略等一等便來。”

蔣徽在沈安近前落座,細細地打量著燈光影裏的女子。沈安雙眼神光充足,該是習武的女子,神色坦蕩、磊落,但是氣色不佳,不知是受傷還是生病了。她牽出禮貌而含蓄的笑容,“白日我出門了,你來的時候,沒能在家款待你,失禮了。”

“嫂子說的哪裏話。”沈安一笑,明眸熠熠生輝,“是我冒昧前來,打擾你和小董哥哥了。”

“客氣了。”那一聲“小董哥哥”,讓蔣徽心裏又開始別扭了:都和沈安兄妹相稱了,她又見過沈應龍,那廝怎麽都沒跟她提過這個女孩子?她一直以為,他和沈應龍的女兒不熟悉——成婚前後,都沒見過沈安。

蔣徽端起清茶,啜了一口。

沈安也端起茶盞,捧在手裏,垂眸看著清亮的茶湯,像是打定主意看出朵花兒似的。

兩女子陷入了沈默。

自己找上門的客人,蔣徽不會很講究待客之道,對方有事就直說,不想說她也懶得問。

沈安則是滿腹心事又不知從何談起,蔣徽不問,她索性就順勢回避。

郭媽媽帶著小丫鬟進門,擺好了四菜一湯。

蔣徽示意沈安隨自己一同落座、用飯。

沈默著吃完飯,蔣徽有意道:“這次過來,多住一段時日吧?”

沈安一笑,說:“便是嫂子不說這句話,我也要叨擾你們一段日子。我……不想離開京城了。”

“好事啊。我正愁平日沒人作伴呢。”蔣徽和顏悅色地應承著,心裏卻是不明所以。

之後,沈安顯得心事更重了,閑話時心不在焉的。

蔣徽就想,別指望沈安自己說出來京的目的了,還是晚一些問董飛卿吧。她看了看天色,和聲道:“今日你不妨早點兒歇息,明日我們再說話。”

沈安稱是,起身行了個禮,款步出門,去了郭媽媽匆忙間為她安排的一間後罩房。

蔣徽回房,沐浴更衣之後,獨自歇下,熄了燈。

董飛卿很晚才回房,沐浴之後,在她身側歇下,知道她還沒睡,而且在想心事,便將她攬到懷裏,語帶笑意:“胡琢磨什麽呢?”

蔣徽說道:“你那個小沈妹妹,我等了大半晌,但她什麽都不肯跟我說。那你說吧,到底怎麽回事?到這會兒我都不知道你們是朋友還是兄妹——這檔子事兒,怎麽想都覺得奇奇怪怪的。”說著就有了點兒火氣,“跟你這麽熟的人,也不跟我提?你那腦子,一天到晚的想什麽呢?就不能事先把這種人、這種事跟我說說啊?”

董飛卿笑道:“這事兒吧,你知道就得了。

“我以前不是在鏢局做過趟子手又做過鏢頭麽?沈安是總鏢頭的女兒,跟我少不得有碰面的時候,一來二去的就成熟人了,大事小情的,因著總鏢頭和方默的原由,偶爾相互幫襯一二。

“我跟她算是有交情,但稱不上是朋友——我跟她爹沒大沒小,心裏其實一直把她當小一輩兒人。

“方默家裏的事情,我也跟你說過了。他家老爺子身子骨好了,但他擔心老爺子好了傷疤忘了疼,前一陣就辭了鏢局裏的差事,留在家中,幫雙親打理裏裏外外的事情。

“沈安早就看中了方默。這次只身進京,是來找方默的——半路差點兒被悍匪劫色,受了傷。

“方默現在不能把她留在家中,還不是時候。他信不過別人,就把沈安拎咱家來了。”

蔣徽既有意外,又有釋然,語氣明顯地變得柔和:“是這麽回事啊……”

“不然呢?”他揉了揉她緞子般的長發,“我要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你就又要往歪處想了吧?”

