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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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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 臨近傍晚,蔣徽去了廚房,親自準備食材。

郭媽媽端著一盆碎冰走進來,把盛著新鮮水果的白瓷盤放進去,“公子說要吃涼一些的。”

蔣徽卻驚訝地看著冰塊,“哪兒來的?”

郭媽媽笑道:“家裏不是有專門存放冰塊的庫房麽?這兩日友安告訴我的, 我以為您早就知道,就沒提過。”

“我是知道有存冰的庫房, 但以為是空的呢。”蔣徽笑問道, “存了多少?”

“很多。”郭媽媽笑道, “友安說只管敞開了用, 到入冬的時候都用不完。”

“真沒想到。”蔣徽說。

郭媽媽道:“友安跟我提過, 這兩年,每到冬季,他就和劉全存下足夠的冰,到夏日最熱的時候,就賣出去一些,到手的銀錢,足夠他們平日的花銷。”

蔣徽笑起來,“這兩個人, 真是人精。”

“可不就是。”

準備好食材, 蔣徽回房換了身淡紫色衫裙。

董飛卿盤膝坐在大炕上, 慢慢地閱讀她寫的話本子。

蔣徽起先好奇, “怎麽跟看天書似的?你一目十行的本事呢?”

董飛卿只是笑。

蔣徽湊過去, 看了幾眼嘀咕道:“我怎麽看著有點兒眼熟?”

董飛卿笑出聲來,擡手拍在她額頭。

“……嗳,”蔣徽想起來了,“你看這個做什麽?不準看。”說著就去搶。

董飛卿手一揚,“這也要管我,你是要造反吧?”

“太幼稚了,”蔣徽的表情特別擰巴,“你看完一準兒沒完沒了地揶揄我。”

“不可能。”董飛卿擡手趕她,“去垂花門外等著,叔父、嬸嬸快來了。”

蔣徽犯愁地看著他。字、畫,他看的話,她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但是,知道他看自己的話本子,就特別不自在。

董飛卿笑起來,“你再這樣,我就一邊看一邊念。”

蔣徽剛要說話,友安在門外通稟,程閣老、程夫人來了。

蔣徽喜上眉梢,立時出門相迎。

董飛卿連忙把話本子收起來,快步出門,趕到她身側。

溫暖的夕陽光影裏,程詢、程夫人並肩走來。

程詢一襲深衣,神色溫和。

程夫人一襲家常的湖藍色衫裙,綰著高髻,款步走來,步調從容優雅。

蔣徽、董飛卿同時停下腳步,過度的喜悅,讓兩個人望著程夫人的目光有些恍惚。

修衡哥說的不假,嬸嬸一點兒都沒變:看起來不過二十六、七歲,仍然是記憶中的明艷樣貌,仍然是一身的高雅清貴。那雙美麗的眼睛光華流轉,目光溫柔如春日煙波。

程詢見兩個人看著妻子發呆,笑道:“壞了,這倆小沒良心的不認識你了。”

程夫人莞爾而笑,“我瞧著也像是那麽回事。”

董飛卿、蔣徽聞言回過神來,唇角逸出笑容,快步迎上前去。

不待蔣徽行禮,程夫人便攜了她的手,道:“快給我看看。飛卿有沒有委屈你?”

董飛卿笑道:“嬸嬸也忒看得起我了。我有委屈她的本事?”

程夫人擡手點了點他面頰,“我在外踏青的時候,怎麽不帶著解語去尋我?”

董飛卿只是陪著笑。

蔣徽笑著,喃喃地喚道:“嬸嬸。”不知為何,心裏酸酸的。

程夫人攬住她的肩,輕柔地拍撫一下。

“要不然我回去吧?”程詢笑微微地道,“我瞧著沒我什麽事兒了。”

蔣徽歉然一笑,“叔父可不能挑禮,看到嬸嬸,我要高興得找不著北了。”

董飛卿則笑著走過去,攜了叔父的手臂,“來來來,閣老快請到廳堂品茶。晚輩失禮,您大人大量,多擔待。”

程詢哈哈一笑,用折扇敲了敲董飛卿的額頭,“混小子。”

