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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遺番外——遺世(下)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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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須跪拜任何人。雎瓷再如何弱小,也是得蒙妖王收留十年的人物。如何肯跪拜人間這不過數十年生命的帝王?好在裙子寬大松散,半蹲下來也沒有人看出來。她看著封錦,如果有人仔細觀察,會發現雎瓷的動作基本上完全覆制封錦:“雎瓷參見聖上。”

聖上輕輕擡手,免了兩人禮節,修長指尖敲擊著橫放膝頭的劍鞘,語聲一片波瀾不驚:“晉愛卿讓陸公公給朕帶話,如果朕不能放封錦姑娘回府,那麽他便舉兵來犯。”

他唇畔勾著似有似無的一抹笑:“這句話甚好,朕很喜歡。卻不知道封錦姑娘聽後,以為如何?”

封錦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樣。聖上卻並沒有讓她回答的意思,輕輕的抽劍出鞘,頓時仿佛空氣中都凝結著寒冷氣息,劍身澄澈如水,出鞘的瞬間發出一陣輕微的嗡鳴。像是興奮的歡呼,又仿佛是即將飲入鮮血的悲傷嗚咽。他擡眸看來,目光被珠簾遮擋,只能感覺到冷淡的視線停留在封錦身上:

“我乃是這個國家的王者,如果晉寧反我作亂,只有兩條路途,一是殺了我自立為王,一是逼迫我交出你同你退隱山林。如果殺了我,國內局勢大亂,外敵必然趁亂來犯,到時候邊關因內亂而撤反京都,敵兵便可兵不血刃奪我山河,陷黎民百姓於水火。如果同你退隱山林,未免要帶著晉家和封家,前後加在一起約有百口人眾之多。試問何處山林能容下這許多不事生產的人眾?”

封錦心思靈澈,卻並不是一無所知,她動念也是飛快。她默然片刻,忽然說道:“既然如此,那聖上一定還為封錦準備了第三條路途。封錦可否知曉?”

聖上看著劍鋒,忽而笑道:“封錦姑娘果然聰慧。不錯,我的確還為你準備了第三條路途,我朝第一任帝王開國以來,得龍神之助得天下,隨後將龍神封印。但是封印每過數十年便會松動一次,須得以活人鮮血祭祀。封錦姑娘心思純澈,八字純陰,欽天監言說乃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封錦姑娘,若是你願意獻祭,我定然為封家加官進爵,享有三世富貴。”

封錦霍然擡眸:“獻祭......?”

聖上輕聲緩言,聲音柔和的讓人吃驚:“封錦姑娘可要想清楚,以你一人之命換得天下數萬人性命,到底孰輕孰重?便是不為旁人,也須得為自己父母親人考慮才是。”

封錦有些猶豫,還未等著開口,雎瓷便直接回覆:“我不同意。”

妖類向來便是無所顧忌,天下民生對於妖類而言,也只不過是一指塵沙而已。她漫不經心的拂了拂衣袖:“聖上可知曉,龍神乃是神明,憑著區區人類鮮血強迫沈睡,只會讓怨氣增加堆積而已。當有朝一日怨氣增加到某個頂峰,封印無法抑制,讓龍神脫困而出。聖上可知曉會發生什麽事情?那就不僅僅是血流四野這麽簡單了。試問龍神之怒,何人可以承受?”

聖上倒是渾不在意:“朕在位,最多不過再有二三十年的事情,之後便可以退位。待到龍神出世,我早已經埋骨皇陵,哪裏還在意什麽龍神封印?”

雎瓷也渾不在意,點點頭:“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介意將龍神封印提前解開。”

聖上臉色微微變幻,封錦蹙著眉頭:“雎瓷,你.......”

