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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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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季恒初之所以會回來, 是因為周慈慧病情又“惡化”了,找了精神科的過來會診, 說她心理狀況可能不大好。

季恒初去了醫院,回來表情有些凝重,有人偷偷告訴季時嶼,說周慈慧哭著要見兒子,不過這次季恒初拒絕了,說:“不見了吧!我不能只顧及著你,不顧忌阿時,我全了你的心願,就得傷了他。”

上次見了一面, 暴雪夜, 季時嶼冒夜離去, 之後發了好幾天的燒, 他說的話,季恒初聽到了, 周慈慧也聽到了。

那時候周慈慧只顧著哭,搖頭惶然說沒有, 不是那樣的。

季恒初沈默很久, 說了句, “他這些年吃了不少苦,你別怪他。”

像是仍站在她那邊。

周慈慧忽然擡頭,問了句,“你相信我的對嗎?”

但季恒初沒有吭聲。

周慈慧低著頭, 表情悲痛,默然搖頭。

十幾年前的事像是塵封已久,誰也沒再提過。

季時嶼只記得自己那天先是聽到打鬥聲, 劇烈的聲響將屋子震得搖搖欲墜,他蜷縮在那裏,意識並不清楚,事實上他在黑暗裏待久了,總是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常常會產生恍惚的感覺。

有人踹開了門,似乎並不是專門來救他,只是在搜尋什麽,突然看到了他,“這兒有個小孩。”

他被人抱住的那一刻,他渾身緊繃得神經都快要斷裂了,整個人弓起來,像一只蓄勢待發的野獸。

有人輕輕撫著他的背,“乖,不怕了,叔叔帶你出去,不怕。”

那天很混亂,他因為精神過於緊繃而昏過去,他記得自己在坐船,船只搖搖晃晃,走得並不安穩,那天有風,太陽熾烈。

他被放到車上的時候清醒了一瞬,半擡著目光,被太陽刺得眼睛生疼,他恐懼地瑟縮了一下,他的世界原本只有很小的一塊兒,突然變得異常廣闊,他反而覺得害怕。

恐懼深入骨髓,他像是驚弓之鳥,原本面對惡犬也已經能面無表情,因為環境的變動,卻經常因為開門之類細微的響動而驚顫。

他一路被送回到了江城,他見到了周慈慧,她回了周家,她看到被稱作母親的周慈慧。

那不是他第一次見周慈慧,他在長久的囚禁和虐待當中,無數次見到過的女人,她從來對他只有嫌棄,而今充滿慈愛看著他,叫他覺得毛骨悚然。

——求你快把他處理掉吧!

——養著吧,又不費什麽事,你看到他心裏不安?

——我看著他心裏煩。

——暫時不行,你又不讓我在眼皮子底下處理,現在風頭緊,送不出去。

季時嶼總會想,命運到底對他是殘酷還是仁慈。

那男人叫愛德華,中文名字季時嶼沒聽到過,他是個外籍華人,沒有生育功能,卻一直想要孩子,周慈慧跟季恒初在一起的時候,反倒是季恒初一開始就沒打算孩子的事,而周慈慧之所以會懷孕也並不是意外,是預謀,她偷偷瞞著所有人生下了孩子,又偷偷讓人送給了愛德華。

愛德華起初對季時嶼還是很新鮮的,找了人照顧他,甚至在他會說話的時候親自教他識字,可季時嶼天生就冷漠,始終無法跟他親近,甚至懼怕他、防備他,漸漸他開始對他動輒打罵,以折磨他取樂。

再後來周慈慧去了,愛德華以觀看周慈慧折磨季時嶼取樂。

像個瘋子。

後來回江城,之前一樁一件,一字一句,當時模糊,卻隨著時間慢慢清晰,每多了解其中一句話的含義,對周慈慧的厭惡和不解就多一分,他看她的目光像是在看臟東西,他不能理解為什麽她還能得到所有人的憐愛和關心,他試圖告訴別人她有多可怕,可沒有人相信。

於是他看她的目光總是帶著陰沈,每次周慈慧都會抗拒與他目光接觸,後來甚至發瘋,看到他冷漠的眼神,會突然怪叫著抽打他。

不過還好會有人攔著她。

周家亦是滿面愁容,家裏常常有哭泣聲。

再後來,季時嶼被送去季恒初那裏。

很多很多事,季時嶼向來害怕回想,有時候他覺得就這麽過下去也不錯,可過去像是一片巨大的陰影始終籠罩著他,提醒他有些事一輩子都過不去。

他此刻抱著程焰,像是溺死之人抓住最後一顆稻草。

“我今晚跟季恒初說了你,他說我跟你不合適,我說哪裏不合適,他卻說不出來,你說可笑不可笑,他以為演狗血電視劇呢!”季時嶼的聲音落在程焰耳邊。

程焰腦海裏卻閃過那些舊時的記憶,記憶久遠模糊,細節全記不清,只記得季恒初的聲音,那時候尚且溫柔耐心。

與如今判若兩人。

程焰忽然在想,程訓之和季恒初到底會因為什麽認識。

想來想去只想到一種可能……

十幾年前那個案子。

程訓之是辦案方,季時嶼是受害者,季恒初是……受害者家屬?

