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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燈市如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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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東君輕輕吹了一口氣,千樹萬樹的燈花次第而開,“嘭”的一聲,絢麗的煙花在天上綻開,一朵接著一朵,化作無數的星子,散落人間。

範陽城十餘丈寬的直通南北城門的主道宣武街上,街道兩側的屋檐上垂掛著各種燈籠,三五成串,又間雜著七丈高的多枝燈柱,懸掛著十二盞燈籠。道路的中央,有舞獅、噴火、踩高蹺藝人,在藝人外則是熙熙攘攘的游人,有的穿著錦衣,提著八角宮燈;有的穿著棉衣,提著彩色絹燈;有的穿著麻衣,提著紙紮白燈。可他們的臉上卻帶著一樣的盈盈笑容。

無論尊卑貴賤,不問出身貧富,他們分享著同一份的快樂。

只蕭徹看著人群,卻是皺了皺眉,說道:“這麽多的人和燈火,若是失火踩踏就危險了。”

“燈市就辦在清河邊,救火方便得很,路邊也有衛兵巡邏。這燈會都辦了上百年了,什麽事沒出過,知府經驗豐富得很,倒是不勞你替他操心。”令嘉嘲笑他杞人憂天。

說著,她給蕭徹遞去一個面具,“把這個戴上。”

“這是什麽?”

“儺面啊。”令嘉笑道:“我令人去買的,這也是燈市常備的玩意。倒正適合殿下這種風采過盛的人物。”

她逛上元燈會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早曉得如何避免麻煩。

其實風采過盛的又豈止蕭徹一個。

令嘉今日難得穿了件大紅細錦的織金襦裙,芙蓉暗地,滿地著花。最上等的大紅宋錦稱著,鮮艷如火,明艷得幾乎能灼傷人的眼。她頭上戴著一頂細金蓮華冠,這頂蓮華冠一個巴掌可掌,共有十二瓣花片,這些花瓣是金絲抽成的鏤空狀,花瓣邊緣嵌了四十九顆大小等勻,光色明潤的珍珠,這些珍珠團團圍著一塊龍眼大小的紅玉,而在蓮花冠頂上還有一只。而在花冠下沿,還插著兩只指頭粗細的蜻蜓,在富貴明麗之餘又添了幾分活潑俏皮。

蕭徹本意是隨便套一件袍子出門的,卻叫令嘉攔下。

“我難得費心思打扮得這麽隆重,還盼殿下多舍些心思配合些。”

令嘉以一種不容抗拒的態度拖著人去換了件朱紅袍子,還不忘給他佩上那繡了福壽的香囊。

蕭徹倒不嫌那衣服太招眼,只嫌那福壽煩心,但對著令嘉殺氣滿滿的眼神,他只能一聲不吭地全盤接收。

朱衣錦繡襯上玉樹瓊花般的風姿,在這人群中便如今夜的花燈焰火般顯眼。

不知有多少人為了多看他們幾眼,而駐足在旁側的攤鋪前,或明或暗地朝他們投來目光。所幸礙於兩人周圍團團圍著的護衛使女,顯見得來歷不凡,路人最多也不過多看幾眼。

但即使就這麽幾眼,對於蕭徹來說,依舊要生出被冒犯的不悅,不知為自己,還為令嘉。

倒是令嘉出行的經驗比蕭徹豐富,知曉可能的麻煩,早早讓人去準備儺面了。

但蕭徹拿到儺面,卻還要挑剔:“為什麽我的面具是貓?”

面具都是木雕彩漆的,但令嘉的面具是血口大張的老虎模樣,蕭徹的那張則是作出小貓模樣。

令嘉甜言蜜語地哄著:“因為我喜歡貓啊。”

蕭徹才不信她的鬼話:“那為什麽你的面具是虎?”

令嘉狡辯道:“一個攤子上一種儺面只會有一個,虎長得和貓最像一對嘛,你既然戴貓,我當然戴虎了。”

她不由分說地強行給蕭徹戴上面具。

蕭徹睨著她道:“你的名字倒真沒取錯,巧言令色。”

虎樣儺面得意的揚起:“錯,五郎應當說,嘉言令色。”

分明隔著面具,但蕭徹眼中仿佛就能透過那雙明亮的杏眸,看見了那張狡黠得意的美麗面孔。

他頓了頓,問道:“怎麽叫我五郎?”

“因為現在你就是蕭五郎啊!”

