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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欺人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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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地證明了,在他的嚴加戒備之下,晏宇淩就這麽不費吹灰之力地離開了圍場。

“……陛下恕罪。”沈曄硬著頭皮道。

皇帝伸過手來:“拿來。”

“……什麽?”沈曄一楞,遂意識到皇帝是說那絹帛。連忙交了回去,便見皇帝一邊小心地收起,一邊道:“還得留著給阿妤講故事呢。”

又添一章回。

眾人在兩日後離開圍場返回梧洵。人證物證俱在,就等聖駕回錦都時辦了竇家。

遠遠的,皇帝便見這戒備當真森嚴,遂笑侃了蘇妤一句:“你看你弄得五叔多緊張?”

“這不是……防患於未然麽。”蘇妤閑閑地撫著子魚,一副全無所謂的神色。

回到行宮,方知賀蘭元洵派來的梁將軍幫著禁軍都尉府的人一並抓住了竇家派在此地掌控大局的人——竇寬的堂弟竇宆,皇帝聽罷稟報後一笑:“人證又多一個。押著吧,別讓他死了。”

一時仿佛所有的事都解決了,皇帝沒事,梧洵也一切安好。蘇妤放了心,皇帝卻仍要比她多個心思——她還是想得少了些,不曾多想過,既然能讓梧洵出這樣的事,現在的錦都會是怎樣。

那兒有皇宮、有文武百官,如若竇家拿住了錦都,雖不過是個垂死掙紮、出不了太大亂子,總也是個麻煩。

倒是昨日就差了人回去打探,只是打探的人到現在還沒趕回來。皇帝沈了口氣,靜等。

是夜,皇帝擁著蘇妤睡得安穩,兩只小貂互相倚著也睡得舒服。

一騎快馬疾馳入城,又徑直馳入了行宮,入了宮都未見放緩,直至正暸殿前才勒馬停下。

“錦都急報。”馬上之人翻身下馬便奔入殿中,沒有宮人敢阻攔,徐幽更是忙不疊地進了寢殿去稟。

“陛下,錦都急報。”賀蘭子珩一聽這六個字便立時清醒,匆匆穿了衣服,掀開幔帳下榻,一見那人就急問道:“如何?”

“稟陛下,竇家未有異動。”那人一抱拳稟道,皇帝剛一松氣,他便又說,“不過……璒丹王帶兵入錦都了。”

“六叔?”皇帝猛抽了口氣。此時乍聞親王帶兵前去,他自是緊張。區區一竇家無妨,但若和宗親聯手,這事就不好辦了。

“是。”那人又一揖,俄而取了個信封出來,恭敬呈上,“臣見了璒丹王,他讓臣將此信交給陛下。”

皇帝接過信來掃了一眼,上面是無甚特殊的四個字:陛下親啟。

看著這麽平常的一封信……倒是不像戰書。

沈著氣拆開,皇帝取了裏面的信紙出來,一字字蒼勁有力,端得是璒丹王賀蘭元汋親筆。

言辭麽……倒是不甚正經。

“忽接五哥急信,道梧洵有異。細一打聽,竟是雲敏妃持太上太皇寶印找他借兵守梧洵……陛下,您夫人膽子太大了,仗著太上太皇敢指點叔叔輩了?聽六叔的,這事不行啊……您得管管,日後她就算當了皇後也得隨陛下您叫本王一聲‘六叔’不是?沒她這麽辦事的!”

好生不滿。可見是不止不滿蘇妤這麽貿然“借兵”,更是對他前陣子召了各親王去在朝臣面前做戲的報覆。

“罷了,話不多說。知竇家野心,奉五哥之命替陛下守著錦都了,暫未擅動竇家,靜等陛下發落。”

“呵……”皇帝看罷就笑了出來,家人間的這般玩笑最是有意思,什麽樣的險事也不值一提了。

“陛下,這事……”來傳信的人仍等著回話,皇帝收了信一擺手道:“沒事了。”

心情暢快。

信步回了寢殿,側躺下看看仍睡得沈沈的蘇妤,皇帝輕輕一笑:“你還真是幫了好大的忙啊!”

