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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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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肆

這樣一位昔日還對她讚許有加的“玉樹”,竟終有一日在政見上與她相左,劃歸兩派,漸漸地,朝中崔劉兩派生出莫名的敵意,凡事硬要辯出個誰是誰非。

她不禁思慮起兄長的那番訓誡來:“崔訓,你遲早會因此而追悔莫及!”

若問崔訓生前最大的敵人會是誰,紫極殿諸位作證,那必定得是這位鎮北侯了。

崔訓不一定能說是劉子昇仕途的伯樂,但好歹也是當初她招呼來的千裏馬,若非她向兄長乞求到七萬兵馬,劉子昇又如何能積下累累戰功,官運亨通,扶搖直上?

這批千裏馬,真的會因為朝堂派系之爭,結果自己的性命嗎?

何蘇木迫切想知道。

劉子昇,成為她現在最懷疑的人。

……

何景源見妹妹楞神了良久,她那微垂著的雙睫撲閃著,就似一下一下地擊在他心上,他的手蜷了蜷,嘆了口氣,輕刮了道妹妹的下巴。

“你呀你,才說你剛好,就又如此了,你這樣,我將來如何放心得下,讓你嫁予他人?”

何蘇木聽到“嫁人”的字眼,倏地回神,散了凝重的面色,隨即嬉笑道:“還是先解決阿兄的大事,蘇木的暫且可以緩一緩。”

哪能這樣快就嫁人?她還得查明前世的死因啊,這個疙瘩團在心頭懸著一日,她只能多一日抑郁寡歡。

何景源不以為意,瞥了一眼何蘇木,修長的細指橫著摩挲下唇,思索了半晌,嘴角勾了起來。

“你看元齊表兄不也沒成家麽,古之英豪也都先立業再成家,我自然也不會這樣快就娶妻。”

那劉元齊之名像打水漂用的薄瓦,在何蘇木心中彈了好幾道,方落進湖裏,她頂嘴道:“你將鎮北侯看成典範,也總不能將他不妥之處學了去,為人為己都太不值當了。”

這番話,雖多少是玩笑之意,卻被何景源聽在心上了,自己又擅自揣摩成另一番意思——他並未學到劉子昇真正的本事,也未幹出一番驚天偉業的成就來。

到底是位貴郎君,面子薄了些,他憋紅了臉,通透的耳根也泛起了紅暈,急道:“你且等著吧,總是有一天,我也能做出崔劉那般的成績!”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阿兄……”

何蘇木哪裏料想得到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輕輕一拽他的寬袖,有些不知所措,又靠得他更近了些,試圖細聲安慰:“且看那崔訓,也是二十一歲才入的尚書臺啊。”

誰知何景源一聽,氣得都頹廢了,微微垂著鳳眼,失了靈氣道:“是啊,二十一歲就已是尚書令了,如今看來,我是如何也追趕不上了……”

“……”

何蘇木還是崔訓之時,也不大會說話,圓潤的官腔她是怎地都學不出師。但她在南晉,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多在家中受制於兄長,但多少都無須顧及言語細節,往往還是身邊的人需刻意將話說得更好聽些,再念給她,如今她還要哄這位抱負頗大、但仕途之路卻暫時一片迷茫的兄長,暗自籲嘆了口氣。

“確實人人都是有追求,也並非人人都能一朝得意,能一展抱負的人說到底還是少數,至於那個崔訓……你又不是她,如何知道她的作為真的是出自她的本心?”

何景源苦笑搖頭:“你一個足不出戶的女兒家,哪裏懂得這些?崔訓雖不在了,但聲威猶存,她的政績何其斐然?多少寒門子弟因她選拔人才不拘一格而受惠,就連元齊表兄也是啊,這樣的女子,別說高門貴女羨慕她了,試問建康城哪個士族郎君不是真心佩服她?”

何蘇木訕笑,有一陣短暫的恍惚,聽見身邊人這般直白地談論自己,多少還是有些古怪。

但她獻身朝政十餘載,能得人這般讚譽,況且也不是冠冕堂皇的官話,心中有些悵然,至於是惋惜還是安慰,她也不自知:這筆以命相拼的“買賣”,值當不值當?她扯不清,只覺得心頭無比苦澀。

何景源無奈地搖了搖頭,有些懊悔:“哎,你不過是個丫頭,我與你計較這些做什麽?不過……”

他的唇角微微一勾。

何蘇木不解:“阿兄要說什麽?”

