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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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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疲力盡中,蘇妤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時睡了過去。只覺的在漫無邊際的醉意與乏意中,身子不受控制地下墜著,繼而一陣刺骨的寒冷。就像是在天寒地凍的時節,冷不丁地墜入了冰湖。

全身發抖。

在這冰湖裏,無盡的記憶猶如湖水般突如其來地灌了進來,讓蘇妤猝不及防間竭力地想看清楚每一個細節。

好冷……她覺得自己在發抖。艱難地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雕梁畫棟。很是熟悉,一時似乎又難以想起這是什麽地方。

……霽顏宮?貞信殿!

努力的思索,終是有了答案,卻在得到那答案間便陡然瞪大了眼,猛一滯息……

她想起來了。

那天也是這樣,好冷。血液一點一點地從身體裏流出,寒冷間,讓她的意識逐漸模糊,望著貞信殿的殿頂,直到再也無力睜眼。

眼前只餘一團團顏色各異的迷霧,忽有一陣巨大的吸力,吸得她的身子不住地向後跌著,兩旁畫面飛轉,速度快極了。

想喊,卻喊不出聲來。

然後不知是過了多久,她慢慢地看清了那些畫面。一時無奈,那是她一世裏的一點一滴,多是不堪回首的記憶,她卻不得不去看。

一件件事情由近及遠的呈現,最初是一句:“貴嬪娘娘,陛下駕崩。”她瞪大了眼睛,看到宮人對“她”說出這句話,然後聽到自己哭得撕心裂肺。

這是剛剛發生的事情。

蘇妤只覺整個世界都要崩塌,兩世的記憶同時翻湧著,一點一滴都好像要在頭中炸裂,一陣劇痛。

“陛下,絕不會是蘇貴嬪……”

宮正張氏。蘇妤感覺周遭一靜,目不轉睛地看著張氏在成舒殿裏說出這句話,然後被人帶走。她想起來,張氏是因為非要為自己說情而死的……便是那一天麽?

“陛下,蘇家之事……妥了。”沈曄?蘇妤微楞,卻不知他這句“妥了”是什麽意思。

疑惑間,她好像被丟出了那些飛轉的畫面。站起身……蘇府?

一聲沈重的嘆息。蘇妤驚詫地回過頭,目光便落在了案上那一團刺目的白色上。她看到父親顫顫巍巍地走過去,將那白物拿了起來,拋上房梁……

白綾三尺!

在凳子被踢翻的那一瞬,蘇妤無可克制地想要大叫出來,卻又猛被抽到了另一個地方。

鬧市。

起哄的人們吵吵鬧鬧地圍著,在高臺前指指點點。她仿佛是騰在半空中,俯身看著。在那高臺上是……蘇澈!

只那麽短短剎那間,利刃落下,生生將蘇澈的身子斬為兩截。

“蘇澈!”這一回,她喊了出來,喊得自己破音。

一下子落了地,她怔怔地望著尚未氣絕的蘇澈,耳邊一陣陣地嗡鳴。

她聽到有圍觀的人唏噓不已地喟嘆,又道了一句:“可惜了,家裏落了罪,十七歲的年紀,也逃不過去。”

周遭霎時一黑。

十七歲……蘇澈死的時候才十七歲,那麽,便是她二十一歲那年。

一陣如刀絞的心痛。

她從不知道這些事。朝中的事,她打聽不到半分。雖是清楚父親的野心,知道皇帝與父親爭了多年了,卻從來不知……原來家中早在她二十一歲那年便落了罪,更不知弟弟死得這般淒慘。

“蘇澈……”她在黑暗中走得魂不守舍,緊緊抱著臂也減少不了半分心中的恐懼。

痛苦之餘,她覺得自己傻透了。

曾與她同牢合巹那個人、她的夫君,後來一天一天地傷她,不肯信她半句話。她心裏怨,卻是不曾恨過他,甚至……仍是對他充滿幻想的。

她告訴自己,即便蘇家罪無可赦,他也終是沒對蘇家趕盡殺絕。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她徹底錯了。

蘇家早已沒了。他不僅趕盡殺絕,甚至沒有告訴她一聲,讓她連哭也不能哭上一次……

都說墻倒眾人推,想來也不會有人敢冒著觸怒聖顏的風險去替父親和弟弟收屍吧……

“賀蘭子珩……”她第一次如此咬牙切齒地喚出了這個名字,極盡怨恨。

身體又倏然被吸了回去,吸回了那飛轉的畫面中。

蘇妤逐漸意識到,這一切畫面都是倒著排的,從她死時為始,越往後看到的便越是長久以前的事情。

“陛下……求您饒了折枝……”她看到自己的眼淚不停地留下,跪在殿裏不住地求他,卻又怕擾了他似的,連聲音也不敢太大。

那種壓抑,只有她自己知道。

“陛下……臣妾只有折枝了,她如是死了……”她沒有放棄地繼續哭求著,他卻只看著手裏的折子,頭也沒有擡一下。

那一天,折枝被生生打死在成舒殿外,而她哭得昏死過去。

畫面仍一幕幕轉著,皇後禮服的事情、長跪成舒殿前的事情……她這一世同樣歷過或是不曾歷過的種種,一個接一個地呈現在她的眼前,讓她無可阻擋地記起了前一世的年年月月。

終是一片紛雜,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聽不清,直至最後化作一句無比清晰的“陛下,臣妾沒害她的孩子……”

一切戛然而止,停在了她一切不幸的始點。

她終於睜開了眼,猛地驚坐起來,定神許久才看見周遭。

是成舒殿的寢殿。

“折枝!”一聲急喚,折枝應聲進了殿來。聽出她聲音不對,連忙掀開幔帳坐到榻邊:“娘娘怎麽了?”