☆、125

錦都城裏,街頭坊間湧起了一陣緊張。從達官貴人到平民百姓都私底下議論著,不知出了什麽事,不知天下是否要易主。

探聽情況的小廝一路疾奔入了竇府,進了正廳,忙不疊地向面前之人一拜,稟說,“大人,打聽到了。昨夜那般動靜……是璒丹王連夜帶兵入了城。”

“什麽,,”竇寬一驚。藩王帶兵入城,也是想造反麽,怎的就這麽巧,

“入宮了,”竇寬急問。那小廝一揖,回說:“沒有。只帶人圍了皇城和皇宮。但……璒丹王本人連皇城都沒踏進一步。也不許旁人進出了,尤其宮裏,宦官出來采買都有人盯著。”

這賀蘭元汋……他安得什麽心?

竇寬一時摸不著頭腦。

過了兩日,倒是梧洵傳回了消息:皇帝起駕回錦都了。

竇寬慌了神。三日前突然和在梧洵的堂弟斷了聯系,也不知事情成沒成。不過他心裏頭覺得,做了那許多準備,此事應是不會有岔子。

如今還是沒聯系到,卻聽聞了皇帝回宮的消息。

急忙入宮,想和女兒打個商量。可這位位列三公的左相,頭一回被擋在了皇城門口,守城士兵是璒丹王的人,說什麽也不讓他進。

“我是當朝左相,女兒在宮裏,就是陛下也沒說過不讓見。”竇寬按捺著心虛,盡量硬氣地和守城士兵理論。

遂是被橫了一眼,那人回道:“我們是璒丹王封地上的人,不是宮中禁衛。又未聽到這樣的聖旨,便只奉璒丹王之命行事。”

“你們要造反嗎!”竇寬氣急之下喊了出來,遂即聽聞陣陣朗笑傳來。賀蘭元汋踱著步子走出皇城大門,在離竇寬幾丈遠的地方駐下足,笑睇著他,緩緩道:“這話從竇大人口中問出來,當真有意思。”

竇寬神色一慌,一時沒接上話。賀蘭元汋斂了笑意,沈容又道:“從先帝到當今聖上,都倚重竇家。大人不感念君恩便罷,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如今還有臉進宮、還有臉說自己的女兒是天子宮嬪?”

賀蘭元汋的聲音清清朗朗。皇城外便是錦都的大街,來往百姓頗多,這番話引得不少人停下腳步來,想聽聽出了什麽事——不管怎麽說,貴族爭權之事都離尋常人家頗遠,有幸親耳一聞也很難得。

“想搶賀蘭家的天下。”賀蘭元汋一聲輕笑,略一沈吟又改了口,“哦……大人您還不是‘搶’,是‘竊’。您這算盤打得也太好,是不是忘了,太上太皇還在煜都呢?”

本是無心這般質問竇寬,從來錦都起,賀蘭元汋就連見都懶得見他。誰知他上趕著要進宮,賀蘭元汋這皇帝的親叔叔、太上太皇的親子,見了這等奸臣自然滿心不快,一時甚至懊惱前日給皇帝差來的人遞了信說沒動竇家,若不然,當場取這老賊性命。

竇寬心裏徹底亂了。且不說究竟是何處出了岔子,在這事上,他是首先低估了皇族的和睦。這根本不是史書上見慣了的明爭暗鬥,這一家子……簡直齊力對外。

各地宗親都是接了同緔王賀蘭元洵的急信,說皇帝可能要出事。一時做不得什麽,到底都做了差不多的決定:先到錦都去——如若皇帝無事便罷,如若真有不測,難免一時大亂,總不能讓旁人有了可乘之機。

他們走得急,皇帝的禦駕加上一眾隨行宮人、嬪妃,總是比不上他們來得快。是以在離錦都還有一天路程的時候,賀蘭子珩接了急報:“陛下,各位藩王……還有幾位大長公主,都入錦都了。”

“呵……”皇帝扶額苦笑,覷了蘇妤一眼。蘇妤假作跟她無關般地望向窗外,輕哼著小曲,意思是她什麽都沒聽到。

來稟事的人有些不安,這陣勢怎麽看怎麽像聯手造反,皇帝卻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揮手讓他退下。也沒下旨多等一等,照舊回錦都。

……陛下急著送死麽?

