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中央公園的長椅，不過今晚的天空裏卻沒有了繁星。空氣中夾雜著溽熱的濕氣，一陣醞釀多時的雷陣雨，眼看著就要下來了。

“你又遲到了。”盛輝的口氣明顯帶著些情緒。

“抱歉，抱歉，沒趕上上一班公車。”對方一身學生樣子的打扮，一邊漫不經心地道著歉，一邊坐了下來。

“你是自己沒車嗎？”

“對啊。”Leo雙手抱著後腦，伸了伸腳，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這話換成任何一個人說，都會讓盛輝厭煩不已，只是想著Anton才剛收拾了手下不少人，這個人目前還有利用價值，才忍住沒有發火。

也有一點兒是因為，Leo說話雖然無禮，但難得的是這些由他做出來，居然也不是那麽讓人不堪忍受。而且這個人這次把事情辦得如此幹凈漂亮，還能游刃有餘地周旋在自己跟Anton之間，反而讓他很有興趣繼續看看，這個Leo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好久沒有碰到這樣的對手了，以前怎麽沒發現Anton手下有這樣有意思的人物。

“安傑跟那幾個人的事情，二少爺還滿意嗎？”就在盛輝坐在那裏，默不作聲的時候，Leo忽然開口問了句。

“安傑？我讓你對付他了嗎，你倒是會自己多找事情做。”

“吔，原來二少爺不想對他下手。難道，”Leo故意舔了舔嘴唇，朝他眨著眼睛，“他也是你的人？”

盛輝冷笑不語。

“哎呀，糟糕他到底是Anton的心腹，我以為這個人，遲早會擋了二少爺的路呢。”口氣中故作痛惜的痕跡很是明顯，“沒想到您早就布控好了，我真是好心辦壞事了呢，您不會怪我吧？要不……我再想辦法重新把他弄回Anton身邊。”說完，眉毛都蹙在了一起，像是真的很為難地在想著事情。

“行了，別裝了。安傑是哪邊的人，你真的會全然不知？

借著這次機會，把他徹底從Anton身邊弄走，同樣我這裏也就沒有可以取代你的人了，你倒是會計劃安排。給我爆料的人還說，你跟安傑平時的關系還算不錯，你還真是夠下的去手的！”

“不愧是二少爺，真是一語中的。”Leo豎起拇指，臉上雖然滿溢著笑容，看起來卻不諂媚，“只是我也不過是求個自保而已，誰都想當最有用的那一個，可是最有用的，卻只能有一個。”

“另外有一點，您的線人還是報錯了——在Anton手下做事，怎麽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

盛輝頓了一下，嘴角還是揚起了一絲弧度，“有道理，你我說不定是同一種人來的。”這人如果真的願意跟著自己，那是再好不過的幫手了。但如果不是，那他就是第一個留不得的禍害。

“過獎，過獎。您是幹大事的，我只不過是多為自己考慮了點的小人物罷了。”

兩人目光相交，昏暗不明的燈光下，他們身上迥異的氣質仿佛在這一刻被剝離了出來，兩人心裏都有一種對鏡自照的錯覺。

“二少爺還有什麽事嗎？”終於，還是Leo先開了口。

“沒有。”盛輝本來約他是有其他事情，需要他做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卻不願現在就說出來。或者……可以下次再叫他出來的時候，再安排給他。

“這裏快下雨了，那我先走了。”Leo擡頭看了看天，起身站了起來。

“我送你吧。”這一句也像是沒有怎麽考慮，就說了出來的話。

Leo似乎也沒有想到，看了盛輝一眼，隨即很識趣地點了點頭：“好啊。”

兩人才走了幾步，Leo見前面的垃圾桶邊，有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便對身邊的盛輝說了句：“你等我一下。”說著，就先前快跑了幾步，到那個人身邊跟他打了聲招呼，開始攀談起來。盛輝只覺得那人的身影比較熟悉，應該是上次來這裏的那個環衛老人。Leo雖然跟老人沒聊幾句，就走了回來，但感覺得出來他似乎，挺開心的。