雎瓷擡著眼瞳打量大殿四周的景色,在二十八根蟠龍柱上停留片刻,忽而笑道:“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二十八柄劍就是封印龍神的根源。借著九天星宿之力將龍神束縛,這法術當真高深莫測。”

夢妖的臉上裝的淡然,仿佛這等法術不值一提,可是心中卻是驚駭莫名。這種法術如此詭異,區區人間,居然能有人借得九天二十八星宿之力,將龍神圍困,這個人的法力變可見一斑。而且,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她第一眼看去,以為這個龍口中的長劍是同龍體分開,可是凝神感知,卻發現完全不是這樣。這些長劍插|入到雕刻而出的龍體內,綠色的劍身居然還按照呼吸的頻率明滅。她驀然想起妖王曾經說過的一種法術,顫抖著將手貼上龍尾,那一瞬間浩瀚如海的威壓侵襲而來。仿佛亙古滄桑的氣息撲面而來。雎瓷仿佛看到高山荒原中,金色的龍神騰空而起,那一雙翡翠色的眼瞳帶著山河特有的清新和碧意。可是現在,那雙眼瞳中滿滿都是不甘和憤怒。

“你,你們居然......”雎瓷震驚的口不擇言:“你真是卑鄙,封印龍神永固皇脈還不夠嗎?居然想出這種方法來汲取龍神的力量。你們......”

作者有話要說: 正在努力更新~

第三十八序

二十八顆星宿對應著術法,從龍神身上汲取力量。這分明就是一種強行剝奪。龍神再怎麽說,那也是亙古以來便縱橫四海八荒的王者。如果被如此汙蔑,就不能用過分來形容了。雎瓷蹙著眉頭,一時間倒也想明白為何要一代代帝王加固封印了。這龍神被囚禁如此之久,放出來估計立時都能把整個王朝毀滅。越是懼怕龍神的怒氣,就越是要加固封印,因此龍神反而更加憤怒。是一個惡性循環。

聖上的面容被珠簾當的嚴密,只有唇角揚起弧線,唇色艷緋,像是適才飲過鮮血,又似淡色玉石上抹了厚重的胭脂。他端坐王座之上,居高臨下打量著雎瓷。語聲平靜的不帶一絲起伏:“這位姑娘既然能一語說出其中奧秘,怕也不是普通人類吧?既然如此,姑娘又何必插手?更何況,姑娘孑然一身,必定了無牽掛,封錦豈會如同姑娘這般毫無顧忌?”

他嘆了一聲,果然是久居皇位之人,敏銳的抓住人內心最軟弱的地方:“封錦姑娘,今日是我坐在這個皇位之上,你覺得朕仗勢欺人。可是如果今日是封錦姑娘端坐這個皇位,向朕提出這個請求,朕也必定會覺得難以接受。可是想想族中之人,想想天下之人,便也由不得朕不答應。你身邊這位姑娘以解開封印來脅迫朕,朕也無法忽視。此刻也只能依靠姑娘自己抉擇。”

大殿中空曠,因此帶出空洞回音,像是整片天地都在向封錦嘆息,訴說著惆悵和無可奈何。真是逼迫的人無處可去無路可逃。封錦覺得自己如同立足在懸崖之上,明知道前方是萬丈深淵,不看不想不向前行才是正理,可是還是禁不住向下探頭觀看。

血緣和親情,編制成一張束縛生命的大網,鋪天蓋地的籠罩下來,連逃亡都覺得倉皇失措。

聖上的聲音還輕悠悠的傳來,帶著似有似無的蠱惑和最深沈的嘆息,這個人在皇位上掌管著天下,他知道什麽時候應該說什麽樣的話語,掌握著人心的隱晦思想。他的語聲不帶一絲一毫的脅迫,只是仿佛陡然間疲憊下來,帶著倦意和懇切開口:“封錦姑娘,你先回去吧。朕給你三日時間思考。如果你想出了答案,那麽直接回來找朕便是。”

雎瓷二話不說拉著封錦就走,封錦茫然的跟著雎瓷,她忽然間就不敢回頭,仿佛背後有什麽洪水猛獸正追逐而來,哪怕看一眼就會失去所有勇氣和信心。腦海中轟然作響,那片她佇立的懸崖上滿是迷霧,轉身毫無退路,可是身前卻是萬仞峭壁。

為什麽是她呢?