蔣徽挽著程夫人的手,走進廳堂。

待得叔父、嬸嬸落座,蔣徽和董飛卿恭恭敬敬地行跪拜大禮。

程詢、程夫人起身,扶夫妻兩個起身,前者對蔣徽道:“去跟你嬸嬸說說體己話。”

蔣徽稱是,請程夫人到東次間說話。

薇瓏是能讓她變得柔軟的女孩,嬸嬸則是能讓她變得安靜平和的女子——就是那樣的人,靠近了,便如同走進了美麗溫柔的夢境。

不能夠忘記,她離京前夕,夜間前去辭行。

程夫人只是問她:“日後諸事,思量周全了?”

她點頭。

程夫人又問:“有沒有安排好退路?”

她說有。

程夫人心安地一笑,“那麽,我等團聚之日。外面天高地闊,之於你,只要想,便不愁逍遙自在的光景,但是,別處都不是家。解語,我這兒,就是你的家,不論何時,家門都為你開,我會一直等你回家。”

她跪倒在嬸嬸面前,眼淚無聲地掉落,“我會回來。遲早會回來。”

嬸嬸俯身,撫著她面容,晶瑩的淚珠沁出眼角,唇邊卻噙著笑,“答應我,照顧好自己。”

她不是輕易落淚的性情,嬸嬸更不是。

總是不能忘,五歲那年,程二夫人帶著她到程府,見到程夫人。

那一年的嬸嬸,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笑起來的樣子,甚至還透著幾分孩子氣。

彼時她剛病愈,記得那天早間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自己團團的臉瘦了很多,面色也不好。

郭媽媽大抵是擔心嬸嬸不會喜歡她的樣子,就叮囑:“見到程夫人,多笑一笑,我們徽姐兒笑起來最好看。”

她沒說話。心裏是想著,程夫人要是和自己不投緣,要是和祖父、祖母、父親的心思一致,她笑成花兒也沒用。

見到嬸嬸之後,很奇怪的,她變得安靜、乖巧。

嬸嬸先是毫無架子的蹲在她面前,笑盈盈地問她幾歲了,有沒有開蒙,是否真的痊愈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她逐一回答,凝著嬸嬸的眼睛,不自主地變得開心,當時一定是笑了,不自覺的。

嬸嬸把她雙手攏在手中,自然而然地問她:“想回家麽?”

她搖頭,說不想。不會想回家了,那些親人,不要她了。

嬸嬸就又問:“那麽,想讀書麽?”

她用力點頭,“想。”

嬸嬸看著她,笑了,繼而就把她抱起來,走到裏間,“那就好。我有些打算,跟你商量一下。你要是同意,我才好按部就班地安排下去。”

跟一個小孩子商量事情——當時之於她,是怎麽都想不到的事情,意外,但是滿心歡喜。

說定了她拜葉先生為師的事情,嬸嬸抱著她去了後花園,說:“飛卿養了幾只貓,很是討喜,我們去看看。飛卿比你大,你要喊他哥哥——往後總能遇見的,到時候我再給你們引見。”

路上,她擔心嬸嬸累,說我可以自己走的。

嬸嬸輕輕地親了一下她額頭,笑著說別擔心,這點兒力氣,我還是有的。

後來才知道,有時候修衡哥、愷之哥、董飛卿不知怎麽就會在花園裏的躺椅、廳堂裏的羅漢床上睡著,嬸嬸抱著他們回到外院,再把他們安置在床上的情形很多。

嬸嬸是在照顧幾個男孩子的年月裏,不知不覺地練出了一把力氣。

之後,嬸嬸來回周旋:帶她去見葉先生,幾次之後,先生收下她;繼而告知蔣家長房,開出條件;又請了黎王妃出面,給她撐腰;末了,又給她請了明師傅教她習武。

在那之後,她有了最美好最快樂的歲月:習文練武,近乎貪婪地汲取各種絕學的精髓,每個月都會幾次去程府給嬸嬸請安。將近十個年頭,就是那樣度過的。

那些年裏,嬸嬸見她資質不錯,特地把她引見給叔父,讓叔父得空就看看她的筆墨。

便是這樣,叔父與她結緣。

叔父在官場上,說他跋扈、狠辣、過於彪悍的人太多,相見之前,她其實有些躊躇:那般的人物,一品大員見了都打怵,何況她一個小孩子?

