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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辰溪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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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時在流雲間聽到了閑話,宇槿面上雖沒什麽表示,心裏到底是不得勁兒,終是心緒難平。

然後她就又想到寧星序,想起出事後兩人見的第一面。寧星序眼睛通紅,眼裏滿是痛意,卻也沒有多看她一眼,更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宇槿不禁想,寧星序已經很算克制。

顯然,寧星序比他們都要有準備的多,也早早地有了這方面的覺悟。

其實,身在辰溪院中的人,都該做好死亡的心理準備。

宇槿向來都知道隨時會有意外發生,只是沒料到這意外就發生在自己身邊。

她忽然想起兩三年前,也是某次和師兄師姐出任務的時候,曾有一個人奮不顧身地護她而死。後來,宇槿才知道這個人叫晶幻。而在此之前,她從沒有接觸過這個人。

宇槿對晶幻的行為是震驚的,她和晶幻素昧平生,初見即是最後一面,便是“晶幻”這兩個字她也是從他人口中得知。

在辰溪院這麽多年,她自然不是沒有接觸過死亡。只是炸在自己身邊的震驚,總會比尋常來的猛烈得多。

熄了燈,宇槿久久不能入睡。她翻了身,看向窗邊隨風而動的窗簾。

旁邊另一張床上的弋漣原顯然也沒有入睡,宇槿能聽到她翻來覆去的聲音。她暗想,或許是遇上了什麽煩心事,又或許就是單純地睡不著。

房裏一片漆黑,卻不是黑得令人窒息。窗邊拉著紗窗,清風灌進來,掀動了窗簾一角,便也把月光灌了進來。

這時,便聽弋漣原輕聲叫了她:“槿,睡了麽?”

宇槿答了她,弋漣原便說:“睡不著就說會兒話吧。”

宇槿應了。

兩人接著就一室昏黑夜話。

“明天就是茶會了。”弋漣原在夜裏眨巴眨巴她烏溜溜的大眼睛,雖然此時也無人註意。

宇槿“嗯”了一聲。

弋漣原這時也意識到了又是她在唱獨角戲,也不在意,繼續道:“你還記得之前我和你說過的今年櫻祭的事麽?”

“嗯。”

“我真擔心這幾天的茶會也不太平。”

“為什麽這麽說?”宇槿見她語氣悠悠,並沒有什麽憂思之態,有點想聽她又是哪裏來的歪言怪語。

“也沒有什麽吧,櫻祭開了那樣的頭,總歸不好。游樂場那件事就是在和宮山閣叫板,後來也沒消息了。如果辰溪院再出什麽事,那就是在打宮山閣的臉了。”

宇槿示意她一直在聽,弋漣原就繼續說:“都說辰溪是築夢的地方,卻沒人想過要造的什麽夢。名利?權欲?不都還是被各世家支使著?”

聽弋漣原這麽說,宇槿一時間想起了寧星羽的疑問:不知道為什麽而戰。

宇槿這時倒是覺得,她倆的疑問是一樣的。

第二天,便開始了為期三天的茶會。

茶會茶會,自然也是要飲茶的。其實飲茶該是主要的,就像各家各鎮都有出了名的物件一樣,辰溪以茶出名。

茶會頭一天確實與其他茶會無兩,該品茗的品茗,該寒暄的寒暄。

辰溪茶會令人興奮的地方,除了是犒勞學生外,還有一個就是會開放平時不輕易開的地頭。比如哪裏的小山澗啊,或者哪裏封閉了多時的法陣啊。這些都給了學生足夠的甜頭。並且長年封閉的園林也會在這時大開,茶會上的人關註最多的也是這一個。

由此,除卻這些活動,茶會大半時間是極其無聊的。

宇槿自認與茶沒有緣分,也沒有講究,就隨便吃了幾塊兒點心,又就近倒了杯茶來解渴。園子剛開,頭天進去的人多,她便跟霍衡幾人隨意去外邊轉了轉,避開這個人潮。

依舊是固定的霍衡、寧星序。稀奇的是這次姜由沒來,畢竟姜由一直愛粘著寧星序。倒是添了關夏,不怎麽愛和霍衡他們一塊兒湊的弋漣原也跟上來了。

霍衡指著某一點某一處對他們說那裏布過什麽陣,那裏又施過什麽法,諸如此類。過往故事似乎總也講不完,霍衡每一年的話也似乎沒重覆過,總能聽著他翻出新的來。他似乎有著永遠都用不完的耐心和溫柔,也似乎有著無盡的精力和永不黯淡的明朗。就像冬日的陽光,溫柔卻不炙烈,卻能輕易俘獲人心,讓人止不住地想靠近。