蔣徽笑了,振振有詞:“什麽叫往歪處想?別說還沒想呢,就算是想了,也是防患於未然。”

他笑出聲來,雙唇落到了她耳垂,帶著點兒捉弄,反覆吮咬。

蔣徽探出去推他的手,被他握住。躲不掉,無計可施之下,她索性轉臉向他,吻了吻他唇角。

他順勢捕獲,唇舌與之親密交纏。

這是至為甜美的一件事。

唇舌似要融化,心頭似要酥掉,靈魂如在雲端。

他的手游轉到了她腰際,緩慢向上游移。

薄薄的衣料不能阻礙他掌心灼熱傳遞到她肌膚,他的手離她心口越來越近。

蔣徽更深地依偎到他懷裏。

他的手便游轉在她背部,滑過弧度優美的蝴蝶骨,掠過細致滑膩的肌膚。唇舌間的索取變得強勢,呼吸變得愈發焦灼,甚至於,連掌心都變得愈發燙熱。

隨著親吻的加深,他的手所經之處,都會帶來酥、癢的感覺。

“董飛卿。”她模糊地喚他名字。

他緩緩地吸進一口氣,除去彼此束縛,手扣住那一把纖細的腰肢,沈下身去,恣意索要。

可以的話,每壹夜,他都想與她蝕骨纏綿。

董志和命護衛看住董老太爺、董老夫人,開始著手解救自己出困局的事。

他尋找到的攻擊程詢的突破口,是一個名叫萬鶴年的人。

十幾年前,萬鶴年是廣東懋遠縣的父母官,更是出了名的清官。

但是,在程詢外放到廣東期間,先後兩次發落這名清官,第二次更是讓萬鶴年丟掉七品官職,回了原籍種地。

萬鶴年回到原籍這些年,最大的愛好就是寫文章奚落甚至謾罵程詢。

程詢對此從來是不以為意:罵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差這麽一個。

在風雨飄搖的時候,董志和想到了這個人,並想到了利用的法子:重翻萬鶴年當年的舊案——正是因為事情已經過去太久,才能成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兒。

前幾日,董志和命門生安排人手,八百裏加急趕去萬鶴年的祖籍,把人半是哄勸半是要挾地帶進京城,要他把寫過的那些文章連同一份董志和擬出的供狀送到大理寺,狀告當朝首輔。

萬鶴年同意了,說若是可能的話,很想進宮面聖,把壓在心裏這麽多年的言語,當面稟明聖上。

是以,這一日,萬鶴年在大理寺衙門前擊鼓鳴冤——事情就這樣鬧到了明面上。

叔父曾有過三年外放的經歷,蔣徽知道,但那時年歲太小,對一些事只是聽說。聽聞萬鶴年的事情,連忙去問董飛卿:“叔父和萬鶴年,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知不知道詳情?”

董飛卿見她神色焦慮,安撫地一笑,道:“那件事,尋常人早就淡忘了,但在錦衣衛之間,卻是關乎叔父的一段佳話,時不時就會說一說,前任指揮使舒大人,更是親口與我講述過好幾回。”

“快跟我說說。”蔣徽在他近前落座。

董飛卿梳理一下思路,把那件舊事娓娓道來——

萬鶴年在廣東懋遠縣做縣令期間,的確是一名清官,誰也無法否認。只是,有時候比官場的混子還讓人頭疼,凡事都是一板一眼,死心眼兒得過了頭,根本不肯為大局、長遠考慮——這是當初身為兩廣總督的陸放對萬鶴年的評價。

陸放是陸開林的父親。

程詢外放到廣東任職按察使之前,廣東官場可謂一塌糊塗,百姓亦因此深陷水深火熱之中。

皇帝派程詢前去,就是去肅清官場、懲處官場上的不法之徒。換句話說,皇帝是讓他去殺人的。為此,特地派當時的錦衣衛指揮使舒明達帶手下隨程詢前去任上——也怕奇才殺人太多,被狗急跳墻的人買兇刺殺。

程詢首次與萬鶴年打交道,起源於一位名叫汪祖壽的一心向善的商賈。

汪祖壽當時富甲蘇杭一代,輾轉去了廣東,是為了幫朝廷賑濟兩廣百姓。

見到程詢,道明初衷之後,他對程詢直言道:“有一點,要請大人通融。來日在下要交給朝廷的賦稅、兩廣的銀子,三二年內,賬目都要經由按察使司。不合規矩,但是我信不過別人,別人也保不了我的命。此事,大人若能幫忙斡旋,在下才敢留在此地。此外,我可以立下字據,絕不會染指海上貿易。”

