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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大鬥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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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大鬥香(五)

佛號聲中,一個須眉皆白的老和尚邁步進門,那廳中眾人卻是登時便起了一陣騷動。

這位了空大師在江南名氣極大,檀香寺素來修善濟民,便是在座之中的那些外地客商裏亦是不乏曾在江南受過恩惠之人。更不用說那些沈從元帶來的那幾個調香師,滿臉都是崇敬之色——這可是調香行裏真正泰山北鬥級別的大宗師人物!

沈從元如同見了救星一般,緊著上前一步道:

“大師,您可來了!剛剛咱們和這清洛香號鬥香,他們先後使出了……”

“世間事,為什麽歸根結底總是躲不過一個鬥字?廳內情形,剛才沈大人派來相傳之人已經說得清楚。其實老衲早就曾言,以清洛香號之能,這試探之事做與不做,原也沒什麽區別。”

了空大師輕輕一嘆間徐徐道來,沈從元身上卻是一僵,心中大罵了兩句賊禿。可是這當兒卻要求著這老和尚把清洛香號打壓下去,這臉上也只能堆起了笑道:

“大師哪裏話來,本官不過是因為有人對清洛香號慕名已久,這才帶他們來見識見識,哪裏談得上什麽試探。眼下清洛香號已經出手了兩輪,倒是要請大師顯個神通,讓我們這些圈裏圈外的凡夫俗子們開開眼了。”

沈從元把話說得輕描淡寫,隨口之間便將那之前的窘事一筆帶過,話裏話外的卻是把球又踢到了空大師那邊,言下之意自是要這老和尚出手了。

了空大師卻是既不和他去爭辯,徑自向著安清悠合什一禮道:“見過蕭夫人,貧僧了空,這廂有禮了!”

安清悠知道這才是今天的正主,斂身行禮道:

“小婦人蕭安氏見過大師,久聞大師乃是調香一行中的泰山北鬥,只可惜檀香寺遠在江南,小婦人卻是無緣一見。今日終得一睹大師真顏,幸何如之!”

“不敢不敢!出家人四大皆空,區區虛名,不過浮雲耳。倒是此番沈大人率我等來此,其中之意想必蕭夫人心中自知。如此情形之下,猶能成全齊、劉兩位施主,足見宅心仁厚!”

“大師既是上門賜教,卻又先送念珠於我清洛香號,自有光明磊落氣度,宗師風範當之無愧,今日能夠得大師指點,倒是我等晚輩的福氣了!”

兩人客套兩句,卻是各自對答得滴水不漏。

這了空大師雖是為睿王府出力上門鬥香,言語之中卻不帶半點火氣,此刻倒是先對著安清悠微笑道:

“古人雲見賢思齊,可是清洛香號的香露、香膏、香胰子實非凡品,其調功之妙,便是我檀香寺自老衲以下,卻是再無一人能夠制出半點兒。今日蕭夫人若再以此題相試,怕是老衲亦只能甘拜下風了,老老實實地認輸出門去了。”

這話一說,眾人倒都不禁莞爾微笑。這了空大師說話卻是當真有趣,明明是來踢場子的,卻是上來就說什麽認輸的話。

倒是蕭洛辰在一邊聽了,心中卻不禁微微一凜。知道自家妻子向來心氣極高,這調香之術對她來說亦是最為看重之事,既有這等高手在場,又怎麽肯不切磋一番?此刻把故作示弱之態,反倒是把之前的那道難題化於無形了。

“以退為進之策麽?這老和尚當真好生厲害,明明是打上門來的,如此一來事情只怕反倒變成了我那娘子要向他挑戰……嘿嘿!了空了空,這哪裏是了、哪裏是空,分明是把便宜都占盡了!”

蕭洛辰心裏暗自念叨一句,旁邊的安清悠亦是想到了這一點,卻是微笑著道:

“大師虛懷若谷,小婦人實在佩服,前題就此作罷。不過您是前輩高人,多少也得讓著晚輩一些不是?我看不如這樣,小婦人與大師各出一題,彼此切磋一番可好?”