可是,在家中的叔父,一點點架子也無。

初次相見,叔父問了她幾句話,便走到棋桌前落座,對她招一招手,“來,跟我下兩盤兒棋,有什麽話,邊下棋邊說。”繼而對嬸嬸道,“給我們爺兒倆做些點心吧。給徽姐兒的你看著辦,給我的可別做甜的,不然可跟你沒完。”

嬸嬸笑著說好。

她聽了也想笑,覺著叔父有點兒孩子氣。

其實,叔父在雙親和妻子面前,就是有些孩子氣——說是至情至性也行,想什麽就說什麽,沒個正形,不少時候都讓人覺著,明明是他占理的事兒,他卻偏要用胡攪蠻纏的路數——真不能怪老太爺動輒對他吹胡子瞪眼的。

當天,她和叔父下完兩盤棋,叔父笑微微地說:“我就不讓你正兒八經地拜我為師了——你應該聽說了,當初你嬸嬸就做過葉先生的學生,我破例收個女學生倒是沒事,但她不能答應——在我們這兒,差了輩分,她對別人大方,跟我卻很是計較這些。葉先生懶得染指的學問,我跟修衡、開林、飛卿都有涉獵,你遇到不懂之處,只管來問我們。”

她歡歡喜喜地稱是,對叔父的印象完全改觀,隨著之後的一次次相見,很快如親人一般親近。

叔父、嬸嬸待她,一直就像是對待自家的孩子。她犯錯闖禍了,要麽是被蹙著眉的嬸嬸數落一通,要麽就是在笑微微的叔父跟前罰站。她最怕的是後者,那種情形下的叔父,笑容總讓她覺得涼颼颼的,委婉點出來的她的過錯,都是正中要害。

後來與修衡哥熟稔了、親近如兄妹了,知道了修衡哥偶爾也會犯錯,也會被叔父整治得不知所措,笑得不輕。

當時修衡哥就拍著她的頭說:“你還好意思笑?我是男孩子,免不了犯錯,可你是女孩子,怎麽也動不動闖禍?下回你再淘氣,我就給師父出主意,幫他修理你。”

她就說好啊,你不妨慢慢想著整治我的法子,但我可不見得再犯錯。

跟修衡親如兄妹了,便連帶地與愷之哥、開林哥、董飛卿……等人逐日熟稔起來。

作為程家大公子的愷之哥,性子要比修衡哥、開林哥跳脫淘氣些,又比董飛卿沈穩懂事些,真把她當親妹妹。——說起來,最寵她的,是他。

愷之哥哥說過:“薇瓏歸修衡哥管著,你呢,就歸我管了。打小我就盼著有個妹妹——像你這種性情的妹妹。總算是找到了。往後誰委屈你,你要是不跟我告狀,我可跟你急。”

她笑著說好。

辭別那一日,見過嬸嬸、叔父、祖父、祖母之後,才去見愷之哥哥。

他看著她,說:“你打的什麽主意,我早就看出苗頭了。也好。這就是你蔣徽才做得出的事兒。去吧,四處看看,開開眼界,遲早我也會出門轉轉。但是,何時累了,一定要回家來,家裏有你的叔父、嬸嬸、哥哥等著你。祖父、祖母,也是你的祖父、祖母。”

她淚盈於睫。

“蔣徽,”他凝視著她,“在外一定要好好兒的。記住,你要是在外真出了什麽岔子,我們都會恨你——你就不是應該出事的人。別讓我擔心,好麽?”