“除此之外——”

“沒別的了。”汪祖壽說。

“來日我若調任至別處——”

汪祖壽道:“大人調離此處之時,這裏必然不再是以前、如今的風氣。”

程詢笑微微地凝視著汪祖壽,“您若守諾、為人清白,該我幫忙斡旋的,都會盡力。只是,您得明白一點,事到臨頭起反覆的話,我定會翻臉無情。”

汪祖壽笑了笑,“大人來這裏一年的光景,為多少人翻案昭雪,懲戒了多少貪官汙吏,天下皆知。您也放心,您如今絕不是仁厚寬和的名聲。”

程詢朗聲笑起來。

事情便這樣定下來,在程詢稟明皇帝、幫忙斡旋之下,汪祖壽以驚人的速度在廣東紮根:出高價讓幾十間掌櫃的把店鋪轉讓給自己;派出手裏五名大管事帶人去各地,以高於市價三成的價錢,收購百姓家中存著的茶葉、水稻;收購上來的糧食八成上交按察使司,賑濟最貧苦的鄉鎮百姓;最令人咋舌的是,捐銀三百萬兩,用做打造戰船。

對於此人近十年來經商的情形,程詢也請舒明達幫忙查了,蘇杭一代的錦衣衛傳回消息:雖說無奸不商,但在商賈之中,汪祖壽是仁厚之輩。

有些百姓說是活佛顯靈了,有的說是財神爺降世了。

官場情形卻是大相徑庭。

從這時開始,程詢的簽押房就沒斷過官員。問他為何越權幹涉商人繳稅的人有之,要求看汪祖壽經手諸事賬冊的人有之,氣沖沖來質問、威脅他的人有之。

他們就是要仗著天高皇帝遠裝聾作啞,就是要跳著腳地拉幫結夥找程詢鬧事。

程詢起初一概不理,沒時間:梳理汪祖壽及時交上來的賬目、入賬存檔,跟皇帝討得力的專司這筆賬目的人手,向陸放討要賑災的官兵、去最貧窮的鄉鎮縣城賑濟……哪一件事,都比應付那些官員重要。

官員因為他的避之不見,肝火更為旺盛,六名知府、四名縣令聯名上疏告他的狀,大意是他與商賈勾結,牟取暴利,汪祖壽剛到廣東,他們便已發現諸多端倪,懇請朝廷派禦史來徹查。

不是程詢消息靈通,那些人根本就沒想瞞他,四處放話。

十個聯名上折子的人,竟有懋遠縣令萬鶴年——那個算是廣東當時碩果僅存的清官。

要知道,萬鶴年管轄的懋遠縣,一萬人左右,一直窮得叮當響,如今是賑濟的縣城之一。

想不通,就要見一見,何況對方一直在等著。程詢當即喚人去請。

程詢沒換官服,坐在長案後方。

萬鶴年身量不高、精瘦,一看就是分外耿直、倔強的面相。見程詢一身便衣,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停下腳步。

程詢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說話。”

萬鶴年卻道:“卑職此番前來,是為公務。請程大人換上官服,卑職才好詳細稟明。”

程詢淡然一笑,“那你不妨回去,等我治了你擅離職守的罪,再說別的。”

萬鶴年皺了皺眉,冷笑一聲,眼含鄙夷地望著程詢。

程詢睨著萬鶴年,眼神由溫和轉為冷凜。相對而言,貪官汙吏不足為患,最棘手的反倒是這種墨守成規冥頑不靈的清官。整治,於心不忍,亦可能激起一方百姓的民憤;不整治,日後他底氣更足,時不時地給你添堵。

但是,不知好歹、影響大局的人,在程詢這兒,與贓官沒有任何區別。

對視片刻,萬鶴年斂目看著地上方磚。

程詢語氣涼颼颼的:“坐下說話,或者,走。”

“卑職站著說話。”

“說。”

萬鶴年道:“商賈汪祖壽的事情,卑職不知大人與陸部堂是如何說動了皇上,但卑職以為,二位犯了大忌。”

程詢側轉身形,換了個閑適的坐姿,“怎麽說?”

