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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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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捌

崔訓可以不明白為何劉子昇對她這般不客氣,且故意疏離,但何蘇木不行,她還需要探查出前世的死因,最有嫌疑的就是這個如今權傾朝野的鎮北侯了。

“那你就送你蘇木表妹去崔府吧。”劉夫人微微閉了閉眼道,“我也乏了,實在比不上你們年輕人的身子骨,昇兒好好陪陪蘇木。”

“姨母好生休息。”

按照劉子昇的脾氣和架子,絕無可能答應將她送回崔府,這是何等的荒唐事!一個堂堂鎮北侯送一個崔府門客,這樣的場面若是被東邊貴族有心瞧去了,還指不定扯出什麽閑話。因而,何蘇木趕緊趁著劉子昇還沒厲聲拒絕,搶先一步應了下來。

可是,劉子昇並沒有表露絲毫反感的情緒,甚至很平淡地就接受了這樣的任務,只道:“母親休息,兒子自然會送表妹回去。”

什麽?劉子昇竟然答應得如此幹脆?這還是她認識的劉子昇嘛?

何蘇木心裏頭的那個震驚啊,絲毫不亞於得知崔堇談到她死法的那一刻。

“走吧。”劉子昇淡淡道,語氣甚至是有些平和。

何蘇木是從未見過這樣溫順性子的劉子昇,談不上和顏悅色,但絕對是和氣的善待。他轉過身子,清冷的側臉映在她眸子裏,不知觸動了什麽,她心裏頭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心下安慰自己,不過是得了母命,要將她安全送回去,態度這般好也不過是因為她是他名義上的表妹。

可這般忙於自我暗示,她都不知出於什麽緣由。

出了侯府,劉子昇令士兵先一步回宿衛營,只派兩個親衛跟上,也未備上車馬,與何蘇木並肩,向崔府走去。

劉子昇步子邁得不大,可她跟著還是有些吃力,似考慮到了她邁不開的長裙,他又不著痕跡地放緩了步子。

“如何想到要去崔府做門客?”劉子昇側頭看了她一眼。

何蘇木心中揣測他為何對此事感興趣,見他神色辨不出喜怒,只好回答得認真且幹脆:“感興趣罷了。”

“感興趣?”劉子昇的眸光微閃,似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是對崔家感興趣,還是對崔府裏的人感興趣?”

何蘇木笑答:“都不算,對教習先生這樣的職務感興趣,多讀書,多見識,學以致用,不是什麽壞事。”

“不是什麽壞事……”

劉子昇壓低了嗓音,尾音幾乎辨不得。

她尋聲,偷偷地瞧著他側臉的輪廓,在餘輝下有棱有角,他的眼睫頗長,垂眸沈思間竟還閃了幾下,壓著幽暗的雙目,乍看之下,倒有些好看,確實不像粗聲粗氣的武將。

“聽母親說,你自幼飽讀詩書,見解獨當,不知如何看待如今南晉局勢?”

何蘇木雖已有許久未關註南晉朝政,也不知如今局勢如何變幻,更不大清楚北秦與南晉誰消誰長,但她聊起這些,心中通透得很,又想起從前再熟悉不過的政事,未加思考便脫口而出:“建康萎靡,偏居一隅,世家子弟不成氣候,北秦虎視眈眈,若再不果決行事,遲早會亡於北秦鐵騎之下!”

劉子昇突然頓下腳步,沈下面孔,停了半晌才道:“你果真與常人不一樣,倒是……”

再也沒有道盡,像是約好了那般,兩人皆靜默了。

劉子昇容色未改,劍眉間悄然凝出料峭春寒,何蘇木察覺到不經意間竟將自己置身於原先的尚書令角色中,急著要遮掩:“這些道理,南晉的子民都應該是懂的。”

劉子昇並未接話,又繼續往前路走,可細看陰沈的臉色霎時恢覆如初,走了幾步,他轉臉竟笑著對何蘇木道:“這些世家子弟都還不一定能明白,明白的人也未必會說出來,可見讓你呆在崔府只做個教習先生,當真是委屈你了。”

何蘇木被他和煦的面色怔了會兒,才道:“哪有委屈?那可是百年崔氏啊。”

不知為何,這句像是惹了他的逆鱗,只聽他冷哼一聲:“百年崔氏?……”

何蘇木不做回應,垂首數著步子,寂了半個街道,才聽劉子昇問:“崔府待你如何?”

“比尋常門客優渥。”

“區區崔府,你大材小用,不如跟著我到軍中做幕僚,豈不更好?”