具體說來,宇槿沒見過他壞脾氣的時候。當然,昨天在流雲居的時候是個意外。他們在一起時,往往最先急了的是宇槿。

宇槿還記得自己剛來辰溪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霍衡老往她跟前湊,後來宇槿急了,差點哭出來:“我不會去宮陵的!”她以為霍衡見她不回宇家,就老想著把她拉到宮陵去。後來宇槿就被霍衡收服了,打心底的。

宇槿她們逛到偏處時,碰見了夏洇和另外的幾個人正在那兒走走看看的,似乎是在察看布防的情況。由此,他們也沒打上招呼。

幾人逛了老半天,見日頭漸斜,才就此作罷。霍衡和寧星序臨來有事,便先走一步。那邊關夏早已徑自尋人去了,只餘下宇槿和弋漣原。

宇槿說:“今天總覺得少了個人,現在總算想起來了。”

“誰?”

“宮禾呀!”她說,“這個小師弟不是也老愛粘著你麽?記得以前有好幾次一聽說你出任務回來了,他就會馬上跑到你跟前來找你。”

弋漣原默了默,才說:“實不相瞞,那天我從辰溪去清源時,也是他送的我。”說完她便笑,頗有些嘚瑟的意味,“說真的啊,這個小師弟用著還挺順手的!”

正說著,便聽到了遠遠的一聲:“漣師姐!”

這是宮禾找過來了。

宇槿見了,笑得挺開心,朝她道:“喏,人來了。”

待宮禾到了跟前來,宇槿才發現宮禾到底是長開了。他在她的印象裏還是瘦瘦小小的一只,哪像現在,已經是一個陽光開朗的大男孩兒了,這真不是五年前可同日而語的。

宮禾這時見了宇槿也在一邊,便也喚了她一聲:“宇師姐。”

宇槿和弋漣原認識宮禾是在五年前。

那時也差不多是茶會這段日子。

五年前。

彼時競賽剛結束,拔得頭籌的也是一名易生。

那時天色漸晚,宇槿和弋漣原便同他人一樣往回趕去,路上夾雜著各種議論的聲音。待走到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就聽見角落裏傳來惡狠狠的咒罵聲和埋頭哭泣的聲音。

還想要細細分辨,就又聽見一個男孩的聲音道:“呸!宮禾我告訴你,別以為人華師兄敗了陳師兄你就趾高氣揚了!今兒小爺我不高興了!你也別怪誰,要怪就只能怪你是易生!叛出家門的東西!有本事你也爬到華師兄的位置,否則就別怪受欺負!”

男孩破口大罵的時候,旁邊還有幾道附和聲,比如“罵的對!”、“你就活該!”、“對啊!”之類的。

接著就聽見了那道哭泣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那……那……易生……也不怪我……的啊,那是我爸媽……做的……啊……”那小孩兒也是哭得狠了,宇槿她們能夠聽到他的打嗝聲。

小孩兒還要辯下去,宇槿看了弋漣原一眼,見她面上沒什麽表情,接著卻是嘆了氣。弋漣原說:“看看去,這幫混小子!”

說著她就拐進了那角落裏,宇槿便也跟了過去。

對於易生被欺負這個戲碼,宇槿自到辰溪來並不少見。

有時想想,她就覺得挺可笑的。但或許人性的惡劣之處就在於此:不得意的、失意的人群,見自己在意之人失敗了,便有如是自己被打了臉,又不能去找事主,只能扒拉到勉強沾上邊兒的人,可著勁兒地去欺負,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功德一般。到頭來不過是以洩私憤罷了。

對本生來說,比起游生來,易生是一個更不堪的存在。如果說游生與他們而言是一個無依無靠、任人欺笑的可憐蟲,易生就是那條他們恨不得在腳底下踩死的醜陋的毛毛蟲,可憐都算不上。他們對易生有著天然的輕視和惡意。

游生沒有根也沒有葉,就像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做什麽都與旁人沒有幹系,選擇哪個家族也是他們的自由。本生忌諱他們的這種自由,也恥笑他們的離散。而易生卻是有著斷了的根,這斷了的根對本生來說就是背叛,就是種惡,他們由不得這種惡再紮進土裏,他們不願他茁壯成長。

將那幾個小孩兒教訓得差不多了,又要他們道了歉,弋漣原才算松口。叫宮禾的小孩兒還木楞楞的,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透,一時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

弋漣原又嘆了口氣,說:“得嘞,都這麽晚了,小師弟你也哪兒來回哪去吧。”說著摸了摸他腦袋瓜,又說,“就是他們說的,像華師兄那樣才不被人欺負呢,你看剛才他在臺上多威風啊,管是你選的還是你爹媽給你選的,你都要向華師兄學習呀。”

