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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風雪夜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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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正月裏,烏日珠占帶著天書忙去給多年的鄰居拜年問好,謝曜則在草原上同人賽馬,待初三烏日珠占壽辰過了,再去天山,是也不急。

這日,謝曜和天書在斡難河畔散步,天氣陡然陰霾,霜風寒凍,似要突降大雪。兩人忙牽了蘆葦往家中趕,還未進屋,片片潔白雪花便打著旋兒紛紛落下,謝曜轉頭見天書鼻子凍得紅彤彤的,不由笑道:“你也怕冷?”

“你才怕冷。”天書瞪他一眼,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驚訝道:“怪了,怪了,我怎麽會打噴嚏……”

兩人邊說邊走進屋,卻見烏日珠占正在收拾東西,將棉衣被子細細疊好,放進一個楠木箱中。她見二人回來,不由得轉頭笑道:“回來了啊。今天天冷,穿厚一點兒。”

謝曜上前蹲下,幫她整理:“媽,你明天壽辰,想要甚麽禮物?”天書從箱子裏揀出一只做工簡陋的布老虎,把玩道:“伯母,謝曜小時候還玩這些?”烏日珠占看了眼那布老虎,癡癡笑道:“他可從不喜歡這些玩具,這是他七歲那年,送我的生辰禮物。”

天書聞言不禁有趣,扭頭一看謝曜,他也低頭笑著。

“兒子,今年你不用送媽媽禮物啦,咱們反正就快離開,東西帶太多也是累贅。”烏日珠占說罷,頓了一會兒又接著開口,“對了,剛才大汗派人來,說要賞一座新的營帳,讓我們明天就遷過去住。”

謝曜心道不好,同時和天書對視一眼。

“媽,你怎說的?”

烏日珠占見他神色,隱隱有不好預感,答道:“我……我念著要走,當然是給婉拒了。”

謝曜面沈如水,心知烏日珠占恐怕是露了行跡。除夕夜那晚比武,已讓成吉思汗瞧出他不想效力的心思,他和成吉思汗關系不如郭靖親密,是以已經讓成吉思汗起了疑心。而他有意無意說出的那句話,更是證明他的盤算。

才能者,不為己所用,便不能為敵所用。況且他知道不出兩年蒙古有攻打花剌子模的重要軍情,就算自己發誓不說,成吉思汗謹防後患,也要將他除之。成吉思汗派人來此,故意挑烏日珠占一人在家,說賞賜新的營帳,正為了探口風。而烏日珠占心思單純,直接拒絕,暴露一切。

“兒子,媽是不是壞了你事?”烏日珠占見謝曜緊鎖眉頭,踉蹌著問。

謝曜緩過神,扶著她道:“你別多心,只是原定等明天過了你壽誕再走,現下卻不得不提前。”他轉過頭,“天書,趕快收拾東西,天色一暗就啟程。”

天書也猜到幾分,怕是成吉思汗已經對他起了疑心,當下轉身回屋裏收拾東西。謝曜給蘆葦餵飽草料,又套上板車,將收拾好的兩箱東西搬上。他忙完這些,又進廚房生火,卻不煮飯,只做出炊煙裊裊的假象。烏日珠占見二人一語不發的忙碌,就算謝曜不說,也猜到自己闖了禍端,又是自責,又是愧疚。

轉眼草原上便被覆蓋三寸厚的積雪,陰沈的天空徹底昏暗。謝曜掐指一算時間,呼的一聲將帳內燈火熄滅,又給烏日珠占披上羊毛披肩,這才帶著兩人趁著夜色出去。

他事先給蘆葦的蹄子裹了棉布,只有車輪在雪地裏輕微的軋軋聲。天書將烏日珠占扶上板車坐穩,拍了拍謝曜的肩膀,低聲道:“走罷!”謝曜一抖韁繩,駕車離去。

冷風像刀子一般,刮的更加凜冽,謝曜的雙睫上不知不覺覆上一層薄霜。他駛出一段距離,伸手抹了把臉,問道:“媽,天書,你們冷不冷?”烏日珠占緊緊裹著披風,和天書的手交握:“兒子,你走快些,我們不冷。”

謝曜拍了拍馬臀,低聲喝道:“駕!”