何蘇木又一怔,哪裏想到這件事來得如此輕巧,原先她還十分頭疼,此人最是難接近了,該找個什麽借口才好。

“這般猶豫?看來,你很仰慕崔氏。”

“並非完全如此,只是我已答應在崔府做教習,要是現在跟了你去,不是很駁崔府的面子麽,於你於我都不是好事。”

“那又如何,本侯何時需要考慮旁人的面子了?”

劉子昇說得十分平靜,也不帶半分桀驁,這是從前再熟悉不過的穩重模樣了。他劉子昇何時需要考慮他人的面子,何況還是一直處在他敵對陣營的崔氏,從前他就不將尚書令放在眼裏,再別說如今了。

正在靜默間,街口傳來一陣躁動,引得二人的註意。

最初劉子昇並不以為意,只一條街便要到崔府了,一行人只如常走著,但還未過街,這陣騷動聲更大了,人群中不時傳來幾聲淒厲的慘叫,劉子昇眉頭一蹙,示意身邊的親衛前去查探。

才一會兒功夫,親衛疾步回報。

“稟君侯,是在抓逃亡的奴役。”

劉子昇蹙眉:“奴役?怎的抓到城裏來了?”

親衛如實道:“是從旁邊郡縣逃亡來的,誰知慌不擇路,竟跑到東邊來,那身形打扮太惹人註意,這才又被原先的郎主家逮住了。”

何蘇木朝人群中踮腳望了望,見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仆正押著兩個衣衫襤褸的乞兒,那些家仆待他們很不客氣,竟將二人踩在腳底,狠狠地踢了幾腳,因而二人才發出了慘叫聲,但細細從乞兒的眉眼間一瞧,這二人該是有二十出頭,只是身形十分瘦弱,並不像是此歲數該有的樣貌,乍看之下才會被當作是乞兒。

劉子昇神情嚴肅。

建康城內,天子腳下,竟也鬧出如此饑荒?

何蘇木隨著劉子昇朝人群中擠了擠,親衛撥出一條道來,還未等鉆進人群,只聽抓人的家仆厲聲怒斥:“你們兩個兔崽子,想跑?也不看看這是何處!將家主的臉擱哪了?”

被抓住的奴役身形瘦弱,約莫早已餓得沒了力氣,不做辯解也不做反抗,呆滯蜷縮,渾身顫栗。

為首的家仆還想怒踢兩腳,被劉子昇的親衛橫臂一攔,他本想上手回擊,卻見劉子昇身著武將的鎧服,知道東處貴胄雲集,便躬著身子執了個禮,和顏悅色地解釋道:“這位將軍莫要多事了,不過是我們自家的奴役,前些日子逃出莊子,誰知逃到建康城裏頭來了,我等這就將他二人帶回去。”

還不等他們將人提起,又被劉子昇的親衛猛力一推,喝道:“住手!”

這聲呵斥顯然激怒這群家仆,竟丟下孱弱的奴役,湧到劉子昇面前,粗布袖口往上翻了翻,露出結實渾圓的臂膀,似乎要準備同他隨時幹上一架?

看熱鬧的人退了退,給他們騰出好大一塊地。

為首的家仆是個見慣大場面的人,劉子昇這般打扮非富即貴,但他好似並不在意,立刻收起了笑,兇光盡顯,壓低聲音,語氣滿是威脅:“郎君還是莫要多管閑事,不然被連累了可不好!”

“放肆!”親衛將他攔下。

何蘇木屈指揉了揉眉心,這劉子昇行事,果然能動手就不動口啊……

劉子昇擡手示意,親衛這才退了回來,只聽他冷聲問:“他們二人是何人?你們家主又是何人?”

“我已說過,他們二人不過是我家主的奴役,我家主嘛……郎君莫要知道的好!”說話間,囂張之態已占滿整張陰險的嘴臉。

何蘇木趁著這幾人在糾纏,繞至狼狽的奴役二人身側,蹲下身子,細聲問:“你們為何要逃?”

見他二人神情呆滯,露出怯意,何蘇木又安慰:“不要緊張,南晉有王法,更何況如今你們現處建康城內,若是被欺,自然有律法會替你二人做主。”

“建……建康?”身形略大的男子輕聲喃道,嗓音幹澀,他的眼神朝她看了過來,突然間神色又是一滯,刻意逃開何蘇木的打探,屈膝抱緊,渾身都在哆嗦,“不,不……建康也不行。”

何蘇木皺了眉,又輕聲寬慰幾句,依舊無濟於事。

見二人的淒慘狀,明眼人都明白,這顯然是被主人家奴役太過,從那背上幾塊破布下依稀見著結痂的鞭痕就可知,鞭笞虐待應是家常便飯,被打怕了,如今當著這些家仆的面前,更不敢露半分抱怨,唯恐被逮回去,又是幾頓毒打。