萬鶴年瞬間義憤填膺起來,“商賈是什麽東西?官府怎可與商賈糾纏不清?日後若是出了商賈亂政的事,是你程大人擔得起的幹系?!”

程詢眸子微瞇,“不過五十來歲,耳力、眼神就都不行了?宣讀皇上的旨意時你沒聽到?邸報上的字都不識得?”

“聖旨、邸報怎麽來的,程大人比誰都清楚。”萬鶴年又冷笑了,“卑職實在是想不通,汪祖壽為何誰都不信,只相信你程大人所轄的按察使司?眼下他的確是會給百姓一些甜頭,可誰知道他真正打的是什麽主意?只要打通了海上貿易這條路,眼下他付出的這些銀子,比起他要賺到的,不過是九牛一毛。況且他那架勢,分明是有備而來,焉知不是你程大人早就與他商議妥當了一些事!”

程詢不屑與他解釋,“說得好。這些你寫到折子上就是。”

“卑職要奉勸程大人一句,上有黃天,下有厚土,中間有黎民百姓,人活在世上,總該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程詢問道:“你對得起懋遠的百姓麽?”

萬鶴年語聲鏗鏘有力:“卑職無愧於心!”

程詢追問:“汪祖壽賑濟懋遠的糧食,你收不收?”

“為何不收?本就是不義之財,本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

程詢定定地看了說話的人一會兒,道:“回去。糧食三兩日就到懋遠。”

“卑職已安排下去,縣丞可代為簽押。”

“好。我素來欣賞硬氣的人。”程詢從容起身,吩咐左右:“更衣,升堂。”

“是!”

萬鶴年再看到的程詢,身穿三品大紅官服,凜然之氣令人不敢逼視。

程詢落座,望著下方的萬鶴年,驚堂木落下,沈聲道:“來見本官,可有上峰允準的手諭?”

“……”萬鶴年哽了哽,“大人容稟……”

程詢抄起一把令簽擲於地上,語氣冷硬如鐵:“擅離職守,還欲辯解,拉出去杖責!”

萬鶴年卻冷哼一聲,“若無天子詔命,卑職若非罪大惡極,大人便不可對官員濫用刑罰。”程詢來廣東一年了,所經手的案子、查辦的官員,自來是先上報刑部,不曾行使先斬後奏的無上權利,所有人就都以為,皇帝並沒給他最重的生殺大權。

程詢起身,“萬鶴年接旨。”

萬鶴年一時僵在原地。

第一次打交道,以萬鶴年挨了十板子收場。

萬鶴年被杖責送回懋遠縣之後,養傷數日,痊愈後一如既往做父母官,但是,細枝末節流露出他對程詢乃至朝廷的不滿,這情緒無形中也影響到了當地百姓。

那一年自年初起,欽天監便有人反覆稟明皇帝:廣東將有幾十年不遇的天災,該盡早防患於未然。

皇帝平時總覺得欽天監的人神神叨叨的,可對於這種事,選擇寧可信其有,命兩廣總督陸放、河道總督抓緊鞏固河道,采取相宜的防範措施,並特地傳召命程詢協助二人。

程詢絞盡腦汁,幫河道總督完善細節,幫百姓安排退路、討要補償,力求把可能發生的幾十萬受災的數目減至幾中之一。

懋遠縣地勢很低,鄰水,百姓大多在坡地種植水稻茶葉為生,坡地最下方是沒有用處的荒地。若澇災發生,主幹道便要分流削減水勢,懋遠是所在區域最適合之處。若分流,勢必湮沒百姓的田地。這情形的地方有幾個,為了大局,程詢、河道總督以及陸放只能做出分流淹田的抉擇:一處分流不成功,便會影響甚至摧毀全盤計劃,讓廣東幾十萬百姓置身於修羅場,輕則失去家園,重則葬身洪水之中。