蘆葦聽到命令,一撒蹄子,在茫茫雪夜裏狂奔,奔出百米,蘆葦前蹄忽然絆著一根麻繩,它極通靈性,剛擡腿躍過,四蹄卻給踏空,馬身一歪,連人帶車翻倒在地,哀哀嘶鳴。便在此同時,謝曜已察覺黑夜中有埋伏,一左一右護住烏日珠占和天書,拔身而起。

但聽一號角嗚嗚急吹,寧靜的夜色中陡然人喊馬嘶,四面八方的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來,眼見東南西北都是蒙古的將士,將三人團團圍住,當先一人,高頭大馬,正是闊闊出!

烏日珠占見狀臉色慘白,雙膝一軟差點暈去,白日裏,正是闊闊出來通信賞賜大帳的事情,想來的確是她失言。

“謝兄弟,榮華富貴你難道不要嗎?宋朝皇帝真有那般好,叫你甘願背叛可汗,也不留在蒙古效力?”

謝曜將二人護在身後,心知就算現下立時服軟,也再難得成吉思汗信任。他幹脆上前一步,凜凜然道:“榮華富貴過眼煙雲,無須強求;宋朝皇帝昏庸無能之輩,不稀罕他;至於背叛可汗,更是天大笑話,謝某從未有過效忠,何來背叛之說!”

闊闊出為人憨直,這一番話只辯駁得他啞口無言。但他來時已經收到軍令,不論謝曜從不從,都得直接了斷他的性命,當然此事瞞著拖雷和華箏。闊闊出雖很看好這青年,但此時此刻,也惟有痛惜。他心下想罷,決然擡手,一聲令下,四面八方的蒙古士兵,都揮刀射箭,朝三人攻去。

霎時間箭如飛蝗,到處都是蒙古士兵,謝曜手臂一抖,揮出青鉤索,仿若一金色圓盤,將箭羽叮叮哐哐擋下。七八柄長矛刺到,謝曜一個旋身,將烏日珠占護在身後,青鉤索一圈一繞,將那矛頭紛紛絞斷。

“謝瘋子,你開條路!”天書右手一掌拍開兩名士兵,左手緊緊牽著烏日珠占。她這話音還未落,陡然變被逆襲的士兵洪流沖散,夜色裏的火光看不清面容,謝曜轉過頭大喊:“天書?媽?”

喊話間,又是一波箭羽飛到,謝曜護住身形,雙掌運出火焰刀,左右紛拍,暫將敵軍逼退不敢近身。

謝曜雖身經多戰,但從未與眾多士兵交過手。士兵雖然武功不如江湖人,但他們團結,有毅力,不退縮,實行人海戰術,這都分外棘手。

闊闊出在遠處見他如此神勇,不禁扼腕,想要再出聲招納勸降,但想到他先前所言那番話,便不開口了。謝曜心知他自己縱然武功高強,但時間一久,如何能敵無數蒙古精兵?朝著蘆葦的方向殺出一條血路,以求速戰速決。

天書將烏日珠占護的滴水不漏,每喊一句謝瘋子,卻又被刀槍錚錚聲掩蓋。四下裏遍尋不著,卻看見蘆葦倒在雪地裏嘶鳴,她心念一動,踹倒一名蒙古兵,勾起長槍,左刺右劈,一時間也無人能近身前,但那些士兵一眼看出烏日珠占不會武功,當下長槍箭羽紛紛向她疾射,天書臨敵經驗不如謝曜,忙將烏日珠占一拉,右手長槍急掄,手下一慢,臂上便被劃了一刀!

