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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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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從來沒有想過,花滿樓會跟那個一百三十二條人命拼不出一條路的地方有關。

可是現在,花滿樓卻告訴他,他不但知道那裏,還曾經去過。

花滿樓已經聞到了陸小鳳身上殘留的花香,很弱,很淺,幾不可聞。他曾經聞過這種花香,但那時熟知各種鮮花的他卻罕見地並不確知它的名字。

可是現在,他已經想起來了。

彼岸花。

生長在黃泉路上的彼岸花。所以,他也知道了那個地方的名字,黃泉之夢。

忘川河,擺渡人,身無渡資忘歸魂。奈何橋,孟婆湯,從此親朋是路人。能從黃泉之夢出來的人,不是死人,就是活死人。

可是,花滿樓既不是死人,也不是活死人。

陸小鳳捏著手裏已經枯敗的花,暗紅色的花瓣就像幹涸的血跡,幹枯得沒有一絲生機,殘存的花香對陸小鳳而言已經消逝再不可聞。

也許世上除了花滿樓,再沒有人能聞到它曾經誘人妖嬈的香氣了。

花滿樓站在那裏,平靜地微笑著。陸小鳳知道紫禁之巔後,花滿樓心中一直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

這個秘密一定跟花滿樓去京城路上的遭遇有關。

陸小鳳突然不想去找黃泉之夢了,即使有一百三十二條人命壓在他的心上,即使有一天他會懷著遺憾悔恨的心離開這個世界,現在他都不想再去那個地方了。

他想要遠遠地離開這裏,離開那個會把人變成死人和活死人的地方。因為他想,他離開了,花滿樓也會離開的。

但花滿樓卻站在那裏,他的身形看起來很單薄,樸素的單衣在淒冷的夜風中掙紮飄蕩,但他的神情卻淡然平和,單薄的身形如同堅韌的磐石一般穩穩地立在原地。

他已經從晦澀中走了出來。花滿樓是個善良的人,也是個很強大的人,這種強大不獨為他高強的武功,更是在於他的心。無論他曾經經歷過什麽,受過怎樣的挫折打擊,現在的他都已重新恢覆了平靜和坦然。一如他臉上綻放的散發著光彩的微笑。

他似乎已猜到了陸小鳳的想法,笑道:“我既然沒有變成死人,也沒有變成從此不認親朋的活死人。就再不會變成那樣。陸小鳳,從前總是你來找我幫忙。現在我想要你幫忙,你幫不幫?”

陸小鳳苦澀地甩了甩頭,嘆息道:“幫。”

他知道,正如他了解花滿樓一般,花滿樓同樣了解他,了解壓在他心上的一百三十二條人命。他已經沒有辦法阻止花滿樓了。

他現在唯一想知道,能知道的是,花滿樓為什麽會去那個地方,又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殺了人。”花滿樓靜靜地開口,他的聲音淡淡的,神情也淡淡的,但說出的話卻讓陸小鳳和司空摘星都吃了一驚,“一個很可愛的小女孩,還不到十歲,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死在我的手上。”

殺人,對江湖中人來說是件很平常的事。即使是對討厭殺人的陸小鳳,都不會有太大的影響,最多難過一陣子,愧疚一陣子。但是,花滿樓——

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

陸小鳳突然心底湧上無邊的憤怒,他可以想象這件事對花滿樓的打擊有多大,有多狠。

夜風淒涼。

許是因為下雨的關系,空氣十分潮濕。小鎮裏萬籟俱寂,幾聲狗吠突兀傳來,很快便消逝。銅油燈發出微弱的光芒。

“意識到?”司空摘星似乎一直在琢磨這個詞,仿佛想要從這個詞裏找到寬慰朋友的理由,“也許不是你殺的呢?”

花滿樓微微側了側臉,微弱的光芒照不見他黑暗中的表情,他的聲音現在聽起來很平靜,“不,是我殺的。刀是我刺進去的,也是我□的。我感受地到那孩子的血噴濺到我手上、臉上的熱度,聽得到她垂死的喘息聲。她在我懷裏慢慢變得冰冷。她是去給我送花的,她說院子裏的花都不好看,山坡上的才好看。她死的時候手裏就捏著那朵花,那是她從山坡上采來的。她說要讓我看真正好看的花。”

花滿樓的聲音是那樣平靜,但陸小鳳的心卻在顫抖。司空摘星禁不住站起身,擔憂地按在花滿樓肩上,叫道:“花滿樓!”

花滿樓沈默了下來,忽然展顏一笑,道:“我已經沒事了。”

陸小鳳也站起了身,仿佛是坐不住了,他焦躁地走到窗口,看著外面陰暗的黑夜,狠狠地一口一口地灌酒,似乎是要壓下什麽,幾乎整整一壺酒就這樣灌下去後,他壓抑地問道:“那是一朵什麽花?”