她其實很想問出口來,可是卻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回頭對上那雙被珠簾遮擋的眼瞳。

等到走出宮門,日頭也已經攀上正中天,四周都籠罩在灼熱的光線下,回頭看去,宮墻高聳,琉璃瓦片上反射出七彩華光。屋脊上雕刻的祥瑞獸朝著天空長大著嘴,任憑風穿過他們的口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宮城外的路皆是用青石板鋪的整整齊齊,紋路交錯如同細密的蛛網。封錦基本上是被夢妖拖出來的,此刻正低垂著頭不知道思慮著什麽,裙裾上繡著的白芙蓉花隨著步伐輕輕蕩漾,栩栩如生。

夢妖這種東西,凝結著夢境靈氣降生,無父無母,哪裏知道封錦心中的顧忌。因此安慰的話語也僅僅是從封錦生命安全方面考慮,她漫不經心的說:“你不用聽聖上的,他也不過是想用無辜人類換取江山安穩的人而已。如果今日犧牲了你,來日還要犧牲他人。不如便順其自然,你看這個王朝,唔,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好,一個帝王如果不能平息戰爭,也稱不上一個好帝王。為了這樣的人這樣的江山,實在不大值得。”

在雎瓷眼中,妖王才是王者的典範,在位千年以來,任何人都沒有叛亂的心思。參照物差距過大顯然也是會產生問題。

封錦擡起頭來,輕輕一笑。隨即繼續垂下頭來。此時已經走到長街之上,熙熙攘攘。原來今日正逢著每月一次的集市。四周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仿佛整個天地都渲染上紅塵特有的氣息。那些鮮活的,滿含著期望的,碌碌在人世間生存的生命啊。

她擡眸看著四周,看著孩童糾纏著大人想要買上一根裹滿了糖漿的糖葫蘆,看著小販大聲呼喊叫賣。看著裝滿了米面的車子從眼前推過。封錦向來便是貴族,出行時坐著馬車,大部分時間都彈琴寫詩,會含蓄優雅的笑。母親說過,大家閨秀只需要接受,不需要索要。可是她現在看著那些孩子奔跑蹦跳,為了一塊糖和父母磨蹭上很多時候。卻覺得這樣未曾不是一種幸福。

“封錦妹妹。”

有人喚著她的名字,熟悉的語聲不熟悉的感覺。封錦擡起頭來,便看到白衣的少年正牽著馬匹站在街角處看她。那一雙眼瞳在日光下越發紅的剔透,是一種哀艷決絕的感覺。像是夕陽沈澱在其中,透出異樣的妖。

“晉寧......”封錦怔怔喊出這個名字,初見時看到那個少年青衣墨發,橫吹尺八。此後相知相許,再後來......重逢就是無法忽視的疏離。

人生而有執念,封錦的執念是親人和晉寧。她向來軟弱,是個從出生便等待花嫁或者聯姻的閨閣少女,可是她也堅強,只因為她有不得不守護的東西。

蘇遺擡起手來摸摸封錦的頭,像是真正的兄長寵溺著自己的妹妹,雎瓷看的想要笑,偏生還不能笑出聲來,因此忍的著實辛苦。想想看晉寧一腔癡情,到了蘇遺這裏說什麽也不可能娶了封錦,只好硬生生把情意綿綿轉化成兄妹親情。封錦也被蘇遺的舉動怔楞半晌,剛想要說些什麽,蘇遺很淡然的叫住一旁的小販,拿過一串糖葫蘆遞給封錦,笑的溫和:

“適才便看見你一直看,嘗嘗看好不好吃?”