“我那位好友很是想同你見上一面。”

何景源驀地似笑非笑,淺淺地有些得意,又像只是在揶揄。

心知肚明,他提到的好友是範義。

範家小兒,字文與,是個與何景源同樣在建康城頗有名氣的才子,在她還是崔訓時就已聽身邊的長史提過這個名字。

文采斐然,識禮明義,將來會是個有錦繡前程的臣子。

“崔令君,範大人可不單單是為此而來。”

身側的長史將吏部呈上的官員簿冊疊放整齊,擱在她面前,似有深意地提醒她。

她按了按酸疼的手腕,拾起最上層的那本冊子,展開一掃,裏頭列著的皆是士族子弟的名字,她又給原樣擱了回去,問:“那是為何?”

“範義之名,大人可曾聽過?”

崔訓一點頭:“略有耳聞。”

“他在城中已小有名氣,如今做了個佐著作郎,再過上不到兩載又是行冠禮,範大人知您不得空前去觀禮,但想著若是能為小兒向您討個字,那也是極妙的。”

崔訓眉峰一挑:“哦?他竟如此說?”

“是了,範大人那可是您一手提拔上來的,您多少得……”

“那就‘文與’好了,雖還未曾同他見一面,這字倒是能襯得上他的才氣。”

頃刻,崔訓已將二字揮毫落紙,清俊朗秀,筆鋒利落,“勞煩長史大人交給範大人吧。”

文與啊,這還是她曾經給擬的字呢。

何蘇木知道,兄長有意撮合她與好友範義,若是旁人倒也還好,嫁娶之事她並不排斥,但對象若是範義的話,多少令她有些為難。

如同一個她看著長大的少年,一日竟要與他談婚論嫁,到底是件逆了禮法的荒唐事。

“怎麽了,不願意麽?”

何景源見妹妹面露難色,眉間舒展不開,歪著腦袋細細探究她的神色是何意。

“不至於,只是……他如何會對我感興趣?”

“我前些日子將你謄抄在紙上的《治安策》給他看了看,他驚嘆了你的字許久,說是一定要與你見上一面。”

“什麽?!”何蘇木驚呼出聲,單手撐著軟塌,騰地坐直了身子。

何景源大為不解她為何這樣的反應,他將妹妹的筆墨攤在範義面前有他的意思。一來,能讓時刻驕傲自己一手好字的範義也知人外有人,二來自然他更想撮合兩人成就一段佳話。

何曾想到何蘇木會有這般大的反應,楞神之餘更為納悶道:“不過是閑時所作,你自己都稱算不上是得意之作,用得著如此在意嗎?”

她哪裏是考慮這些!

這篇賈誼所作的《治安策》,她在謄抄之初,只是為了練練筆法,舒展手指,以防生疏,而何蘇木正巧也是自幼寫得一手好字,便絲毫未加考慮地下筆了。

完成之時,何景源正巧入她院子探望,還連連驚嘆:“你這病一好,還能將字體筆畫都給寫得更鋒利俊秀了!”

何蘇木只好訕笑道:“你先前長時間在外游學,我練字練得勤快些,自然就端正好看了。”

何景源聽後信以為真,連連點頭,將蘇木的謄抄之作掏出來給範義看時,還頗為得意——他的妹妹不僅生來麗質氣佳,更是整個南晉都難覓的才女。

何蘇木怎知他竟如此隨意地拿出了院子,還展示給了外人,何況那人還是曾經見過她前世字跡的範文與!

見何景源面露不悅,她只好再解釋:“不是,只是覺得拿不出手,怕丟了阿兄你的臉面。”

誰知何景源一掃悶氣,頗為得意,折扇的木柄輕輕敲了敲她的腦袋,點水似的,“你可是為我長臉了,連範義這樣的建康才子都對你嘖嘖稱讚,我只怕你名聲露出太多!你若是擔心還沒寫出自己的水平,到時見了他,再切磋交流便可。”

何蘇木只好佯裝鎮定地應下,可她已在思慮該如何解釋,她的筆跡竟與故去的崔令君如出一轍。

……

到了與範義相約那日,何景源穿了一身青墨色的寬袖錦袍,來何蘇木院子裏接她。

門簾掀開,何景源愕然,驚呼出聲:“蘇木,你這般模樣,是真的要同我見文與嗎?”