了空大師這邊以退為進,安清悠那邊卻是綿裏藏針,這話裏固是退了一步,關鍵之處卻是半點兒沒讓。若以兩人的身份地位論,單是這等各自出題的平起平坐,反倒是安清悠占了大便宜了。

“善哉善哉,如此甚佳!既如此,老衲這便出題了。”

了空大師點頭稱是,後半句話裏卻又搶著把那出題的先手攬了過來,只是他卻著急出手,而是徑自走到了那最早出陣的齊河身前,遞出一張紙來道:

“齊櫃手的熏衣香素來為京中佳品,只是用料上略有微暇,老衲適才也寫了兩味材料,倒請齊櫃手看看如何?”

齊河接過來一看,只見那上面寫著“綠柱石、紅花土”兩項,正和安清悠剛剛寫給自己的一樣,不由得大是驚詫,擡頭道:“這果然是……”

了空大師卻是微笑不語,扭過頭來徑自到了那劉一手操作的諸般物事前細細地探查了一番,這才嘆道:“正所謂六道輪回,涅盤往覆,劉施主這張古方今日終得正果,竟是由這材料盡焦而成!此等妙法,老衲也是未曾想過,卻不知這七樣物事的焦烤順序,可是先從這只開始……”

說話間了空大師拿起一張銅盤,徑自擺在了上首第一的位置上,接著一只又一只,盡數把那銅盤擺好。劉一手過去一看,亦是大為佩服地道:“大師所拜的順序絲毫不差,在下佩服!”

了空大師這才轉過身向著安清悠笑道:

“蕭夫人才智高絕,若就調香之事來說,貧僧活了偌大把年紀亦為僅見。既逢如此高才,自然要拿出全副本事和家底,向清洛香號討教一番了。蕭夫人請看,貧僧這串念珠卻又如何?”

這老和尚看似謙和淡然,其實卻是半點不肯放松,剛剛這兩番舉動,已是把安清悠剛剛營造起來的場面化為了無形。

安清悠自知此刻遇到了自穿越以來從未碰見過的高手,打起精神凝神看去,半響才拿出之前了空大師送來的念珠道:

“若是晚輩所察無誤,大師手中這串念珠應與當日給晚輩送來之物別無二致,這等安神香每做一顆便已不易,大師竟能夠連珠成串,實在是讓人欽佩萬分了。”

“蕭夫人好眼力!”

了空大師微微一笑,卻是淡淡地道:

“老衲自六歲起在檀香寺出家,每日裏便開始誦經禮佛,這串念珠原來不過米粒大小。全憑多年不懈,日日誦經之時以精油拂拭,這才養到了現在這般大小。以此為物為料和蕭夫人比試,這卻是先足了一番便宜了。一會兒大家彼此品香之時,這一節卻要考慮在內。”

安清悠微微苦笑,這老和尚還真是個難纏的對手。

這等精油所結的安神香作為原料,只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幾顆來,偏偏他占了便宜還要明說,當真是教人沒法挑出什麽毛病來。品香之時把這一節考慮在內?那又是怎麽考慮,自己可拿不出像這麽一串念珠來。

但是此刻鬥香,鬥得已經不僅是香,更鬥得是彼此的形象氣度,鬥得是雙方的招牌名聲,鬥的是這招商大會上的人心。安清悠微一凝神道:

“諸般香料,大師但用無妨。若是所需什麽材料器皿,只要我清洛香號有的,大師亦是可隨意取用,晚輩必不藏私!”

“蕭夫人好氣度!”

了空大師微一點頭,眼中的讚許之色已是一閃而過。可口中卻是半點兒不曾退讓,微微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老衲亦是窮得只剩下一副臭皮囊,少不得還要向清洛香號化緣一番。這裏有張材料單子,還請女施主不吝布施。”

真正的出家人,只有在俗家人入寺禮佛或是布施化緣之時才會稱對方為施主。了空大師這一改口,還真是老實不客氣地拿出了一張單子。

安清悠也不小氣,徑自讓店中夥計把上面所列的材料器具盡數呈了上來。

不多時一張桌子上林林總總已經擺滿了材料,只是最後幾樣卻是了空大師讓人到對面的七大香號取來的,竟是那七大香號各自所售的香物。

了空大師微笑道:“蕭夫人看好,這裏有七大香號每家所出的香物各一種,老衲要開始調香了!”