存著這樣的忐忑,一行人都沈悶得緊,這種沈悶在進入錦都城的瞬間就讓眾多百姓有所察覺——說不出是哪裏不對,總之覺得氣氛不對。

仍是紛紛下拜、山呼萬歲,心裏則在暗想……是不是該收拾細軟準備逃命了?

禦駕入了皇城、入了宮,卻始終安靜,好像並無什麽變動。

皇帝踏入成舒殿的一剎那,腳下就頓住了。很有一滯,見在座各人都離了座,大松了口氣後向他一揖:“陛下。”

“……”

合著宗親們不止是都進了錦都,還都來成舒殿候著了。

忙請眾人落座,自去內殿更了衣又回到正殿來,一句句將來龍去脈講清了,眾宗親才全然放下了心。

“這事吧……”皇帝輕握著蘇妤的手,歉然啞笑,又向宗親們道,“擅求調兵是她的不是,但也是沒辦法的事。此番若不是她走這一趟,朕大抵是沒命了。所以……各位叔伯別見怪。”

是先替蘇妤說了句情。皇帝把話說到了這份上,旁人還說得了什麽?玉璧大長公主抿了口茶,淺笑道:“入宮的時候就聽長姐說了,雲敏妃平日裏看著謹慎的樣子,沒想到關鍵的時候能做出這樣的事來。罷了,好歹是為陛下好,又是持著太上太皇的印辦事,我們若是強求陛下治她的罪,到父皇那兒反倒不好交代。”

賀蘭元汋本守著皇城,未和旁的宗親一道入宮,聽聞皇帝回宮了才趕來。入了成舒殿,還沒來得及向皇帝見禮,便聽蘇妤輕喚了一聲:“六叔。”

賀蘭元汋一楞,剛看過去,蘇妤就行上了前,端端在他面前一拜:“殿下……是阿妤行事莽撞了,沒有不敬殿下的意思,殿下別怪罪。”

“……”賀蘭元汋冷著臉擡眼,即是看向了皇帝。分明是皇帝把那封寫得大是隨意的信給蘇妤看了,如今蘇妤才在一眾宗親面前如此“報覆”。暗一咬牙,心道一句“你們還真是夫妻齊心”,遂又橫了蘇妤一眼,淡淡吐了三個字出來:“叫六叔。”

“……”蘇妤轉頭看向皇帝,見皇帝笑而一點頭,覆又回過頭來道了一句,“六叔恕罪……”

“嗯。”賀蘭元汋這才點了頭,仍是板著臉道了一句,“免了。”

當日,皇帝下旨罷免竇寬左相位、廢容華竇綰為庶人,命映陽王賀蘭元汌、同緔王賀蘭元汋連同禁軍都尉府親自帶人抄了竇家。

除了各樣可作為罪證的書信、兵器,別院裏的景象讓三人一並楞了。

入宮回話時,賀蘭元汌人未至聲先達:“這竇家夠可以的,別院裏安置了十二個孕婦。”

入殿一瞧,竇綰正在殿中,便噤了聲,自去側旁落座。

竇綰面色蒼白地跪在地上,想也知道是來給家裏說情的。

“父親為相多年,今日如此……是陛下逼的。”竇綰語聲顫抖不已。不是沒想過這事會敗,卻沒想到會敗得這麽慘。

“若不是陛下在納吉上動了手腳讓我當不了皇後……竇家怎會如此?”