“你們認識嗎？”盛輝忍不住問。

“啊？哦，每次來這裏都能碰見他，所以去打個招呼啰。”

“你看起來跟他很熟的樣子，我以為你們認識。”

“Vinson，”Leo忽然一臉認真，“告訴你個秘密吧——其實…………他是我的遠房表舅。”

盛輝一楞，真的在腦子裏回憶起喬治才給他的，關於Leo能查到的那些詳細資料起來——那些資料中並沒有提到他有個表舅啊。

“噗，哈哈哈哈哈哈。”Leo見他一臉茫然的表情，開始惡劣地放聲大笑了起來。

盛輝終於反應了過來，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

已經笑成一團的Leo看起來其實有些天真、純粹，或者說差點兒就會讓人誤以為他真的很天真。盛輝開始相信，這個人確實有些誘人下地獄的資本，不論是對Anton還是其他人，應該都是如此吧。

“好了，好了。別板著臉了，算我這玩笑開得不好，我跟你道歉。”Leo跟著盛輝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想去哪裏？”盛輝果然還是無奈了。

“嗯，”副駕座的人想了想，“我還不想回去。不如，你請我吃東西吧。”

盛輝本來也想多跟他相處一些時間，所以也沒怎麽猶豫，“好啊，你想吃什麽？”

Leo說了個地方，還好是離這裏不遠的繁華地段，盛輝便開了過去。

車子開到的時候，滿條街的大排檔入眼，每家的各種食材並排擺在外面，人聲嘈雜，大聲地吃喝講話似乎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來吃路邊攤？”盛輝有點意外，依稀記得以前這條街不是大排檔才對。

“怎麽，你怕吵？那我去打包好了。”

Leo說著推開門，下了車，走到一個攤子前，老板很殷勤地迎了過來。Leo伸手指了幾個東西，在等老板炒料打包的時候，一回頭卻看見盛輝已經朝這邊走了過來。Leo笑著朝他揮了揮手，轉頭說了句：“老板，不用打包了，加個位吧。”

“好。”老板迅速整理好一張桌子，安排他們坐了下來。這家攤位的食客很多，好在老板上菜的速度很快，所以不用等得太久。

Leo從一份炒好的貝肉裏，夾起幾個，挖出來，放到自己的碗裏很自然地遞了過去，“這個味道很好，你試試。”

“怎麽想到來吃這個？”

“想起來，就過來了。”Leo笑著望著他，“不嘗嘗，真的不錯。”

盛輝嘗了一下，“是不錯，不過多放些料酒的話，味道會更好。”

“想不到你還懂得這些。”Leo伸手抓起半只湖蟹，放在嘴邊吮吸了起來。

“你以為只有你才會吃大排檔嗎？我在外面的這些年，經歷的事情不會比你少，”盛輝的身子往前湊了湊，“所以，你夠聰明的話，就不要把用在Anton身上的那一套，用來對付我。”

見對方沒什麽反應，悶頭喝酒吃著東西，盛輝又繼續說：“你很有腦子，在這以前，我是有些看錯你了。所以這次我認真跟你說一次，你之前有什麽心思打算我不管，今天之後，如果你真心願意跟我合作，你以後得到的東西，絕不會比Anton許諾給你的少。但是，你如果要耍花樣的話，我保證你的下場會很難想象。”

“二少爺是不是想說，Anton贏不了，如果我不真心跟你合作，到時候，你第一個要除掉的人——就是我。”Leo吃完了手裏的半只湖蟹，吸了吸手指，漫不經心地說著。

“你知道就好，別選錯了路。”

“我憑什麽信你？”Leo終於放下了手裏的蟹腳。

“因為你別無選擇！”

兩人對望著，眼神相交之中，湧動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覆雜情緒。

“精彩啊！”還是Leo首先釋然一笑，輕輕鼓掌，“二少爺剛剛說，你我是否是同一類人——我覺得應該是。”

“那我們這交易算是正式達成了？”

“是”