劉子昇冷冽的雙眸掃了一眼,道:“從實交代。”

另一家仆也不甘心,冷哼一下便道:“沒什麽好交代的,該說的已經說了,勸閣下不要多管閑事,在建康城內管我家主的閑事,先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

何蘇木心下為這個家仆捏了一把汗,提前為他燒起幾柱高香,建康城裏真的就快沒有比這位人才還要更有本事的人了。

劉子昇的親衛作勢要發狠,只見何蘇木眼波輕轉,朝劉子昇盈盈一笑,道:“既然是要找有本事的人,那便請表兄找來吧。”

劉子昇挑了挑眉,擡眸望了眼何蘇木,見她已起身,拂了拂蹲身壓皺的裙裾,明朗地笑道:“勞煩表兄去請丹陽尹,定能將此事問個清楚,查個明白。”

“丹陽尹?”劉子昇凝神又看了眼何蘇木,見她依舊言笑晏晏,雖是輕松,但又信心十足,並不像在說玩笑話。

丹陽尹是丹陽郡的長官,放在前朝,算不上什麽高官之位,可偏偏如今的京師建康地屬丹陽,丹陽尹自然就成了最近天子之官,是官員中的“香餑餑”,位正三品,秩中二千石。

丹陽尹職權說大不大,說小更不是小,掌治建康民政,還有權屯衛京師,這樣一職渴求的人自然也多了,不知多少豪門士族為了給自家子弟求得這個職位,曾在尚書令府排起了長龍。

可是,丹陽尹再如何有權勢,也比不得面前的這位鎮北侯。

劉子昇的親衛行伍出生,跟著他奔走多年,只當何蘇木見識淺薄,心中嗤笑,女郎實在是愚蠢,有他們鎮北侯在,哪裏還需找什麽丹陽尹?

丹陽尹再厲害,能厲害得過鎮北侯麽?

劉子昇並未像這般輕視何蘇木的意見,未等細問就吩咐一個親衛即刻動身,去不遠的衙署尋丹陽尹來。

為首的那個家仆更是不屑,嗤笑一聲,暗想著此人實在也沒多大本事,還是拗不過他們的家主,丹陽尹又如何,他家主子可不怕區區一個丹陽尹。

“你果真有自信?”劉子昇沈聲問道。

何蘇木面如桃瓣,緋色難藏,眼角含著笑意,輕松回道:“自然是有的。你的身份不好直接插手此事,交由丹陽尹來負責,再合適不過啦。”

“你倒是為我思慮周全,也不怕惹事上身?”

“有表兄在,哪有害怕的。更何況……”何蘇木轉頭深深地朝瑟瑟發抖的奴役望了去,再回身時面色已是肅然,“你以為他們是一般的奴仆?”

劉子昇揚了揚眉,示意她說下去。

“一般的奴仆不會生活得如此淒慘,他們定是被關在世家莊園裏的奴役,日日受餓,還得為主人家耕種勞作,這才會想盡一切辦法逃離。”何蘇木輕嘆一口氣又道,“他們不過是北方逃來的難民,‘浮浪人’罷了。”

浮浪人,便是沒有登記在戶籍冊的流民,大多是遭遇了北邊的戰爭,隨之逃到南方避難的窮苦百姓。他們並沒有士族的殷實財富,能夠像士族那般定居安樂,為了避開沈重的賦稅徭役,不得已委身於豪門貴族莊園裏,情況好的會能得莊園主人的豢養照顧,情況最糟的會像如今這二人一般,日日被虐待。

如今這樣窮苦的奴役,實在太多了。

“我也是跟著阿兄從西邊來的路上知道的。”何蘇木擔憂劉子昇會問起,搶先一步解釋。

豪門貴族不乏這樣的情況,南晉其實也默認這樣的做法,從遷都建康之初,這些士族便紛紛在建康城外劈出自己的莊園宅子,圍起了自己的田園山澤,因而士族斂財,已堆積成山,倒是國庫空虛,建康宮吃緊得很。

劉子昇的面色愈發難看。

他不是士族出生,又常年在外征戰,憑著自己的一刀一槍,才有今天的地位,他深谙一粟一粒當來之不易,更厭惡士族如此斂財的惡行。

可天子坐穩這個位置都是由士族捧起來的,哪裏會在意這些?

他不一樣,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百姓受苦,南征北戰,他心中懷著黎民蒼生的安樂。

“如果要查,丹陽尹可以查得更明白些。”何蘇木附在他身側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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