皇帝輕笑未言,蘇妤微微笑著,語調有些鬼魅:“竇綰,你知道麽?便是陛下讓你當皇後、待你很好、讓你有親生兒子……你竇家也會這樣做的。”

便如上一世。

“要你在這裏血口噴人!”竇綰喝道,掃了蘇妤一眼,又軟下聲道,“陛下,就和臣妾從前害過雲敏妃一樣……父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若是陛下沒有那般四處去找竇家的罪名,斷不會的……”

“你父親早就覺得朕該讓你當皇後。”皇帝終是冷笑道,“所以朕改了主意,他便容不得。納吉之事可說是朕的不是,但你竇家想把你推上這後位,實在是算計得夠深。”

語中微頓,皇帝續言道:“蘇璟急於成事,想在朕和阿妤的酒裏下藥。是誰暗中換了藥讓朕有所察覺,你應該清楚。”

竇綰登時懵了,不可置信地擡頭看著皇帝。

“變著法地挑撥朕和阿妤,你們竇家用足了手段。”深深緩氣,皇帝將幾封信丟在她面前,“禁軍都尉府最新查到的東西,你自己看看。”

那是關於當年楚氏失子之事的書信。

“別說是因為朕在納吉上動了手腳你們才忍不得,在阿妤還是朕的正妻的時候,你們不是就已謀算著這位子了麽?害了楚氏的孩子推到她身上、待得朕重新徹查了又全盤賴給蘇璟,生生瞞得宮正司什麽都查不出來,你們竇家當真好大的本事啊。”

皇帝一句句說出昔年之事,竇綰的面色一點點白了下去。而於此,蘇妤比竇綰訝意更甚:“陛下……”

皇帝握緊了她的手,對竇綰的話語未停:“借著朕當年對蘇家的防心,你們布的這局可真不小。”

瞞過宮正司、瞞過了禁軍都尉府、瞞過了文武百官,瞞了他上一世一輩子。

竇綰的目光劃過眼前的一個個信封,信封上是不同的筆跡,有一封最是熟悉,娟秀中帶著點稚嫩,是出自她之手。

“你和竇家……都說不上冤吧?”皇帝輕笑,“同是世家野心,阿妤冤在她不知情,你卻是始終知情的。”

☆、126

竇綰再也無話可說,直至皇帝命人帶她走,她都沒再說出一個字。

那幾封信仍被留在地上,蘇妤的視線停留在那有些發舊的信封上,少頃,回過頭去,“陛下,臣妾要做一件事。”

皇帝一楞,“什麽,”

蘇妤頜首略一笑,“一件很小心眼的事。”

找楚氏。

她知道楚氏現在已經身在冷宮,其實同不同她說這些都已然無所謂。但上一世的那麽多年、這一世的那兩年,蘇妤的吃的苦到底決於此事,楚氏亦是因此對她多有刁難。

是以一路走著,蘇妤坐在步輦上心緒萬千。一面覺得真是好大一個局,竟是在竇綰嫁給皇帝之前就鋪下了;一面又覺得實在天意弄人,上一世全然無人發覺此事,即便是這一世,此事也險些怪到她蘇家頭上。

在往冷宮的宮道上,不止她一個人。竇氏被宮人押著就在前面。蘇妤擡眼瞧著那個無力的背影,心知竇綰的命也不長了。

說來也有趣,冷宮,這宮中最可怕的地方,上一世受盡皇帝厭惡的她到底是沒來過,這一世卻因為旁人來了好多次。

推開門,楚氏正在院子裏晾著衣服,聽到門響後脊微有一悚,遂轉過身來。旋即眉頭緊蹙,滿是不快:“你來幹什麽?”