一般人都會無條件地選擇理解支持,但是,程詢並不敢指望萬鶴年也如此。

八月,天象異常,可恨的天災到底是來了。

暴雨來臨前兩日,陸放調集官兵,按照事先與程詢、河道總督商議好的章程,從速安排下去:分流會影響到的百姓,在高處搭建帳篷木棚,準備相應應急之物;請錦衣衛攜聖旨給當地官員,帶官兵說明災情將至,分流淹田勢在必行,官員不論如何要勸說百姓遷移;陸放與程詢、河道總督已為這些百姓請示朝廷減免三年賦稅,酌情貼補錢糧,皇上已恩準。

此外,陸放選拔出一萬精銳軍兵,留作搶救受困、落水的百姓。

他們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成,都是天意。

那幾日,程詢並未留在廣州的按察使司,終日與河道總督四處巡察。

舒明達擔心萬鶴年出幺蛾子,親自去懋遠縣傳旨,隨後找到程詢,說:“接了旨,神色卻有些古怪。我心裏不踏實,留下兩名手下,看他有沒有奉命行事。”

程詢頷首說知道了。當日午間,陸放特地撥給程詢的一千官兵趕至,等候他的調遣。

下午,起了風,太陽隱藏在厚重的雲層後面,天陰沈得有了肅殺之氣,偏又悶熱至極。

翌日午後,錦衣衛那邊有了回信:懋遠縣百姓已經陸陸續續遷移,只是,萬鶴年及二百來戶——近千人留在家中,根本沒有遷移的意思。錦衣衛覺出蹊蹺,去縣城裏走了幾趟,聽得幾個人叫囂著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門的人來分流淹田時,定要與之不死不休。

程詢當即命人備馬,率領官兵從速趕往懋遠。兩名千戶早就得了陸放的吩咐,對程詢唯命是從。

舒明達不放心,聞訊後帶著兩名錦衣衛追了上去——暴雨將至,要應對的又是一根兒筋的縣令和百姓,但凡出一點點的差錯,程詢大半年來的心血打了水漂不說,能否安全回到衙門都未可知。

抄近路也要二百多裏的路程,加上幾乎讓人發狂的悶熱、至黃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入夜方趕至懋遠。

程詢與舒明達起先策馬走在前面,軍兵尾隨在後,狂風大作時,兩人便棄了坐騎。

河道總督聞訊後,披著蓑衣,艱難地趕到程詢跟前,在狂風暴雨中大聲詢問原委。

程詢言簡意賅地說了,道:“這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你的分內事,個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

河道總督正色保證:“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錦衣衛趕回來,稟道:“回大人,懋遠那些百姓正趕去縣衙集合。”

程詢頷首,“帶路。”

河道總督對身邊兩名親信打個手勢,示意他們跟過去看看。

夜雨蒼茫,雨線在閃電中閃著光。人眼前視線模糊,耳畔只聞風聲、雨聲。

每個人都是目光堅毅、神色肅然。

望見懋遠縣衙,程詢加快步調,到了縣衙外,腳步停了停:縣衙內外,聚集著當即百姓,黑壓壓一片。

兩名千戶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對了個眼色,相繼打手勢傳令:看管好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官兵迅速整隊,手按上了刀柄。

程詢大步流星走進縣衙大堂。

舒明達與兩名千戶和錦衣衛落後他幾步。

河道總督的兩名親信亮明身份後,也走進大堂。

身著官服的萬鶴年靜靜站立在大案後方。

程詢除掉蓑衣,信手扔到一張椅子上,對萬鶴年招一招手,“下來,等候詢問。”

萬鶴年稱是。

縱有蓑衣擋雨,程詢的官服下擺也早已濕透。他並不在意,只是取出帕子,拭去面頰上的雨水。隨後,負手走到大案後方,繞行一周,邊走邊斂目打量,隨後,緩緩踱步至萬鶴年面前,漠然道:“違抗上命。把他這身兒皮扒了。”

兩名千戶立時高聲稱是,三下五除二地摘掉萬鶴年的烏紗帽,扒掉他的官服。

程詢猜出了萬鶴年心裏那點兒陳腔濫調,“要請聖旨?”