雎瓷也順手拿過一串,看著小販猶豫的眼神,沖著蘇遺揚揚眉:“讓那位公子把錢一並付了。”

小販應了一聲,蘇遺倒也大方的遞了碎銀子過去:“不必找了。”說完又拍拍封錦的頭,彎著唇淺笑:“不要多想,一切都有我在。回家吧。”

封錦乖巧的點頭:“恩,我們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十九序

封錦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柔軟的江南水鄉和大片大片安詳靜斂的湖水倒映著天光雲影。她還是個小小的孩童,臉頰上還殘留著肥嘟嘟的肉,她拉著身旁素凈白衣的女孩,笑著跑去摘開在堤岸上的白色蒲公英,風吹過的時候像是一場盛夏飄飛的雪。

可是她不記得什麽時候認識過這樣一個女孩子,童年的情景像是褪了色的錦緞。就算是拼命回憶尋找,也只剩下一點點模糊印象。

這個印象的主人是雎瓷。

此後的夢境轉換,她仿佛獨自行走在荒野之中,灰色的蒼穹,猙獰的利閃分割著天空。四周黃沙漫天,古舊的斷垣殘壁矗立在荒蕪的山巔上。有山鷹平平展開翅膀飛舞,她走過的地方腳印很輕易的被風磨平。而眼前有幹涸的河床j□j。她聽得到有人哀哭,從細微漸漸聲震四野,封禁茫然四顧,忽然聽得一聲龍吟震天。

那是龍,金色的鱗片帶著鋒利的氣息,那一雙沾染著山川大河的碧色眼瞳現在滿滿都是憤怒的鮮紅,所過之處民眾哀哭,民不聊生,灼熱的氣息將水源烤的幹涸,黃沙飛揚起來的時候可以看到墓碑林立。封錦惶然後退,衣角卻被一雙細瘦的小手死死抓住。

她轉回頭來,便看到渴求著生機的孩童的眼瞳。小小的孩童勉強蠕動著幹裂的可以看見血痕的唇,連話語都無法說出。封錦慌亂的伸出手想要做些什麽,可是沒有水源,也沒有其他什麽植物,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孩童慢慢停止了呼吸,臨死前的表情依舊是痛苦而扭曲。

不,不是這樣的啊。

不應該是這樣的,我......這個世間,到底是怎麽了啊。龍神什麽的,怎麽會出世呢?不要這樣啊,不應該是這樣啊。

想到這裏,她忽然間就明白,原來,這是個夢境。是個真實無比的夢境,也是個讓她無法逃脫的夢境。

——

封錦從夢中脫離的時候,擁著錦衾坐起身來,看到大開的窗棱外一握幽靜月光流淌,放置在窗邊的粗瓷花瓶中斜插著幾朵白色的花,幽香淡淡。今夜是個難得的好時節,可以聽到夏蟲悵惋的和聲同著隱約的更聲。夢中的荒蕪仿佛只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床頭的幔帳輕輕拂動,像是跳著訣別的舞,裊娜而聘婷。封錦忽然間就想嘆息一聲,為了那些隱約卻已經開始顯露猙獰面目的別離和抉擇。於是她也這麽做了。

有些事情,真的不是逃避可以躲閃得了的。總有那麽一些人和事物,是可以付出所有去守護的。不管這樣的付出是否可以收到回報,也不管這樣的決定到底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貴族少女當的久了,未免也想徹徹底底的瘋一次。

封錦不再猶豫,站起身來穿好衣服,推開房門的時候月光灑在她的面容上,寧靜清麗,像是無言的慰撫和相邀。

她輕輕回手將房門掩上,最後看了一眼這寂寥月色下的華麗庭院,然後轉身奔跑起來。少女的足音很輕,白色裙裾飛揚起來,像是一幅曼妙展露在夜色中的畫卷。

可是鑄造這幅畫卷的人卻要去往何處?