至於周慈慧,程焰看不懂,如果季時嶼是對的,那周慈慧很可能是……

程焰陡然瞪大眼……同夥?

那個愛德華至今仍是在逃犯,無論如何也捉不到尾巴。

事情變得錯綜覆雜起來,程焰甚至一時之間無法理清楚,只是突然覺得,季恒初肯定知道些什麽。

“會不會有什麽給你五百萬離開我兒子的戲碼?”程焰低聲問了句。

季時嶼沒想到她還學會開這種玩笑了,輕扯了下唇角,“他可開不出這麽大的支票。不過要是真的,記得多要一點。”

程焰點點頭,“拿了錢我帶你私奔。”

季時嶼:“好。”

程焰:“你想去哪兒?”

季時嶼:“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程焰再次沈默,季時嶼敏感地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

其實他模糊也能感覺到什麽,他今天跟季恒初聊了很多,提起程焰,季恒初突然說了句,當初他意欲收養一個女孩,那女孩父親因為自己提供的消息,被人算計斷了一條腿。

“什麽消息?”季時嶼問。

季恒初這次沒有隱瞞,“我在江城收到過南菏的求救信息,是我找到的線索,是我報的警,是我堅持相信她,在警方提示不要打草驚蛇的時候,在聯系到她的時候,為了安撫她,告知她警方有臥底在那邊,叫她不要擔心。然後因為一句並未挑明的話,我以為無關緊要,可是害得臥底一死一傷,我至死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以前不說,是因為不能說。

所有人,不僅是警察意識到周慈慧有問題,就連季恒初都意識到周慈慧有問題,可就是半點線索都沒有,她是個完美的受害者,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季時嶼,可季時嶼還是個孩子,他很努力地在提供線索了,可只能確定愛德華的犯罪事實,無法確認周慈慧的。

這麽多年,他如何不知道周慈慧詭計多端陰險狡詐心思多變,她的所有柔弱、痛苦、懊悔、悲傷……都不過是掛在臉上的面具,每每季恒初看她,那張臉的背後仿佛都寫滿得意:你們又能拿我怎麽辦。

所以當初季恒初急於娶妻,並不是因為季時嶼,也並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領養需要健全的家庭,徐靜他認識很久了,品性很好。

只是沒想到,他那邊在緊急籌備著,那小女孩卻很固執,氣性也大,怎麽都哄不好,後來她父親還是心軟把人帶走了,說安撫好再送回來,這麽多年,他一直等著辦領養手續,可惜至今沒有等到。

季時嶼聽完只覺得荒謬,可記憶裏確實有那時的記憶,他不喜歡別人打擾他,因此經常發脾氣,那天一個小女孩爬上樓去,像個幽靈一樣站在他的房間門口,一雙眼睛兇得像是野獸,惡狠狠看著她。

別人越是不讓她去打擾,她偏要對著幹,似乎這樣就能惹人討厭,把她送走了。

季時嶼沒有理會她,模糊地聽到過家裏阿姨聊天提起,說多擔待些吧,小姑娘挺可憐的。

於是那天她被他忽視後咬他的手臂,他也只是說了句,“這只手也給你咬?”

小女孩覺得他可能有病,氣跑了。

只是季時嶼此時才意識到,那應該是……程焰。

還說了什麽?季時嶼記不大清了,又或者一下子沒辦法消化。

他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坐在那裏跟他說話,他突然覺得季恒初老了,頭發也已經白了許多,他在滿腔覆雜的情緒裏,突然不合時宜說了句,“怎麽不染一染頭發。”

季恒初似乎這時才註意到自己的頭發,點了一根煙,站在窗戶旁抽著,他手輕輕煽動,試圖將煙霧煽到外面去,可細微的風讓煙霧四散開,隔這麽遠,季時嶼就聞到了,他聞不得煙味,偏頭咳嗽了聲,季恒初便把煙頭撳滅了,他皺著眉,眉心擠出來兩道深重的褶皺,他似乎是煙癮犯了,又或者心煩氣躁,手指不停地摩挲著,但也沒有再抽一根煙。

“人生能有幾個十幾年。”季恒初望著窗外說了句,不是在心疼自己的白發,只是在為另一個人不值。

季時嶼突然發現,他似乎從來沒在他面前抽過一根煙。

看他這會兒的反應,覺得不像是湊巧。

大腦裏閃過那日他打電話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問了句,“你到底有多討厭我?”