萬鶴年當即跪倒叩頭,“叩請聖安。”懷揣聖旨之人,代表的便是皇帝,官員都只能跪著說話,何況一個已經被摘掉紗帽的戴罪之人。

“聖躬安。”程詢移開腳步,緩緩踱步,“意欲何為?”

“分流淹田一事,卑職萬難從命。”萬鶴年聲音平靜到了木然的地步,“卑職在懋遠,已有十數春秋。到此地第二年,也曾遭遇天災,上面的說辭與今時今日如出一轍,可在後來,都成泡影,今年說減免賦稅,來年便尋別的由頭跟百姓要錢要糧;遇災時允諾給的貼補,事後無人再提,如何討要也拿不到。那一次,死的人已經太多。”

程詢道:“說下去。”

“卑職祖籍並非此地,但這些年過來,此間百姓就是我的父老鄉親。”萬鶴年擡起頭來,眼神平靜地望著程詢,沒有一絲畏懼,“一萬百姓,我熟識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們把我當親人,可在上面再次哄騙他們的時候,我卻什麽都做不了。為官至此,有何面目留在人世?”

程詢神色冷酷,“要尋死?”

萬鶴年道:“我把話跟程大人說明白了吧。守著河道過了這些年,不論是我還是百姓,都估算的出分流的時辰。在那之前,程大人除非將我與外面的百姓屠殺殆盡,否則,我們一定會趕去阻止。能成,遷移出去的那些人,起碼可以安生度日;不能成,我們也已為他們拼上性命,對得起天地良心。自然,按察使對官員有先斬後奏的權利,我不知道的是,按察使有沒有屠戮百姓的權利。”

舒明達聽到這兒,怒火中燒。

程詢反倒出奇的冷靜,仍是語氣漠然:“你心中那些盤算,我清楚。但是,你似乎算漏了一點——眼下代替朝廷對百姓許諾之人,是否揮起屠刀的按察使,是我程詢。”

萬鶴年居然笑了笑,笑得有些不以為然。

程詢不以為意,繼續道:“你做此地縣令十數年,把他們當做父老鄉親,可到如今,你仍舊讓他們活得低人一等,便是在豐年,他們有時都要朝廷貼補。是,戰之過,但為何與你處境相仿的縣令,都能讓轄區百姓過得比你的百姓富裕?他們怎麽就能任職三五年之後便升遷到別處?他們怎麽就沒活成你這樣在朝廷面前始終是要飯花子的德行?”

萬鶴年欲辯解,程詢卻逼視著他,加重語氣:

“你無能!自己都沒活出人形,卻自以為高人一等;自己的百姓食不果腹,卻帶的他們看不起這看不起那,甚至質疑朝廷。你這嘴臉,當真是文人的恥辱,令人作嘔。”

萬鶴年無法再維持先前的平靜,眼神流露出憤怒,面色轉為清白,身形哆嗦起來。

舒明達看著,有點兒懷疑這人會被程詢活生生氣死。

程詢的話還沒完:“照你的說辭,朝廷一次沒照顧到懋遠,便會永遠虧欠你們?出過一批貪官汙吏,如今、日後就再也不會有清明的官場?若是這樣想,你還活著做什麽?十幾年前投河自盡,豈非皆大歡喜?”

萬鶴年氣憤難當,語聲有些發顫地回嘴:“我信得過朝廷,信不過的是與商賈聯手的程知行!”

“我知道。”程詢牽了牽唇,緩步走到大案後方,手撫上驚堂木,沒再掩飾眼中的鋒芒與不屑,“只是,誰需要你信得過?你倒是瞧得起自己。”

萬鶴年額頭上沁出大顆大顆的汗,身形抖得愈發厲害,“原來程大人既是來殺人,也是來誅心的!”

程詢言歸正傳:“你若尚存幾分良知,即刻勸外面那些百姓遷移。分流淹田之事,非爾等可阻撓。”

萬鶴年身形似篩糠,語聲的氣勢卻很足,便顯得說不出的古怪:“該說的話,我已跟你說明白。怎麽,程大人以為我在說笑麽?又或者,不敢殺我?”