——

封錦再次見到聖上的時候,是在夜色籠罩下的大殿中。路過宮門的時候她本來以為會要費些周折或是其他的什麽事情。最起碼也要經過通傳稟告,可是看守在宮門的侍衛只是仔細的端詳她片刻,便無聲的放行。一旁的宮裝侍女提著長柄琉璃燈盞緩步行來,對著封錦恭謹的施禮,動作極是尊敬:“封錦姑娘請這邊走。”

封錦有些遲疑的邁步,臉上還帶著快速奔跑後的紅暈:“這個,你......認識我嗎?”

侍女並沒有在意她的舉動,反而躬身回答:“聖上有命,如果看到封錦姑娘,不需要問任何話語,直接請您前去見他。”

封錦點點頭,跟隨著侍女的腳步,順著九曲長廊走去,看著身旁偶爾穿行的宮女皆是拖曳著長長的裙擺,背部挺的筆直,燈光暈染上她們或濃麗或清雅的眉眼,皆是被磨滅所有靈性的死氣沈沈。等到大殿之上,裏面並沒有點燃燈燭,二十八根盤龍柱之上龍口大開,長劍透發出幽暗碧色光輝,如同螢火飛舞,如同初春嫩柳,如同碧湖跌宕般的美麗色澤。

黑衣的帝王安靜的端坐在王位之上,沈沈珠簾下眼瞳幽暗,如果不仔細看,恐怕不會認為這裏有人。聖上看著封錦,少女似乎是經過了劇烈的奔跑,踏進殿門的時候呼吸紊亂,身後月色朦朧,像是披著華美的羽衣。

“封錦,你是個善良的孩子。”聖上看著眼前的少女,忽然間嘆息般的說出這樣的話語:“其實這個世界容不得你的善良,也容不得孩子。所有的善良都將會被邪惡玷汙,正如所有的孩子都將在時光的洪流中死去,留下的是背負宿命的成年傀儡。”

封錦微微笑著,她笑起來帶著說不出的清麗秀美,她側著頭,帶著俏皮和介乎於成熟之間的天真:“那麽,你會因此而放過我嗎?”她搖搖頭,自己否決:“你不會的,所以這樣的話語請留給那些逝者吧,對於鮮活的生命而言,這樣的話題總是太過於沈重。”

聖上無聲的笑起來,珠簾後的眼瞳裏情緒依舊淡薄,他從高高的王座上站起身來,對著少女伸出手。他的手腕消瘦,指節分明,讓人無端端想起庭院中的竹子。他看著封錦,目光如同兄長看著幼妹,也如同父親看著圍繞在自己膝蓋邊奔跑的稚童。

他拉過封錦的手,緩步步出殿外,來到高閣之上,扣著欄桿看著天邊星辰,語聲平靜:“明日子夜之時,我會為你送行。在此之前,你可還有什麽想要的事物嗎?我都會滿足你。”

封錦又笑了,她側過臉將背部靠在欄桿上,風吹過少女未曾挽起的長發,墨色絲絲縷縷在空中翻卷。她的要求很單純:“我想看看你的臉,因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聖上的面容。”

聖上默然點首,將珠簾輕輕撥開,那一張面容在月色下,是病態的蒼白和清臒。半邊面容上刀劍痕跡縱橫而過,慘烈猙獰。可是半邊面頰則是難以置信的俊美,仿佛讓人看一眼都可以心甘情願的沈溺進去永不醒來。

可是他的眼睛卻極是詭異,一邊是清澈的湛藍,一邊則是濃郁的墨色。藍如深海,墨如濃夜。

“我母親乃是邊塞胡人,我生來便繼承了母親一只藍色眼瞳,祭祀以為天降不祥。母親忍痛毀去我半邊容顏,投井自盡,消弭罪孽。”

他清清淡淡的說著,隨後若無其事的放下珠簾。仿佛故事的主角不是他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十序