何蘇木俯身低頭,將自己好一番從頭到腳的打量過後,確定並沒有絲毫差錯,點點頭道:“有何不妥?”

“問題太大了!你可知道你待會兒要見的,興許可是能成為你未來夫婿的人?”他一邊轉身,神情不悅地朝桑瓊發難,“桑瓊,你說說你為何如此輕怠?”

桑瓊拽著張帕子,急得就要哭了:“是女郎……要求這樣的。”

見她不像說假,何景源心中明了:“你不喜同他相處,直接同我說便是了,我是你阿兄,又不會強迫你做不樂意的事,不用將自己刻意打扮得這般素淡,實在也太……”

何景源又上下看了一眼這寡淡的裝扮,說來也氣人,偏這樣還能完全不輸那些費力折騰的高門女郎,他的妹妹到底是建康模樣底子最佳的女郎了!

“哎,算了,就隨你這樣吧,反正你如何都是好看的。”

何蘇木並非刻意打扮得素淡,誰還想以病容示人?只是她太不習慣這些胭脂水粉,那味道著實有些熏人,她從前就對這樣的味道敏感非常。

再來,她前世的屋子裏這些物件壓箱底了,人家女郎窗前的鏡臺上大多擺放著香料粉袋,可她呢——除了書還是書。

她甚至一度不解城內審美風向,好好的明麗面龐,建康男兒為何紛紛愛起了傅粉?

範義見到何蘇木之初,足足盯了她許久,目色變幻不定,若非他生得溫潤俊雅,就要被當成輕浮浪子。

何景源也是萬般不滿地一把推開範義,皺眉責怪道:“好你個範文與,見到我妹妹,這般輕浮!”

範義這才察覺行為不妥,拱了拱手,連連致歉:“是我失態了,實在對不住女郎。”

何景源也沒想真的同他置氣,見他態度誠懇,面色稍稍好轉:“我就說過了,我何景源的妹妹,在建康城尋上個一年半載,也難尋出這等姿態的女嬌娥。”

範義誠道:“確如子敬所言。”

何蘇木坐在酒肆的軟墊上,不覺舒坦,反生出十二分的不自在,但多年練就的端莊儀態,讓她不至於立刻起身逃離這個尷尬場合,垂首聽著二人交談時,還頻頻頷首,以示尊重。

“蘇木的字如強弩有力,矯若驚龍,倒不像尋常女子所作。”

終於來了……

何蘇木故作驚喜,揚了揚眉,非常歡喜地笑道:“是麽,範郎君真是過譽了。”

“不,絕非過譽,這樣的筆鋒氣勢,我也只有在一人處有幸得見。”

範義凝視何蘇木。

“是何人?”何景源迫不及待想知道,還有誰能和妹妹寫出相似的字來。

範義清俊的臉上泛出些淡淡的哀愁,停頓半晌才答:“崔令君。”

何景源心中一顫,似是不信,又反問:“崔訓,崔令君?”

範義頷首苦笑:“世上哪還有第二個崔令君?”

他默默地移開了眼,朝閣樓外眺望道:“只是真沒想到,蘇木竟也能寫出這樣的字來,還能做到與崔令君八。九分相似,如若不是親眼所見,我都要以為崔令君活過來了!”

何景源瞠目,側身望向妹妹,只見何蘇木擡眸間莞爾一笑。

“我從前練的便是崔大人的字體,又練得比常人勤快些,自然能做到以假亂真了,倒是給範郎君瞧出來了,可見還是東施效顰。”

範義恍然大悟:“噢……竟是如此,我就說如何能這般相似!”

何蘇木笑道:“範郎君倒是熟悉崔大人的字跡,可是同她有舊交?”

範義嘆了口氣,搖頭道:“我能瞧出端倪,也僅僅是因為我在行冠禮前,曾有幸得崔大人之作,在家中珍藏至今,所以能看出你的字跡筆法與她如何相似。”

“蘇木,你竟然……竟然瞞著我偷偷描摹崔令君的作品,可真是……虧你還曾說過瞧不上她的話,原來她才是你的典範啊。”何景源佯裝出惱意,丟給蘇木一個大大的眼刀子。

何蘇木訕笑,反而責怪他:“你從未問過我,要我怎麽同你說啊,是你自己不關心妹妹好吧?”說著,她狀似無意提起:“不過,提起崔大人,如今掌我南晉相權的又是何人呢?”