安清悠點頭稱是,對面了空大師已是慢悠悠地將那七大香號的香物各自放入了調香碗中。接下來這老和尚的動作卻陡然加快,出手如風之際,只見他的雙手竟似帶上了一片殘影。

取材稱量研磨勾兌,轉瞬之間那七種香物便都融進了水裏,再加以材料釀調,原本那七種香物或是香膏或是香粉等等,到他這裏卻都變成了七碗香露,香氣四溢之際,卻是比那七大香號原有的香物更勝上了幾分。

這等一手調七香的本事一露,廳中登時是彩聲雷動,便是那些客商之中原本有半路該行的生手,此刻也不禁大聲喝起彩來。那關西劉一手看得兩眼發直,又看看自己的雙手,忽然苦笑道:“一手一手,就我這本事,居然也敢自稱一手?”

了空大師等得眾人彩聲稍歇,這才微微點頭道:“不急,還沒完!”

說話間,了空大師卻是把那手邊的念珠輕輕一扯,細線斷開伸手一縷,再攤開手掌時,上面已是絲毫不差地多了七顆念珠。

“阿彌陀佛,還請諸位指教!”

了空大師口宣佛號,伸手間已經是把一顆念珠放進了最近的一個調香碗中。只見得那精油包漿結成的念珠入了香露,卻是迅速地化在了水中,不多時便露出了裏面一顆米粒大小的檀香木內核。而那香露之中卻似冒起了一團淡淡的白霧,一股醇厚之極的香氣陡然間四散開來,滿廳之中,更無半點未及之處。

“好香!”

站在旁邊的一個調香師忍不住出聲讚道。

當然是好香,可又似乎不僅是香氣。

這頭道香一出,廳中眾人只覺得渾身懶洋洋地,就好似身體都泡在了一個溫暖無比的熱水池之中,竟是說不出的舒服,一時間廳中登時是齊聲喝彩,眾人七嘴八舌讚個不停。

便在此時,了空大師又另一顆念珠投入了第二碗香露之中,那念珠又是迅速化開,只是這一次冒出的香味卻是多了幾分靜逸之氣,令人只覺得猶如身處一間深山之中的千年古剎一般。

伴著佛境心也靜,剛剛還彩聲雷動的大廳裏,轉瞬之間卻又變得寧靜非常,人們情不自禁地放輕了呼吸,倒似是誰也不願意破壞了這份安詳一般。

出手不停,每一顆念珠投入香露之中的時候,那原本已經堪稱上品的香露卻似就變成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若說那了空大師一手調七香之時是在畫龍,這投入的念珠便是點睛。

那香露傳出的氣味或是醇厚或是清新,或能令人安神或是讓人猛然有警醒之感,味各不同,效各不同。

待得七碗香露調畢,七種香氣盤繞在大廳之中,卻又全無混淆,那各種美妙的感覺交織在一起卻又彼此清晰之感,直讓眾人如癡如醉。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過盛。我佛有陀羅尼落入地淵,以大神通而渡世人,欲諸般苦盡,是以為大智慧大勇氣。弟子了空愚鈍,不敢求世事俱了,業罪為空,唯有以身為香,惟願世人暫離八苦片刻,以顯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這一刻的了空大師低眉垂目,口中低吟佛語,一張面孔上竟是布滿了慈悲之色。

一語誦畢,這才擡起頭來對著安清悠慢慢地道:

“其實諸般苦海,亦為虛幻。蕭夫人乃是天資聰穎才智高絕的女子,老衲這般做作,倒是讓您見笑了。”

“大師這話言重了!您的調香之技出神入化,更難得的是佛法高深,這香裏飽含慈悲之意。小婦人今日能得與大師一唔,實在是受益匪淺!”

安清悠這話說得卻是誠心誠意。

她自己骨子裏本是個現代人,若論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調香技法,當真不知道勝這古人多少倍。可是手藝是一方面,心靈境界卻又是一方面。

了空大師調制之香中所蘊含的慈悲之心,便是放到了另一個時空裏,又又能有幾個人調得出來!

只是安清悠心中卻也奇怪,正所謂調香便是調心,這等香物若非心懷大慈悲之人,那是決計調不出來的。可是這樣的有道高僧,又怎麽會睿王府和沈從元這等人混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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