晨曦初透的時候,封錦知曉這是自己將要度過的最後一個白晝。子夜之時她會離開這個世間,她無法掌控著自己的出生,卻可以將自己的死亡牢牢握在掌心中。這種感覺很是奇妙。

可是再奇妙也並不會讓人感覺到開心,眼前中的景象終究都會沈淪到深沈的夜色中去,正如同生命也將隕落在某個時刻。封錦提起筆來,想要寫些什麽,侍女們腳步輕緩的為她鋪紙研墨,點燃清雅的百合香。然後無聲的侍立在一旁,不會驚擾到任何人。但是卻可以隨時為主人服務。

可是等待很久,封錦也並沒有想出要寫些什麽,於是悵然作罷。只是安靜的等待最終時刻的到來。

——

夜色漸沈,金烏西墜,飄渺雲層掩蓋住圓月一輪。今夜天氣清朗,晚風拂過月桂白色的花瓣,花心一抹嬌嫩的淺黃。高閣廊檐上掛著特制的風鈴,幾根長短不一打磨光滑的鐵管垂下來,風吹過的時候發出微冷的聲響。

封錦穿著盛裝,她向來穿著白色,其實也並沒有多麽偏愛這個素凈的顏色。只是印象中依稀有個人經常這般穿著,可是她記不起來那個人是誰。可是現在,換下那一身素如初雪的白衣,挽起高高的流雲髻,華貴的宮裝有著長長曳地的裙擺,上面繡著大片大片金色的芙蓉花,她執起胭脂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想笑。

按照常理而言,這樣美麗的裝扮只有在大婚時日女子才會細心描繪著自己的容顏,可是她現在卻是要奔赴死亡。

額飾是銀質的,高溫融化之後恣意拉出繁覆而美妙的花紋,像是沿著額角蔓延生長的白色藤蘿,正中心則是鑲嵌著一枚紅色寶石,帶著微微的涼意和沈重感。緊緊貼在眉心。等到她站起身來的時候,鏡中的女子是封錦自己都陌生的模樣。淡然而從容,唇角笑意淺淺,純黑色的眼瞳中仿佛蘊藏著某個隱秘而曲折的故事。

這幅模樣是她小時候期待過無數次的,小時候天真稚嫩,想著長大之後要儀態萬千,要步履從容。現在她終於長大成小時候期待的模樣,可是卻想著如果可以的話,要天真一些稚嫩一些懵懂一些。

有些事情,真是無法用語言訴說其中的感受。

封錦轉過身來,看到黑衣的帝王依舊站在門外,宮燈如一條長龍般蜿蜒,宮裝侍女們彎身下擺,用手中燈籠照亮那一條筆直的大路。四周樹影婆娑,月桂飄香。晚香玉花徑細長,吐露著清幽淡雅的香氣。像是在空氣中交織出一場盛大的告別。

在去往佛殿的路途之上,馬車內黑衣的聖上端坐在封錦的身旁,完好的一半側臉對著封錦,神色平靜而淡泊。纖長的睫毛黑亮的驚人,輕輕的垂落在臉頰上的時候,像是那淺淺的陰影中交織著柔軟而蒼白的夢境。黑曜石般的眼瞳中沈暗的看不出任何情緒,淡色的唇角微微抿起來,是個好看而且優雅的弧線。

“我將會告知你的父母,你被選入宮中成為側妃。保他們一世安樂。至於晉寧......”他擡起眼瞳看向身旁的少女,少女雙手交疊在膝上,背部挺直,像是一株翠竹。聖上不動聲色的看著封錦,語聲冷靜:“你想要我賞賜給他什麽?”

封錦輕輕吸了一口氣,聽著馬車的掛壁上風鈴叮當,蹄鐵敲擊在青石長街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夜色寂寥,如果掀起車簾,就可以看到有一顆星辰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圓月處移動。那是二十八星宿中的井宿,也俗稱天狼星。古書有雲:天狼為全天最亮之星,形如彎弓,主侵略。天狼蝕月,龍神破封,需八字相合,心思純澈之人鮮血祭奠。死後不入輪回,永鎮封印之內。