許是宮禾許久沒見有人對自己這麽親近,眼淚一時又湧出來了。

弋漣原有些無奈:“哎,你別動不動就哭呀,他們就是指著你哭才可勁兒欺負你呢。”

宇槿這時才開口說:“漣原,要不帶他一起去吃一頓吧。”

聽到宇槿這麽說,弋漣原又看男孩兒還只顧著自己哭不會拿主意,便說:“也行。”

於是便三人成行。

路上遇見了霍衡和寧星序,簡單打了個招呼,三人就過去了。

又走了一會兒,就聽見那頭有幾個小孩兒在那兒悶著頭說了幾句。

只聽有一個說:“得了這次教訓,下次要記著點兒。”

又聽另一個也嘆氣,說:“之前還以為霍師兄人很好呢,剛才那臉色可真是可怕……”

又聽那頭嘟囔:“我哪想到會遇見他……別人不也這麽說嘛,誰知道剛說了一兩句話就叫他聽到了……”

“都別說了,剛才的教訓還不夠麽?哎,也是,不就是陳師兄敗在了華師兄手下麽?哪兒那麽多事呢?咱們要議論也該議論易生那一檔子啊……”

他們幾人本就在宇槿她們不遠處,宇槿聽得清楚,暗想他們剛才應該是又挖苦游生易生了。她又看了看走在弋漣原身旁那怯生生的宮禾,一時又不知作何感想。只莫名想,華師兄他們還真是好,兩個本生,一個易生,那交情都不帶換的。

到了流雲間,弋漣原問了宮禾有哪些忌口的,見宮禾還像做夢一樣,末了才遲遲地回了一句“都行”,弋漣原便徑自去點餐了。

宇槿坐在桌邊,只瞧見宮禾繃直了他的小身板,心思也不知道飛到了哪兒去。宇槿見了,也不言語。她在校內瞧多了這樣的事,就像她也聽多了背後別人對她的議論,她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但乍聽到時心裏還是有感覺的。一如見了游生或者易生被欺負,她心裏也是不痛快的。

她一直覺得自己該是冷心冷意的,合該對很多事無動於衷。很多人都知道她是游生,都道她是在家族遷居時不小心落了單,卻沒人知道她是自己選擇出來的。

如果沒有關若籣,她自己怕是早已經死透了的吧。

當時為什麽要出來呢?因為母親死了。為什麽死了?因為她。

現在想來,宇槿心裏還是有些驚奇,她總覺得自己忘了很多。但那時年幼,哪能希求記得那麽多東西?

她看向宮禾,暗道,他也算是幸運的,好歹還知道自己是父母為他做的決定。但她呢?那時不過五六歲,她實在不知道。

不一會兒弋漣原就坐了回來,手裏還拿回了一個果盤,只說:“先吃著水果,飯菜待會兒就上來了。”

吃完了飯,三人在回去的路上溜達了一圈,之後便在岔路上和宮禾作別。男女生不同校舍,宮禾少不得要和她們在這兒分別。

宮禾在岔路上走了一小段,這才回過頭去看她們。那頭她倆徐步遠去,也不知說了些什麽,兩人距離不遠不近,或轉頭或前視,一派閑散,倒也不辜負了這月夜。

辰溪是看實力的地方,宮禾早就知道了。他的父母能夠在他年幼時就將他改投他門,這也自然有宮禾的過人之處。他以前沒有什麽想法,到了辰溪後才知道了什麽是易生,只是他內心還希求著能同往日舊門玩伴嬉鬧在一起,現在確實是不能夠了。

父母早已經不是他的父母,玩伴也早已經不是他的玩伴。哪裏有什麽斷了的根,明明是斷得徹徹底底、幹幹凈凈,叫他沒了後路。

他還在那裏怔怔地看著她們兩人身影,心裏難過萬分,眼裏卻是沒有流出淚來。

呵,這十歲的人生啊。

後來宮禾就勤快地找起了弋漣原,也不管合不合規矩,又是死磨硬泡地讓她帶上了他這個小尾巴。虧得弋漣原天賦好,雖不適於修習劍術,但也能指點一二,也虧得他自己爭氣,總算在修習上不落於人後面。

再說回現在。

宇槿和宮禾並不常見,了解到的也多是從弋漣原那裏聽來。現在她每見到宮禾一回,便覺得宮禾對弋漣原的孺慕之情又深了一分。

宇槿看著宮禾現在還算冷靜的表情,暗想,見到弋漣原回來,他心裏一定是樂開了花。

宇槿又看向弋漣原,又想,怎麽感覺像在支使一條狗崽子似的。

想到一條狗娃娃正在弋漣原面前搖尾巴的情景,宇槿暗覺就要抿不住嘴,趕緊看向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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