烏日珠占“啊”的驚呼,顫聲道:“書兒,你……你受傷了!”天書反手將其斃命,道:“伯母,快去蘆葦那躲著!”殊不知烏日珠占瞧著她臂上的鮮血,頓時愧疚難以名狀,她回頭一望這紛亂的廝殺場,悲從中來,覺得自己做了大大的錯事。四下忽而又是一波箭羽,嗤嗤嗤向二人飛來,烏日珠占見天書猶自不覺,失聲驚呼,縱身撲上。

天書轉身橫槍一擋,將箭羽紛紛擋下,她伸手一扶烏日珠占,卻摸到濕漉漉一片。天書心下猛然一震,接著火光,攤手手掌,驚呆道:“伯母……你……你……”

低頭一瞧,烏日珠占胸口露出半點寒光,而背後那支箭羽直沒入身體。

謝曜慌亂中聽到天書細微的呼喊,心知二人就在身邊,當下大發神威,一招三花聚頂,將潮水般蒙古軍士逼退,但見火光下,天書一身白衣染的鮮紅,而他的母親背後插著一支長箭,伏在天書懷中。

“媽!”謝曜傷痛已極,呲目欲裂,他一揮青鉤索,金光過處,人仰馬翻。謝曜一個箭步沖上前,抱起烏日珠占,天書忙拍揮兩掌,幾名刀斧手飛跌出去。

烏日珠占還未氣絕,她抓著謝曜衣襟,看向蘆葦,顫聲道:“兒子,快……快走!”謝曜二話不說,將她背在身後,左肘後挺,撞正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響,肋骨斷折。天書心知二人必逃不可,飛身躍上馬背,持一桿長槍闖出一條缺口,朝殺紅眼的謝曜大聲道:“謝瘋子,上馬!”

混亂之中,謝曜卻也沒有失去理智,他足下一點,踩著馬鐙,翻身坐在天書身後。天書反手將長槍擲出,阻了一下,蘆葦受了驚嚇,慌不擇路飛奔離去。身後一陣號角急吹,將士紛紛追來,但蘆葦極是聰明,身負三人,偏往那林子裏鉆,左繞右竄,待出了林子,身後吆喝馬蹄聲已漸漸不察。

一口氣奔出十餘裏,蘆葦體力不支,砰的一聲歪在地上喘粗氣。

謝曜忙將烏日珠占抱起,將她背後箭矢折斷,連聲喚道:“媽!媽?”

烏日珠占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卻緩緩睜開雙眼,看著天邊的魚肚白,露出一個笑容:“兒啊,已經是正月初三了嗎?”

“是,是,今天是你的壽誕。”

天書竟然覺得此幕讓她的心微微抽痛,不知是何種情緒,只連連點頭:“伯母,等你好了我們再給你慶生可好?”

烏日珠占顫巍巍的伸手,一把握住天書手腕,扭頭對謝曜道:“兒子,把……把當年媽媽給你的瑪瑙鐲子拿出來。”謝曜忙不疊從懷中摸出那紅色的鐲子,雙手遞給烏日珠占。不料她拿著鐲子,反手套進天書腕中,道:“今後媽媽不能陪你們啦,你們要傾心相愛的在一起……好不好?”

謝曜擡眼看向天書,她也看了眼謝曜,卻比謝曜率先開口:“好。”

“媽,你別說話了……省些力氣,我帶你去找大夫。”謝曜說著便要去抱她,烏日珠占卻搖了搖頭,說:“兒子,媽知道自己要死啦。”

謝曜聞言大痛,厲聲否認:“我還沒有好好侍奉你……你怎會死!”

“人生匆匆,不過百年,我活到五十歲,已是大大的幸事。”她的眼珠看向謝曜,忽而微微一笑,“我看到了天山,看到了……山神。”

謝曜一個勁兒的搖頭,忍淚道:“不,你還可以活一百歲,五百歲,五千歲……我們一起去天山,一起去!”但這番話過了,卻見烏日珠占還是睜著眼微笑,表情凝固。

“媽……媽?”謝曜癡癡地喚了兩聲,卻得不到母親的回應。他腦中一瞬間空白,他只知道,一直愛自己的母親,照顧自己的母親,生生的去了,化作塵土,再不會回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謝曜仰起頭來,攥緊拳頭,緊閉雙眼,極力的忍耐痛苦與仇恨,而一片片白雪,卻輕輕的落在他眉眼。

愁雲慘淡,雪虐風饕。

天邊晨光熹微,又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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