是與叔父酷似的容顏,在說那些話的時候,語氣也與叔父相仿,只是多了些兄妹之間該有的隨意。

她用力點頭,說我一定好好兒的,真到了過得不好的時候,會告訴家裏的。

他放下心來,隨後取出一個荷包,斟酌之後,選出五張小面額的銀票,遞給她,“給多了,你一定不肯要,只能給你點兒零花錢。收著,不然我可不讓你走了啊。”

她笑著接過,是五張二十兩的銀票。這是她可以接受的。

——她與程家,一點點的血緣關系也無,但是這一家人,就是她最親最近的親人。

在東次間窗前的圓幾前落座之後,程夫人笑盈盈地端詳著她,“愈發的標致了。只這樣瞧著,就想把你帶回家裏去,每日嬌慣著。”

蔣徽也笑望著嬸嬸,“我跟您想的可不一樣。往後要是有機會,一定要拉著您和我在街上四處閑逛,看看有多少人以為您是我的姐姐,而非長輩。”

程夫人笑開來,“鬼丫頭,拐著彎兒捧人的本事見長了。”

“我說的是心裏話。”蔣徽笑著伸出手去,又握住了嬸嬸柔軟秀美的手,“看到您,真的太高興了。”

程夫人卻嗔怪道:“這話說的,好像多記掛我似的。但這兩年多,只給我寫過一封信。有這麽混帳的孩子麽?這筆賬我可是記下了,你就等著吧,往後有你好受的。”

蔣徽耍賴地笑起來,“我不愛寫信,您又不是不知道。在外面也真沒長久的落腳之處,就算寫信,能跟您說什麽啊?”

“寫信不能說的,就當著我的面兒說吧。”程夫人笑道,“我心裏有數了,寫信告訴愷之。他陪蘇家二老太爺出門,其實就是存著去找你和飛卿的心思。你們兩個回京來,他高興得不得了,前兩日你叔父收到了他的信,說盡量從速趕回來。”

笑意到了蔣徽眉眼間,“叔父怎麽說?”

程夫人笑道:“你還不知道他麽,回信說:我眼下倒是不著急了,你過一年半載再回來吧。”

蔣徽逸出愉悅的笑聲,“哥哥看了也不會當回事。”

程夫人笑容婉約,“隨他們較勁去。這爺兒倆,我這些年就只有幹著急沒法子可想的份兒。”隨即站起身來,“你叔父是不是讓人給你送來了一個菜單子,要你下廚?閑得他,不折騰你們,他就過不了似的。走,我幫你做飯去。”

蔣徽沒拒絕嬸嬸的提議,“沒什麽要您幫忙的,菜都切好了,該早些上竈蒸的也都蒸上了。但您在一旁看看也成。我廚藝應該是有點兒長進。”

“你叔父說過了。”程夫人笑道,“昨日廚房做的飯菜不合他胃口,他一邊吃一邊抱怨,說吃飯的時候都能這麽憋屈,也真是奇了。得趕緊到飛卿、解語家裏蹭飯去。”

蔣徽再一次忍俊不禁。

到了廚房,程夫人給蔣徽打下手,期間閑閑問道:“解語,你在外面遇到的一些事,修衡跟我提了幾句。真想不出譚家之外的仇家麽?”

“真想不出。”蔣徽誠實地道,“我再招人恨,別人也不至於花費那麽大精力追著我不放。”

程夫人微微一笑,“你這麽想,照常理是沒錯,但反過頭來想,興許就是錯得離譜。”

“嗯,是麽?”蔣徽忙裏偷閑地看了嬸嬸一眼。

程夫人語氣和緩:“當初你和飛卿的事,差不多是同時鬧起來的。外人其實可以認為你們是商量在先、背離家門在後。對不對?”

“……”蔣徽翻炒菜肴的動作停了停,“您是說,想殺我的人,也有可能是他的仇家?”

程夫人嗯了一聲,“但只是我的猜測。也是因為拋開這個可能的話,你遇到的是非,真的找不到合情合理的解釋。”

行徑詭異,裝神弄鬼,一副要把她逼瘋的架勢……若是男子,絕大多數都會出殺招,而不會玩兒那些花樣。懷疑她與董飛卿約定背離家門的女子,能有誰?又能有誰,因為這個懷疑就想把她活活折磨致死?

“陳嫣?”蔣徽低聲念出這個被董飛卿決然退親的女子的名字,一面繼續忙碌手邊的事,一面問道,“嬸嬸,有可能是陳嫣麽?她這兩年多,是何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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