無可言述的欣喜。

她多麽怕,一覺醒來,折枝真的已不在。

“折枝,我……”驚魂未定地握住折枝的手,在覺出她手中溫暖的同時,蘇妤才意識到自己的手已冷到毫無溫度。

“娘娘做惡夢了?”折枝低頭看著她的手怔了一怔,望了一望天色,又道,“再睡一睡吧……陛下特意沒擾娘娘,說今日晨省也免了便是,一會兒讓何勻去成舒殿告假,就說是陛下的意思。”

蘇妤卻哪有心思聽這些……

終於完全分清了夢與醒。她想起了昨日是她的生辰,皇帝帶她去了城中看雪,回來後又一起喝得大醉,之後……

每一塊骨頭都仍疲乏著,她很清楚之後發生了什麽。

那場夢……

不,不該再說那是夢。從小到大,她一直都在做夢,一個又一個、一場接一場……

去年七月之前,泰半夢境都應了驗。她對蘇澈偶爾提起過、嫻妃阮月梨知道這些事,其餘的……再無旁人知道。

因為莫說別人聽了會覺得詭異,連她也時時覺得,自己必是有什麽地方不對,才能如此看見未來。

今時今日才知,那一切都不是未來,而是過去。

那一切……都真真切切地發生過。

割腕之後她那樣不停地看到以前的、更久以前的種種,好像時間一直在逆著走,讓她看到了許多曾經發生她卻不知道事情。那些事……逐漸讓她恨意凜然,恨得浸透了靈魂。

除了恨,還有悔。不悔她嫁他——因為那終究不是她自己的決定,卻後悔自己一世癡心錯付。

那時她告訴自己,如若早知道這些,她一定早早地便恨他入骨,搭上自己也要取其性命。

還有葉景秋、竇綰……那一個個曾想支她於死地的人,如若她早知道蘇家已不在,興許早便不會去忍,拼個魚死網破反倒輕松一些。

她依稀記起,在那些畫面的收梢,她曾牙關緊要,怒斥老天不公,戲弄了她一輩子。嫁錯了人無妨,卻讓她連最後的孝也盡不得。

再之後……

她沒想到上蒼會讓她重活一世,卻什麽都不記得了。

又讓她在此時此刻倏爾間全都想起,一切徹骨的恨意再度湧上心頭、遍布全身。

“折枝。”蘇妤再度開了口,嗓音發啞,“那些事……你還記得麽?”

她的目光有些空洞,口氣亦帶點張惶。折枝一楞:“什麽?”

“陛下待我的那些不好……”她擡起頭,“你還記得麽?”

“自是……自是記得……”折枝奇怪地覷了她一眼,溫聲勸道,“但也已過去了……陛下自己也知那兩年虧待了娘娘,如今不是……”

“別說了。”蘇妤生硬地打斷了她,半蜷著身子側躺了回去,緊緊環著自己的腿,淡漠地道了一句,“有些事,不是可以這般簡簡單單的‘過去了’……”

實在太可怕。蘇妤久久躺著,仍覺無力接受。竟不是夢而是現實、竟不是過往而是未來……

怎麽能夠……

那一切痛苦她都經歷過,哪怕原本以為是尚未應驗的夢境,原來她都已經歷過了一回。

原來真的有那麽一世,她在成舒殿前跪到昏死,然後腿上落下了病根……

這一世,她卻還在傻傻地慶幸那場夢沒有應驗。

“折枝,我恨他。”她無力地說,“恨他們。”

折枝錯愕:“誰?”

“葉景秋、竇綰,還有……陛下。”

折枝陡然噤了聲。她知道,大概是被突如其來地這麽一句嚇壞了。驚住了半天,折枝才怔怔地開了口:“娘娘您……您可別瞎想,葉氏和佳瑜夫人也還罷了,如今葉氏已被廢黜,佳瑜夫人到底不得寵,可是陛下……”

“你不必擔心。”蘇妤抿起一笑,“蘇家還在,我不會做傻事。”

折枝猶是有些回不過神,覺得今早她的一言一語都奇怪得很。

“我要和他們把債一筆筆算個清楚。”淡泊的口吻強壓住了心中強烈的恨意。

她知道,自己的這一世和上一世很不一樣,至少從一年多前開始變得不一樣了。葉景秋被廢黜、竇綰沒當上皇後……她不知這一世為何會有這樣的扭轉,但平心而論,這些扭轉對她來說到底還是好的。

也想好好地這樣過下去,可那些痛……到底太痛。浸在骨髓裏,洗也洗不去。

“冤有頭債有主,沒機會去算的賬便罷了,如今既有機會……”

上蒼既是給了她這個清算的機會,便不是讓她佯作不知、混混沌沌地過下去的。

她也做不到佯作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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