Leo舉起還沾了湯汁的手，朝他揚揚眉毛。盛輝頓了一下，並沒有回應，因為他總覺得對方的眼神裏有一種隱喻的覆雜情緒，雖然Leo眼角的笑容掩飾了一大部分，但是還是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老板，再加幾瓶啤酒。”見盛輝沒有反應，Leo順勢把手舉得更高了些，朝老板那裏使勁晃了晃，然後收了回來。

“你……”在Leo拿起酒瓶喝完一大口之後，盛輝突然有些吞吐地叫了他一聲。

“嗯？”望過來的眼神已經開始有些迷離了。

“你……什麽時候跟著Anton的？”盛輝本來想問——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但這話現在問出來，顯得確實有些突兀。

“七年前啊，你之前就問過的，忘了嗎？”

“你記性倒是好！”盛輝笑了，忽然覺得自己這一問確實幼稚得可以。

“當然啦，別的我不敢說，記性好這個，倒是肯定的。”Leo伸出手指，在眼前晃了晃，又握緊了酒瓶。

“你不會這就醉了吧？”

“放心，我酒量好得很，剛來Nightmare的時候，連火酒都要喝的，這點兒不算什麽。”

他剛跟著Anton的時候，確實被逼著喝過一次火酒，可惜就那一次就搞得胃穿了孔，在沒有執照的醫院裏半死不活地躺了一個多月，回來之後，就再也很少沾酒了。本來夜場裏面，這種應酬社交都在所難免的，不過好在Leo很機靈，能避就避過了，所以Leo其實沒什麽酒量。

但他酒品還算好，即使是醉了，也不會表現得太過異常，不過就是話比平時多一點，語速快一點兒，但是不會上臉，所以不熟悉的人也不怎麽看得出來。

“你是怎麽去Nightmare做事的？”盛輝顯然是沒有看出Leo已經醉了。

“嗯……”Leo還是緊緊握著酒瓶，好在裏面還有一些。“暑期，打工吧！”

“七年前，你在夢魘打工臨時工？”盛輝的眼睛忽然一亮，“那你記得……”話到嘴邊，卻突然止住，眼前那個影子又一次一閃而過，連自己也記不得的清晰的輪廓，要怎麽開口問別人。

“呃？”Leo將眼睛半瞇了起來，“記得什麽？”不知道是在回問，還是僅僅只是單純地重覆對方的話。

“沒什麽，算了。”盛輝搖了搖頭，抽出了一張鈔票放在桌上，示意過來結賬。

起身走到Leo身邊，“走吧，我送你回去。”說著伸手想把他拉起來，沒想到手指才剛剛碰到他的肩膀，Leo忽然猛地擡起頭來，“我從來不需要什麽人關心！”語氣變得又快又狠，這個時候才顯出已經醉了的樣子。

喝多了酒的人，本來說什麽話的都有，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但這話卻讓盛輝唰地僵在了原地，剛剛那句“我從不要什麽人關心！”，又在耳邊響起，但說話的那個人已經相當模糊——

在記憶中零星的畫面，開始斷斷續續地一一在腦海中閃現出來。記不得是在什麽時候，也有人當著他的面，這樣無禮地說過同樣的話，自己當時的反應已經不記清了，唯一還有記得的是，對方留下的那一個很模糊的笑容，但卻率真純粹，充滿希望。這些年來，自己一直隱隱記得這個笑容，所以才會在回來之前，跟喬治提過想要，找一個當年在Nightmare打過臨時工的資料，可惜這信息太大，根本就查不到什麽實質的東西。

燈光之下，盛輝靜靜凝視著對面那一雙即驕傲又淩厲的眼睛。終於，對方率先收回了目光，晃晃悠悠站了起來，似乎想要說點什麽，卻因為腳下不穩，一個向前就撲到了盛輝身上，好在盛輝扶得快，才沒有跟他一起倒在地上。

“沒事，我朋友喝多了。”

盛輝邊接過老板找回的零錢，一邊架著Leo走了出去。

“你家在哪裏？”