“舉長矢兮射天狼,操弧矢兮反淪降。”封錦輕輕念誦著《九歌.東君》中的一句。半晌微微笑起來,她的手指撫弄著簾緯上的金色流蘇,語聲淡然:“如果可以,請聖上將晉寧罷免官職吧。”她頓了頓,對上聖上純黑色的眼瞳:“我父母年邁,辭官已久又無子嗣。朝中人脈大多也已經雕落,對聖上而言再無威脅。得以頤養天年便足矣。可是晉寧表哥他三年戎馬,乃是將才,此刻國家平定,他又手掌兵權,對聖上而言是隱患。晉寧的性格我最是了解不過,在官場中沈浮也並不是他所好。還請聖上罷免他官職,放他歸鄉。以免日後出現.....君臣相互傾軋的情況。”

聖上微微震動,可是眼瞳微微轉動間便斂去神色。點頭應答:“就依照你所言。你可還有什麽要求?”

封錦的手指輕輕握住袖口,良久之後方才輕聲開口:“朝中可有姓雎的人為官?”

聖上聞言一怔:“世間居然還有這個姓氏?倒真是奇怪的很。”言下之意是我聽都沒聽說過。他撐著額頭仔細的想了想,蹙眉:“那日和你來的女孩子貌似是姓雎?”

封錦面色不變,只是輕輕點點頭。然後便感覺到馬車停下來,侍從低聲開口:“聖上,佛殿到了。”

——

晨光中的佛殿是帶著濃厚的神聖氣息的,仿佛一滴露水,一樹繁花,一抹雲霞都蘊藏著充斥著妙理梵音的極樂世界。可是夜色籠罩下的佛殿則不同,那些飛檐披著月光,像是月華下陡然間生長出的手臂,從怪異的角度彎向天空。佛殿的正門大開,白衣的僧侶們雙手合十守在一旁。廣闊的庭院中,祭臺高高搭建而成,地面上畫著繁覆的陣法,地面上金色的紋路蔓延,龍吟低低傳出,天狼星漸漸向圓月重疊,重疊的地方迅速沈暗下來,像是籠上厚重的霧氣。

天狼星,主侵略,這句話看來並沒有錯。封錦站在祭臺之上,那些僧侶們退讓開來,只有銀發銀須的祭祀披著華貴的黑色鬥篷,手杖上鑲嵌藍色寶石。

封錦站在高高的祭臺之上,垂眸看著地面那些糾結纏繞的花紋,上面金光蔓延,沖撞著紋路,卻在突破之時被牢牢的阻擋回去。而她赤著雙足站在陣法最中間,黑曜石襯上雪白的肌膚,明明應該感到寒冷,在龍神的憤怒之下卻燙熱的驚人。黑袍的祭祀高高舉起權杖,那些古舊的咒語被慢慢念誦出來。依稀如同一場逝者的哀哭和亡靈的嘆惋。

“......尊者執法度,慧者辨是非,曉陰陽者度亡魂.....

......浩渺江月兮映我離人,萬仞山巔兮覓我俗身......“

那些咒語太過冗長,念的又極是快速。封錦抿著唇,只能零星聽得幾句,而且無法連接起來。其中意味古奧,大概是上古流傳下來。眼看著天狼星漸漸逼近月色正中,像是陡然間在半空中睜開一只冷厲純黑的眼瞳。祭祀這個時候將權杖在風中一頓,未曾起唇聲音便浩大如鐘聲敲響:“聖上,時辰已到!”

黑衣的聖上淩空掠起,珠簾相撞間拔劍出鞘,那是截下龍神之鱗制成的絕世神兵。他反手握住劍柄上的虎頭,抽劍出鞘的時候劍脊處泛出一道金色光輝,恰似東方升起的日光。動作快的不可思議,那一劍帶著旭日東升般絢爛的美感,劃出精致而完美的弧線,在封錦尚未曾反應過來的時候便沒入到胸口之中,血色順著劍鋒淋漓而下,沾染上聖上修長而蒼白的手指。