季恒初頓了會兒,聲音帶著點兒悵然,“我討厭你我還管著你,我賤得慌。”

原來很多細節,都被他忽略了。

他反應並不算遲鈍,從警察頻繁找他開始,他就已經有了察覺,警察應當是在重新審查十幾年前的舊案,問的最多的是當年關於周慈慧的細節,說是例行調查,但不久之後,周慈慧就開始頻繁異動,看起來並不關聯,現在想來,應該不是意外。

程訓之也是程焰高中後慢慢失蹤的,如今季恒初肯開口說,大概是事情已經到了末尾。

而他突然說讓他和程焰保持距離,季時嶼忍不住問了句,“程焰的爸爸……是不是出事了。”

季恒初沈默很久,然後才說了句,“還不確定。”

他連續幾年去南菏,徐靜一直在遠程電話裏照拂著,但季恒初那性子,不可能完全放心地不管不顧。

如今再回想,恐怕季恒初和程訓之早有聯系也說不定。

世上哪有那麽多巧合之事。

季恒初讓他跟程焰保持距離,他起初覺得荒唐,漸漸便明白,如果程訓之出事,程焰很可能沒辦法接受。

當初程訓之出事是周慈慧設計的,後來十幾年的隱忍也是拜周慈慧所賜,後來種種,跟周慈慧都脫不了幹系。

他害怕,一邊覺得程焰不是會因為這些遷怒到他的人,一邊又害怕季恒初還有什麽隱情沒告訴他。

再多的愛意,抵不過宿命的壓制,如果真的有什麽不可跨越的鴻溝,他並不覺得兩個人的感情已經根深蒂固到可以抵抗所有了。

但此時他抱著她,倒真有一種剎那永恒的恍惚感。

這會兒看程焰的反應,可能她也意識到了什麽。

以前覺得跟程焰待一起很輕松,因為她很聰明,很多事不需要點透,她都懂。

可現在突然有些惱恨她的敏銳。

雨越下越大,程焰坐在那裏叫了很久的車,好不容易才叫來一輛,把他塞上車的時候,叮囑了兩次,“到家告訴我一聲。”

當著司機的面,季時嶼手勾著她的脖子,蹭著她的臉,貪戀地親吻了她片刻。

他並不是個喜歡在人前親熱的人,程焰也不喜歡,可誰也沒有拒絕。

程焰回去便睡不著了,模模糊糊半夢半醒的時候,都是噩夢,都是程訓之。

之後幾天她都沈悶著不說話,也不再記掛著回南菏,從季恒初那只言片語裏,察覺到程訓之很可能就在江城。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程焰終於得到消息,說警察把療養院控制了起來,周慈慧的病房加派了四個警察看著,初步掌握了證據,她和販毒組織有勾結,且一直在試圖開拓一條新的販毒路徑,當初所謂的解救,不過是她一手策劃出來的,她和愛德華從來都不是附屬關系,而是合作關系,那時她想把愛德華踩下去。

這些年苦肉計演了一出又一出,不過是她掩人耳目的東西,她骨子裏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瘋狂,即便早知道警方和季恒初季時嶼這些人對她有懷疑,她依舊有恃無恐地進行著自己的計劃,樂於看自己把別人耍得團團轉。

而提供證據的線人,頭部遭受重創,至今仍在重癥監護病房,還沒徹底脫離危險。

程焰問周敏玉,“我爸是不是在江城?”

周敏玉不說話。

程焰問季時嶼:“我爸是不是出事了?”

季時嶼也不說話。

程焰看著報紙,上面寫:線人某某。

他之前叫周嶸,後來叫程訓之,他戶口本上只有他的名字,程焰的戶口本上只有自己的名字,上面寫著孤兒,程焰問了好幾次,說為什麽我是孤兒,程訓之說,你是我從山溝裏撿來的,程焰看著他那張和自己不用驗DNA都知道是親父女的臉,嗤笑出聲。

程焰那時擠兌他:“你不會怕人尋仇所以托關系給我搞的假證吧?”

她一個未成年,怎麽可能有單獨的戶口。

現在,他只是某某。

程焰從家裏跑出去,周敏玉在身後叫她,追著她,企圖把她拉回來,知道終究還是瞞不住,“你爸說不想在醫院見你。”

如果任務完成他沒事,會去找她。

如果出事了就在墓碑前見她一面。

醫院那地方,盡是哭哭啼啼,這些年他知道程焰很堅強,但也知道,他無數次讓她傷心。

程焰冷笑出聲,“我管他怎麽想,他以為自己誰,他說什麽我要聽什麽。你不告訴我也行,總共就這麽幾家醫院,我一個個去找。”

總能找到的。

他命硬著呢!死不了。

等他醒了,程焰一定會狠狠罵他。

周敏玉終於妥協,“我開車帶你去。”

她的脾氣,跟年輕時候的程訓之,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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