蘇妤面無波瀾地提步進去,幽幽道:“來看你給我叩首謝罪。”

“你……”楚氏一愕,自然知道蘇妤指的是什麽。

“喏。”蘇妤將那幾封信交給了她,“自己看吧。”

她來的路上並未拆過這信,因為到底關乎朝堂之事,她這個後宮嬪妃還是不看為好。卻是認真問了皇帝一句能不能給楚氏看,皇帝點頭答應了,她才帶著信來。

看她遲疑著未伸手接,蘇妤垂眸睇了眼那信,解釋道:“禁軍都尉府查出來的,關於你的孩子。”

楚氏終於伸了手,顫抖不已地接過,一封接一封地讀下去,蘇妤淡看著她神色中愈加明顯的不可置信。

有一封信的出現,讓楚氏手上一滯,看了那信封上的字似有一驚,盯了許久,才緩緩拿出了裏面的信。

陡然間一聲慟哭。楚氏支撐不住,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哭得神情渙散。

“你……”蘇妤看著她的反應,覺得有些怪,這不僅是知道真兇的震驚,倒像是發自肺腑的悲痛——可那孩子已失了多年,無論今日真兇換做了誰,這般悲痛都太誇張了。躊躇片刻,蘇妤還是蹲身扶住了她,多年的隔閡讓她勸慰的話語難免有些不自然:“別哭了……竇家不止是害了你,也害了我。”

楚氏仍是只顧著哭沒有理她,好像要把攢了多年的淚水一並哭出來一樣。蘇妤一邊扶著一邊勸著,餘光一瞥她手上仍捏著的那張信紙,信下的落款讓她一懵。

楚弼……

那是楚浣的父親。

那是這幾年來蘇妤唯一一次和楚浣好好說話。冷宮小院破敗不堪的院子裏,二人坐在案前,蘇妤吩咐宮人上了香茶來。楚浣捧著茶杯,在香氣氤氳中沈默了許久,才有一聲啞笑:“沒想到……”

“是,沒想到。”這是蘇妤現在唯一能說的話,也是她心中僅有的感觸。

都沒想到,就算在得知此事是竇家所為時,她也沒想到其中還有這樣一道。

竇家可以為了竇綰的後位機關算盡,但……楚弼是楚浣的親生父親啊!

信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前一封,是竇寬寫給楚弼的,請楚弼幫他除蘇妤這個絆腳石,借著楚浣的孩子讓宗親和百官都容不得她。

而楚弼……答應了。

“為了兵部尚書的位子……他怎麽能!”話一出口,楚浣的眼淚又湧了出來,“那是他的親外孫啊……虎毒都不食子……”

虎毒都不食子,蘇妤聞言便沁出了一聲苦笑。默了一默,無力道:“我很多時候都在想,我們這些世家貴女……到底是什麽?”

楚浣擡起頭,聽她又說:“若說家中待我們不好,從小到大,哪個不是捧在手心裏嬌生慣養大的;可若說家中待我們好……”蘇妤眼角一濕,忍了忍續道,“他們又可以為了權在我們身上用盡手段、在我們失寵之後不聞不問。”

她經歷過、楚浣也經歷過,只怕泰半的宮嬪都經歷過。

回想起來,那兩年也好、上一世的那麽多年也好,她並不是不知父親已放棄了她——每每她在宮裏吃了苦,不管是皇帝罰了她還是旁人罰了她,頭一個來關心她的絕不是父親,多半是齊眉大長公主。

可人大概就是這樣吧,越是在一個無可依靠的處境裏,便越幻想著有個依靠。那時她在宮中受盡帝王厭棄已無所依,自然只能想著家裏;加之兒時的那麽多年,父親一直待她好極了,那些幸福,到底也是心中揮之不去的記憶——就算至今也不可否認。

但是那些執念,到了今日放下之後去細想,就覺得傻透了。

“蘇家、葉家、楚家、竇家。”蘇妤一一數過去,一聲自嘲的輕笑,“咱們誰也別記恨誰了,本是不由著咱們的事,這麽恨下去,恨到下輩子麽?”