這個問題原先何蘇木急切地想要問何景源,但這實在也不是足不出戶的何蘇木能問出的問題,自從知道有一日要與範義見面,她決心先憋著——從範義口中得知的,肯定要比兄長知道的還要多。

要調查她當年的死因,須從受益者著手。

那麽,相權如今又會花落誰家?

範義:“哪還有尚書令,如今由崔儼崔大人錄尚書事,負責朝中日常公務。”

何景源嘆道:“經此一變,崔家還能不受影響,真是難得。”

“哪裏能叫不受影響?影響太大了!崔儼大人如今雖是保住了崔令君生前的職位,卻也分出了手中的兵權,他原先可是任太尉,掌管中軍及各州兵馬大權,如今已然是給鎮北侯分去了許多。”

何蘇木漸漸撥開迷霧,隨後轉而自責如今蠢鈍太多!

她怎會去疑受益者是誰?她若死了,自然還是得由崔家的人頂上,幼弟未通事理,自然擔當不了此任,崔氏旁支麽,更是沒有人選,否則當年怎麽會輪到她?

如何考量利益得失,兄長崔儼如何也該自己頂上才是!更何況,劉子昇的累累軍功並不能再刻意打壓,他已在軍中享有威名,深得將士愛戴,兄長崔儼的太尉一職遲早會被他架空,還不如趁早將內朝相權牢牢把握住,才不至於落了個兩頭空,真的失了這盤棋。

這麽看來,終究還是劉子昇成了崔訓死後最大的贏家。

何蘇木遲疑了。

劉子昇,雖不停有幕僚向她提起過:“劉子昇啊,狼子野心,絕非泛泛之輩,他定不甘於此。”

當年的崔訓不是沒有想過,但她沒有其他的選擇,放眼如今的南晉,沒有比劉子昇做上大將軍更適合的人了,而她也信,如若再興北伐,收覆故土,劉子昇不是沒有成功的可能。

“他是個難得的將才,卻不一定是個良臣。”範義雙眸閃過一絲變化。

何蘇木微微擡眸,見範義神情一頓,關切地詢問:“範大哥,你還好吧?”

範義見她逐漸親近些,略泛欣喜,可又想起崔訓之事,滿目蒼涼,隨後只搖了搖頭,嘆道:“我沒事,只是想起了崔令君,為她和我南晉惋惜。”

“是啊,如此傳奇,竟一夕殞命,上天實在不公。”何景源的眸色也黯淡了幾分。

只有何蘇木心中不起一絲波瀾,靜默地端坐著。

她也不想成為這二人口中的傳奇,可偏偏她就是了。不過呢,通常傳奇是傳奇,只是因為離得遠,很多事情瞧不明白,看明白了也就不叫傳奇,他們這些小輩是不會懂的。

可她這位“傳奇”,若在劉子昇那處,頂多只是個“尚書令大人”。

從前下了朝,與朝官們打上照面,其他同僚會邁步向前,拱手於胸,誠惶誠恐地道上一聲:“崔令君!”

獨獨劉子昇從不這般矯態,若是隔著些距離,會當作壓根沒見到她,只淡淡地瞥過她一眼,就又重新昂首走他自己的路。若是正巧擦肩,避之不及,劉子昇也會看似有禮地頷首,沈聲一句“尚書令大人”,他從未刻意套近乎,喊聲“崔令君”。

長史徐章怒得吹胡子,直接將不滿掛在臉上,等劉子昇走遠了便靠近道:“大人,您可瞧瞧,這可是您一路以來提攜的人啊,他可是得您重用才被發現是千裏馬的,但何時又將您看作是伯樂!”

那時的崔訓並不以為然,劉子昇本就比平常人倨傲,這一點他的義父劉廷在初次見面時就向她交代過,“脾性太倔了,不適合入朝為官。”

要說治國,崔訓不一定比得過史書上有記載的賢相們,但論起容人之量,她還是有的:這種事情,咬咬牙,忍一忍就過去了嘛。

這樣一忍,竟忍來了她的慘死。

真的如同兄長崔儼所言,是她錯了?

劉子昇啊劉子昇,到底是不是你殺了我?何蘇木心中念道。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很閑,應該都是一日雙更~

女郎稱呼相當於“小姐”“姑娘”,郎君為“公子”“少爺”,只是從前並沒有“小姐”這個稱呼,慎用啊!!!如果將來我誤用了,你們要打醒我!!

也不要考據我的文,經不起haha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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