“家？”被扶的人低低笑了起來，喃喃道：“是啊，我的家在哪兒呢。”

“別發酒瘋！”盛輝開車門，把人塞了進去。

“放心，我沒醉……”Leo嘀咕了句，整個人倦在了座位上。

盛輝車開得還算穩，可惜窗外的夜風一吹，卻把Leo的酒勁勾了起來，只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停車。”

盛輝偏頭看他，正雙手按住胃，臉色慘白，好像很難受的樣子，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嘆了口氣，找了個合適的地方，停了下來。

果然車一停穩，Leo開了門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扶著墻吐了起來。

“我以後再不想，跟你喝酒了。”盛輝等他吐得差不多了，遞了張面紙過去。

Leo似乎緩過來不少，擦了擦嘴，訕訕笑了笑，“還沒那麽差吧，我酒品不差的，不過就是今天喝得急了點兒。”

“走吧，我送你回去。”

盛輝看他酒醒得差不多了，伸手把他拉了起來，兩人一同並肩朝車裏走去。

“不是喝過火酒的嗎，以前傷過胃？”

“是啊，就是火酒傷了胃。”Leo答得也理所當然，這一句足以說明他的酒確實已經醒了。

上車的時候，盛輝又問了一遍他的住址，誰知道對方說出來的地方，居然是自己第一次帶他去的那個舊樓頂。

“你現在住那裏？！”盛輝有些意外。

Leo點點頭，眼睛卻望著窗外，那一排排轉眼即過的路燈。

“那你以前住在哪裏？”

“辦公室啰。”

“啊！”盛輝反應過來後，追問道：“你是說，你住夢魘的辦公室裏？”

“嗯。”

Leo轉過來，又把頭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不知道是真的困了，還是煩盛輝在這個事情上，反覆問得太多了。

過了一會兒，到了目的地，Leo說了聲“謝謝”準備下車上樓，卻看見盛輝也一同從車上下來，“我送你上去吧。”

這人的好奇心，還真是挺重的。Leo失笑，呼了一口氣出來，也沒說什麽，跟他一起轉身走上了樓。

“你真住在這裏？”盛輝環顧了跟之前相比，沒有絲毫變化的房間，不由又開口問了句。

“你想從哪個步驟開始？”被問的人卻無端地拋出了這麽一句，“接吻還是脫衣服？”

“你！”

“還是你費了這麽多功夫，非要跟我來這裏，現在又不想做了？”言語中的譏諷一覽無遺。

盛輝居然第一次沒有回擊，只是冷冷看著他，“你不該是個靠臉吃飯的人，為什麽這麽做？”

“哈哈哈哈，盛輝你知不知道自己再問什麽？”Leo笑得肩膀直抖，“我可不記得你今晚也喝過酒。”

“為什麽？”盛輝繼續問著，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自己今天很想多了解這人一些。“你是個驕傲的人，出賣自己，難道不會讓你難過嗎？”

“難過？！”Leo冷笑著擡頭向上看了一眼，又把視線落在盛輝臉上，“你試試在Anton手下工作七年，就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難過了。”

“我懂，”盛輝深吸了一口氣，“我雖然沒有跟Anton共事過，但我可以想象。可這不是理由。”

“理由？哈，理由就是正如二少爺說的——我別無選擇，這個解釋夠不夠？”見盛輝不答話，Leo繼續冷笑著說道：“你想搞垮Anton，或者說你一定會搞垮他，就需要一個幫手，一個在他身邊卻能得你完全信任的人。所以你找到我，找到安傑，甚至是其他人，層層篩選之後，只有我最符合標準。可你卻為此感到害怕了，怕自己駕馭不了，怕我是在跟你上演反間戲碼，是不是？

可我再告訴你一次，這世上沒人比我更恨Anton！你不信，又何必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探我的底。”

這番話讓盛輝整個人都怔住了，最後他只說了句：“你累了，早點兒休息吧。”他走到門口拉開門鎖之際，又緩緩開口：“小未，我們以前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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