六道輪回,現在她很信了。

“是啊……”楚浣苦笑著一聲嘆息,俄而擡起頭,凝睇了她許久,輕言道,“蘇家、葉家、楚家、竇家……我們是被家中推在前面的人,但你是最幸運的那一個。”

“嗯……不能這麽說吧。”蘇妤莞爾一笑,“說我幸運,倒不如說我在嫁給陛下時候跟你們心思不一樣……比你們更傻一些。你們早就想著算計,我那會兒,就想當個好妻子,過得最難的時候也總相信他會知道這份心的。”

楚浣聽言頜首淺笑:“如今可算知道了。”

“是,可算知道了。”蘇妤點頭。

雖然……晚了一世。

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不知不覺中到了傍晚。眺了眺西斜的夕陽,蘇妤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嗯。”楚浣輕輕應了一聲,起身垂首一福,“姐姐慢走。”

然後應該這輩子都不會再來了,她要接著做她的寵妃、以後大約會是皇後,楚浣則要繼續住她的冷宮。就像皇帝說的,不管當年之事如何,楚浣後來到底是在他們的一次次解釋下仍半句不願多聽、一刻不肯多等,下了毒手來害她。如今事情說清楚了,她可以不計較從前,卻不會大度到去和皇帝求情。

“姐姐。”臨出門前一聲猶豫的輕喚,蘇妤滯住腳,回過頭去。楚浣微微沈了口氣,遂屈膝跪了下去,右手搭在左手上,置地,額頭亦隨之置了地。

一個端端的稽首大禮。

“那些年……對不起。”蘇妤聽到了楚浣的道歉,聲音很低,但聽得出真誠。

差點忘了,她原本來此就是為了受這一拜。可知道了其中轉折,目下看她這般拜下去,蘇妤心中反有些不舒服。

“起來吧,沒事。”最終只是扔下這麽一句話,蘇妤提步出了遠門。

擡起頭,皇帝就在院門外,見了她一笑。蘇妤亦有一笑,倏爾想起當年葉景秋被廢的時候,她第一次來冷宮,那次是成心來找茬的,話語說得惡毒不已。出門迎面碰上皇帝時,她止不住地心虛,生怕皇帝聽見了那些話後再次對她生厭。

那次他告訴她,是怕葉景秋激動之下對她做出什麽來。

這次同樣。她在冷宮太久了,他不放心。

“沒事?”皇帝問了一句,蘇妤點點頭。皇帝看了看她略有些紅的眼眶,“哭過?”

“也沒有……”蘇妤道,低下頭輕握了他的手,他偏頭睇了她一眼,便將她整個人攬進了懷裏:“怎麽了?”

“沒想到楚弼居然也……”蘇妤說著一聲嘆息,搖了搖頭,不再繼續,只感慨一聲,“真累。”

真累。這不會是僅因為此事而生的感慨,是這些年都很累。賀蘭子珩攬著她沈默著,蘇妤擡眼看了看他,猜到了幾分心思——好像每當她有這樣的感慨的時候,他都會沈默或是神色覆雜。

想了一想,蘇妤道:“陛下不必總為往事自責。”

“……嗯?”眼中有被看穿心事的慌亂,蘇妤一笑又說:“這麽亂的事情,世家聯手設的局,那麽多人都沒查出來,不怨陛下不知實情;再說……蘇家也確實大罪不少,陛下從前不喜臣妾,是在情理之中的……”

語中微頓,蘇妤眼睫低垂,緩緩又補了一句:“臣妾也沒恨過陛下。”

賀蘭子珩無聲微笑,長緩了一口氣說:“就為你沒恨過,朕才更覺得對不住你。”

蘇妤卻聳了聳肩膀:“日後對得住就是了麽,往事不提;說起來……臣妾也有對不住陛下的地方。”

那孩子,她可以努力不去想、他也一直安慰她,但她到底心裏難過。若不是當時心事太重,竇家、楚家許就不會借此生事,還差點查不出那麝香、做得天衣無縫。

她第一個孩子的離世,是她這一世裏最大的錯誤。

“這個孩子……臣妾必定讓他安穩生下來。”蘇妤喃喃道。

皇帝聽得一怔:“你說什麽?!”