程詢牽了牽唇。

萬鶴年見他沒當即應聲,擡頭望過去,笑得諷刺,“不論是殺我還是把我下獄,外面的百姓都不會答應……”

程詢打斷他的自說自話:“不要說你一個七品縣令,就算皇親國戚在此,執迷不悟,我照殺不誤。刁民為你不平,有一個我殺一個,有兩個我殺一雙,成群結夥地送死,我就全部就地正法!”

萬鶴年的身形停止了顫抖,語聲也變得平穩,含譏帶嘲地道:“你還是三思為好。我們到時候走不出去,遷移出去的百姓自會知曉我們已落難,總會有人替我們做完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嗯?”戾氣、殺氣自程詢雙眼迅速蔓延至周身,語聲亦透著戾氣、殺氣,“為了你這一萬人的得失,便要讓幾十萬人陷入人間煉獄?為了你們的懷疑,便要讓兩廣及至朝廷承受不可估算的損失?你們也配!

“你這種貨色,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得不到朝廷的賞識,便絞盡腦汁地得到一方百姓的稱頌,幾時遇到機會,便掛著個為百姓著想的名頭送命,妄想著青史留名。

“為了大局,你們這一萬人,我真不會放在眼裏。

“焉知你們如願,將會有多少軍兵為了賑災、救民生死攸關?上沙場舍生忘死的熱血兒郎,憑什麽為你們這幫蠢材善後!?兵力損耗,倭寇便有可乘之機,接踵而至的便是戰亂!你一條賤命,能抵誰的命?你們一萬人的身家性命,又值多少軍需?”

一聲聲質問,一句句道明最殘酷後果的言語入耳,萬鶴年的頭漸漸垂了下去。

程詢語氣更為激烈,眼裏只剩殺氣:“我把話放這兒:時候尚早,你若奉勸無辜百姓回頭是岸,我不會取你性命;再有遲疑,我會讓你眼睜睜地看著外面那些百姓因你的愚蠢成為刀下亡魂!

“遷移出去卻不安分之輩,你會眼睜睜看著,我把他們當做沙袋,葬於洪流之中!

“至於你,我會留著你,來日將你淩遲處死!”

語聲微頓,他重重一拍驚堂木。

萬鶴年身形猛然一顫。

程詢語氣轉低,一字一頓,道出未盡之語:“誅你十族。”

萬鶴年吃力地擡頭望向程詢,程詢卻已點手喚兩名千戶,“吩咐下去,一刻鐘之後,看不到萬鶴年走出去,便將縣衙內外的刁民就地正法!”

兩名千戶楞了楞才高聲稱是,轉身走出大堂。舒明達看得出,二人並不是質疑程詢的命令,而是因為此刻的程詢殺氣太重、氣勢過於駭人,全然是睥睨天下、殘酷冷血的面目。

舒明達在萬鶴年臉上看到了恐懼之色。

大堂內,幾乎讓人窒息的沈寂之後,萬鶴年終於想通了整件事,服軟了。他掙紮著站起身來,“我……我去跟百姓們說,讓他們盡快遷移到安全的所在。隨後,聽憑程大人處置。”

程詢睨著他,“你那身兒皮,不妨再穿一次。”

萬鶴年低聲稱是。

那一年的災情,終究是以損失減免至最低的結局收場。

災情期間,程詢、河道總督、陸放、舒明達等人沒日沒夜地奔波在各個受災的地方之間,親自帶領官兵救助受困的百姓到達安全之地。舒明達之外的三個人,受傷的受傷,累倒的累倒,皇帝曾特地派太醫院裏醫術高超之人遠赴廣東,為三個人療傷治病。

災情過去之後,程詢並沒寬縱萬鶴年,上折子給皇帝,皇帝當即下旨罷黜了萬鶴年的官職,令其回鄉養老。

——這便是當年萬鶴年相關一事的原委。

蔣徽聽完,滿眼都是對叔父的欽佩、仰慕,“天啊,叔父那時才二十出頭吧,也太有魄力了吧?”

董飛卿笑道:“要不是這麽有魄力,怎麽會讓前錦衣衛指揮使都津津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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