他側著頭看著封錦,半邊臉頰猙獰如鬼魅,半邊臉頰卻精致如詩畫。海水般蔚藍的眼瞳中映照著她的臉,純黑色的眼瞳中卻沈暗的驚不起半分波瀾。

“對不起。”他如是說道。鮮血滴落在地面之上,如同活了一般在祭祀的咒語中沿著繁覆的花紋中游走,所過之處金光退讓。黑衣的聖上在寂寂夜風中輕輕的說道,襯著那些冗長的咒語和雜亂清脆的風鈴聲響,像是陷入到一場孤單而渺遠的夢中。

封錦努力彎著唇微笑,努力想要張口說些什麽。聖上似乎明了她的心思:“我知道,我會按照你的遺願的。”他將長劍緩緩抽離,看著血色噴薄而出,如同艷美盛開的紅梅。緩緩轉身。

這就是終結了吧?

鮮血爭先恐後的脫離身體的束縛,似乎有人在極遠卻又極近的地方喊著她的名字,沒有撕心裂肺,只是茫然而空洞:“封錦!”

她輕輕轉動眼珠,這聲音很是有些熟悉。

大量的失血讓封錦感覺到寒冷,像是躺在寒冷的冬季,四周大雪漫天漫地的降落下來。落在她的身上,她蹙著眉,似乎聽到空氣中有人說話。

“來,跟著我念,雎瓷。”

“......雞翅。”

“雎瓷,為什麽別人都看不見你呢?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什麽?”

“我是夢妖,以夢境為生的夢妖。”

“雎瓷,是不是有一天我將再也無法看到你?是不是呢?”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於是她終於想起來,她其實很早之前就認識這只小小的夢妖,可是時光濤濤,她終於還是將那個少女封存在腦海深處。她之所以愛穿白衣,因為那是曾經雎瓷最常穿的顏色。正如同她其實對陌生人保持著疏離的距離,而對於佛殿初見的雎瓷卻毫無警戒之心。

從開始到終結,原來只不過是從生到死的一剎那而已。

她努力的睜開眼瞳,潰散的目光停留在驀然出現在眼前的夢妖的臉,輕聲說道:“我記起你了。”

我記起你了,我記起那個會一邊說我是笨蛋一邊幫我抄書的少女,我記得那個和我度過整個童年時光的孩童,我記得那個在清泠雨季撐傘走到佛殿的彩衣女子。我記起那些在江南水鄉柔軟了整個童年的回憶,我記起了那些蔓蔓青蘿攀爬過的庭院,我記起了你。

眼前那張美麗卻讓人過目即忘的臉上被淚水打濕,封錦輕輕嘆息一聲,慢慢合上了雙眸。

她死去了。хвtxt.сοм

帶著所有的回憶,死在這樣寂靜的夜色中,遠處風鈴叮當,依稀有著檀香繚繞在身旁。

作者有話要說: 祭祀的人設參照《四大名捕》2裏面的安王爺就好.......

第四十一序

那一年的夏季,夜色籠罩過日光,黑發紫瞳的妖王曾經問過雎瓷一個問題:“前塵已經是這樣不堪,那麽你的抉擇是什麽?”

而雎瓷當時的回答是:“我不相信轉世,既然逝去的事情無法挽回,那麽請讓一切重新開始。請妖王將我們的記憶封印,無論是蘇遺還是封錦,亦或者是我。直到其中一方死去,記憶覆蘇。”

可是現在看來,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爛主意,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遵循天命。可是天命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呢?誰也說不分明。

——

高高的祭臺之上,四周禦林軍身披甲胄,彎弓搭箭將祭臺包圍,那些金色的光芒終於都黯淡下去,空氣中帶著腥甜的血腥氣息。死去的少女閉著雙瞳,雙手交疊在胸口,像是沈浸在冗雜的夢中,永世長眠。

天際天狼星消散,月光也透漏出來,像是水波般散落下來,四野都是低低的呼吸和喑啞風聲,近處,刀劍閃爍著清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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