☆、127

“有了……”蘇妤低低答了一聲,臉上泛起紅暈,好像在說什麽很難為情的事一般。

當晚,兩道旨意同時下到了禮部。第一道是冊雲敏妃為正一品夫人的,第二道,是命禮部擇個吉日,行冊後大典。

這道旨意下得突然,卻沒有引起太大的反對——真正不願蘇妤為後的人均已不在。葉、竇兩家俱是倒了,旁人本也知爭不過,蘇妤又有了身孕,這後位只能是她的。

子魚理所當然地又被“搶”走了。為此蘇妤大是不快,但心知皇帝也是為了她好,只得作罷。

皇帝怕她孕中多思,吩咐月梔和折枝每日在旁伴著,二人自是要找趣事和她說來解悶,可日子長了……哪有那麽多趣事?很快就成了沒話找話,是以蘇妤睇著二人尷尬的神色嗤地一笑:“沒話說就歇著吧,哪有那麽多思。”又像月梔道,“這些日子蘇澈忙著,待得竇家的事妥了,你大可到蘇府見見他去,天天在宮裏這樣陪著我也是無聊。”

月梔紅著臉應了。而在四日後,倒是蘇澈先進了宮來看蘇妤。

“長姐。”蘇澈端然一揖,蘇妤端詳著他,明顯能看出幾分疲乏。竇寬到底官拜左相,必定牽涉甚多,不想也知這些日子禁軍都尉府必定忙得很。

“快坐。”蘇妤微笑道,又讓月梔一並坐了、命宮人沏茶來,“正想著這些日子不擾你為好,怎的還是來了?”

“長姐有孕這麽大的事不告訴我?”蘇澈輕挑眉頭不滿分明,“要不是陛下說起來,長姐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嘁,反正早晚會知道。”蘇妤對他的不滿渾不在意,“再晚也晚不過十個月,你急什麽,好好辦你的事便是了。”

蘇澈聽著來氣,又懶得跟她多爭,喝了口茶道:“竇家的事差不多了,我方才剛把罪狀整理好呈了過去,大概不日內就會有結果。”蘇澈說著,頓了一頓,覆又開口道,“竇寬已經死了。”

“什麽?”蘇妤輕輕一怔。

蘇澈一喟,答了她兩個字:“自盡。”

和上一次一樣,蘇妤的胎像算是不錯。禦醫便也不強求她總在屋裏歇著,反而建議她多走動走動,只要當心著些便是。

皇帝每日必來綺黎宮,總是一副沒什麽大事的樣子,蘇妤心裏卻知道目下正是忙的時候,能去成舒殿便主動去了,省得他多走一趟。

禦前上下對她這過不了多少時日就要正經做皇後的人自然恭敬有加,總是一絲不茍地行了大禮再請她進去。這一日,蘇妤卻被攔了下來。

“竇氏在裏面。”徐幽親自迎出來道。語中一頓,又說,“但陛下不在。沈大人和幾位重臣急著求見,陛下便去廣盛殿議事了,她就一直跪在這兒,非得見到陛下不可。”

蘇妤往裏一瞧,便看到了那個跪得筆挺的身影,一蹙眉道:“她來幹什麽?”

“自是為竇寬求情的。”徐幽揖道。

蘇妤一凜:“她還不知道?”

“沒人告訴她。”徐幽垂眸說,“禦前麽……夫人您也知道規矩,臣等也不敢隨口說。”

竇家的事太大了,人人都格外謹慎。

“本宮知道了。”蘇妤微一頜首,提步便進了殿。徐幽一見,知她這是有話要同竇綰說,也不攔著,只小心地護在身邊,以防不測。

長跪不起的竇綰聽得腳步聲,側了側首,便看到了那正緩步行來的身影,清冷一笑:“雲敏夫人。”

蘇妤亦是一笑,頜首說:“佳瑜夫人。”