花滿樓靜默了一下,慢慢道:“一朵散發著山野青草香的小野花。”

三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良久,花滿樓道:“人生而有善有惡,善惡之間也許只有一線之隔。有人在我心上劃了一道口子,他想知道染上了無辜孩童之血的花滿樓還是不是花滿樓。有了黑色汙痕的良善還能否能無暇地存在。他一直在問我,聞到手上女孩的鮮血味,還能不能聽到雪花飄落在屋頂上的聲音?能不能感覺到花蕾在春風裏慢慢開放時那種美妙的生命力?知不知道秋風中,常常都帶著種從遠山上傳過來的木葉清香……”

陸小鳳捏緊了手裏的酒杯。

花滿樓緩緩地轉過頭來,明明無焦距的雙目卻好似對上了陸小鳳的深沈而憤怒的目光,他一字一句道:“陸小鳳,黃泉之夢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石秀雪死在了那裏,她朝夕相處的師姐孫秀青殺了她。”

窗戶明明沒開,房門也關得很嚴實,司空摘星卻仿佛感覺到陰冷潮濕的風吹進了骨髓,他猛地打了個寒顫,喃喃道:“死人,身無渡資忘歸魂……活死人?從此親朋是路人?”他暴躁地跳起來,抓著頭發道:“那到底是什麽鬼地方?還有……他?花滿樓,他是誰?”

花滿樓沈默了一下,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突然道:“你那天晚上在等的人是不是他?”

花滿樓點點頭,緩緩道:“是,我想要告訴他,花滿樓依然是花滿樓。既沒有變成死人,也沒有成為發瘋的活死人。我還是能聽到雪花飄落在屋頂上的聲音,能感覺到花蕾在春風裏慢慢開放時那種美妙的生命力,知道秋風中,常常都帶著種從遠山上傳過來的木葉清香。百花樓的門也依然是一直開著的,什麽樣的人去那裏,我都同樣歡迎。即使覃逆再找兩只三只看花來看門,也一樣如此。”

他臉上的笑容輕松又愉快,即使在這陰冷潮濕的夜裏,也散發著奪目但平和的光彩。那笑容仿佛一股冬日裏的暖流,帶來一室的溫暖。

陸小鳳忽然也笑了,心頭的陰霾仿佛一下子驅散了大半。盡管他知道花滿樓還有些話沒有說,比如為什麽殺了那小女孩,是什麽讓花滿樓出現這種失誤,為什麽用刀,一向不會帶武器的花滿樓刀從哪裏來的。但這些目前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花滿樓真的放開了。

司空摘星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解脫般地道:“花滿樓,你果然是應該好好笑著的。這樣我就不用擔心你一不小心一刀戳死你自己了。”

花滿樓笑道:“我當然不會戳死我自己的。不過你可要小心了,到了黃泉之夢,說不定我就會拿刀戳你。”

司空摘星受驚地跳起來,叫道:“不會吧?餵,陸小鳳,我們還是不要去那個鬼地方了。”

陸小鳳把空了的酒壺往空裏一拋一接,道:“非去不可。”

花滿樓點點頭,笑道:“非去不可。”

司空摘星眼睛滴溜溜一轉,身體往門口挪,遲疑道:“那我……”

話未說完,已經被陸小鳳揪住了領子。

“你也非去不可!”狠心的陸小雞“鐵口直斷”。

司空摘星瞬間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沒精打采地應了聲。

小鎮的街道上走著一個人,白色的羅衣,白色的帷帽,纖白的腳趾裹在木屐上,每一步都均勻無聲,腳踝和手腕上各掛著一串金色的鈴鐺,卻絲毫不聞鈴鐺的脆響。

這是一個扶桑打扮的少女,腰間掛著的,也是一把扶桑的東洋刀。

但她說出口的,卻是地道的大明京城話。

“兩個包子。”

清亮悅耳的聲音平靜無波。一只纖白的小手遞出一個銅板,又接過兩只包子。

帷帽是放下的,面容連同被咬的包子一起被阻隔在其中,讓企圖一探究竟的人們大失所望。

沒有人會想到,帷帽下那毫無表情的絕色腦袋裏正在思考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要不要踹了西門吹雪?

世上有把女朋友扔下自己跑了的男人嗎?

有!西門吹雪!

世上有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把女朋友扔下自己跑了的男人嗎?

有!西門吹雪!

覃逆和西門吹雪一路輕功疾馳,眼看就要到目的地小鎮了。覃逆一個錯眼,前面的西門吹雪,沒影了。

她絕對不會懷疑他是被抓了什麽的。

這情形就跟第一次她和陸小鳳、花滿樓去萬梅山莊時一樣……暮霭蒼茫,西門吹雪忽然間就已消失在西風裏……消失在西風裏……

小鎮的入口處,就只剩下覃逆一個人,傻呆呆地站在那裏,吹著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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