竇綰對她這般稱呼未多做理會,神色淡淡道:“陛下不在這兒。雲敏夫人你有著身孕又正值盛寵,總犯不上和我一樣這麽等著。”

“是,我不必等。”蘇妤點頭承認。如若她願意,此時去廣盛殿求見,皇帝也必會見她。

冷睇了竇綰須臾,蘇妤終是道出了那句話:“你父親已死了。”

竇綰的身形陡然一顫,她又說:“你也不必等了。”

“你……”竇綰不敢相信地回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你說什麽……”

“我說你父親死了,他自盡了。”

蘇妤一邊說著,一邊在一旁落了座,淺笑著請徐幽帶旁的宮人暫且離開,徐幽有些猶豫,蘇妤便又轉向竇綰道:“你記著,今時今日,你最好冷靜點。若不然,本宮讓你父親連全屍也留不得,你信不信?”

竇綰喉中發出的聲音一哽,默然點頭應了,蘇妤再度看向徐幽,徐幽這才放心地帶人離開了。

“我知道,你到現在都覺得自己冤、覺得竇家冤,覺得現在的一切都是陛下逼的,若是陛下待竇家好,你們便不會如此,是不是?”蘇妤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道。

竇綰冷淡一笑:“難道不是麽?我父親身居相位,若不是陛下迫得太緊,他何至於造反。”

“那我告訴你,根本不是那樣。”蘇妤抿唇而笑,“你相信輪回麽?”

竇綰微楞,不知她為何問到這個,蘇妤也未等她回答,自言自語般地道:“我信。我不止信,我還經歷過。你知道麽?我活過一次,頭十七年和這一世一樣,嫁給了陛下、被認為害了楚氏的孩子繼而受盡厭惡,最後死在了宮裏。”

竇綰聽著,頭一個反應是蘇妤瘋了。擡眼卻見她神色靜靜的,一字字都說得平緩認真,就沈默不言地聽她繼續說下去:“知道我為什麽死在宮裏了麽?因為陛下死了!”

蘇妤回想著前世的事,笑意清淺:“死因……是圍獵時跌下了馬——現在你該明白了?哦,上一世裏你還不是佳瑜夫人,是正經的皇後,還育有皇次子,陛下唯一的嫡子。按理說,這孩子本就是最有可能繼位的,你們竇家還不是為了‘萬全’,取了陛下的命?”

看得出竇綰覆雜神色中的震驚,蘇妤知道,讓她相信這些太難了。繼而笑意又深了幾分,不疾不徐道:“那年我為什麽在你身邊安插宮人、防著你有孕?因為在上一世,你就是那時候有的孕。”

她又說:“所以……算起來,你於我還有弒夫之仇呢。”

即便上一世時皇帝待她並不好。

話不說假、亦不說全。蘇妤只是很想知道,竇綰是不是還有心一爭——如若沒有,她倒是樂得求皇帝饒竇綰一命,畢竟那些事情竇綰這輩子並沒有做,與其這時候殺了她,不如讓她在冷宮活著,權當為腹中孩子積德了。

因果報償,蘇妤無法不信;為了孩子,無法不小心翼翼。

就這麽一個坐著、一個跪著,靜等著皇帝回來。賀蘭子珩進殿時,這場面弄得他很是一楞,瞧了眼蘇妤又瞧了眼竇綰,後者便拜了下去,語聲冷冷地道了句:“陛下安。”

蘇妤則是微微一笑,喚人進來奉茶。

皇帝落了座,接過茶來喝了一口,遂問蘇妤:“怎麽了?”

“喏,問她。”蘇妤睇了竇綰一眼。

竇綰再次下拜,卻說:“臣妾有事稟……求陛下屏退旁人。”

知道自己就是這“旁人”,蘇妤很配合地立即要起身離開,感覺皇帝的手在她手上一按,遂頜首笑道:“沒事……臣妾去外面走走。”

大抵猜到了竇綰要說什麽。

閑閑地在成舒殿後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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