蕭徹會過意來,無奈道:“說的是,傅七娘。”

戴上儺面,進了人海,他們便只會蕭五郎和傅七娘。

誰又會知道他們是誰呢?

有了面具遮掩容貌後,兩人收到的目光果然就少了許多,在人群中也就自在許多。

令嘉便拖著蕭徹往前走。

上元燈市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商鋪,間雜著頂盤挑架的流攤,有的賣糖畫、餛飩、糍糕,有賣摩合羅、空竹、儺面——這是玩的,還有賣簪梳、鐺環、胭脂……總之無論什麽樣的人來這,總免不了叫這琳瑯滿目的貨物掏空錢囊。

在這紛繁的店鋪中最常見的依舊是花燈。

既是上元,怎可無燈?

這攤子上,尋常的絹燈、紙燈都是賣錢的,但上好的宮燈卻是要猜中燈謎才能賣給你。

但旁人眼中的尚好,又豈能讓令嘉側目。

於是這一路走走看看,看看走走,終出出現一盞讓令嘉看中的花燈。

那是一株八尺高的燈樹,佇立在名為熙春樓的酒樓前,分散的枝杈上掛著四五十餘盞花燈,這些花燈具是琉璃做得燈罩。其中掛得最高的一盞三層的琉璃母子宮燈,籠狀的琉璃被嵌在八角的檀木圍子裏,從大到小,一個疊著一個,琉璃地表面被雕刻各色圖案,火光在罩中氤氳,五色流光旖旎。

這處熙春樓為招攬客人,並不拿這些琉璃燈去賣,而要客人入樓付錢去試燈謎,若能答中一定數量便可獲贈一盞花燈。

琉璃燈價值高昂,相較之下倒顯得入樓費便宜,於是熙春樓這會便擠滿了欲以小博大的人,而這人氣又招來了更多看熱鬧的人。

熙春樓的手筆,便是在京中見慣了炫富的令嘉也不禁為之所驚,“琉璃易碎,這店家卻把這些琉璃燈掛這麽高,當真是豪氣。”

蕭徹看了這酒樓的匾額一眼,道:“這是曹家的鋪子。”

令嘉想到了那塊火玉,不禁嘆道:“曹夫人當真是豪富啊!”

果然是戰爭財最好賺嘛!

蕭徹看了那燈樹一眼,問:“你想要哪盞?最高的那盞?”

“不是那盞,我想要蓮花形狀的那盞,就那盞,紅蓮。”

令嘉指的是燈樹中上層的一盞,那盞琉璃罩是燒紅的顏色,外層被細雕成數十片蓮花瓣,壓在木雕的蓮花臺上,上面蓋著個六角亭頂。這還是一盞走馬燈,隨著蓮花輪轉,光影變遷,燈面由紅轉緹,又由緹轉黃,再專做紅,雖無如常見的絹面彩畫內涵豐富,但勝在精致美麗,別有意趣。

蕭徹點了點頭,便欲喚人。

令嘉忙阻住他,道:“你別去找曹夫人要,那可太沒意思了。”

被懷疑要以權勢破壞游戲規則的人為自己正名:“我還沒不解不過一盞燈籠而已,我們就不能自己拿嘛?”

“可是要拿的話,要猜燈謎啊!”令嘉強調。

“……七娘你為何會覺得我不會燈謎?”

令嘉一臉理所當然地說道:“你這不是第一次來上元燈會嘛,肯定沒玩過燈謎。燈謎玩的是靈機巧思,若是不解門道,縱有陸海潘江之才,也是無用。”

“這麽說,七娘你佷解其門道?”被小瞧的蕭徹並未不悅,只挑了挑鳳目。

令嘉謙虛道:“不是佷解,但玩了這麽些年,總是比你強些。”

“……”蕭徹微微一笑,“那就叫我見識一番。”

讓使女付了錢進了熙春樓,熙春樓說是樓,其實卻是個園子。這處熙春樓為了造景,圈下了小半個坊市的地,鑿池引流,堆石作山,又飾以碧樹繁花、亭臺樓閣,景色精致的很。雖如今正逢冬雪未融之際,但園中竟是百花相綻,顏色多端,但細細看去,方知卻是精致得以假亂真的絹花被紮在了枝頭。每隔百步,便見一燈柱,只這些燈柱掛的卻不是花燈了,而是密密麻麻的書寫著燈謎的木牌,光耀四方,猶如白晝。

莫說猜燈謎贏花燈的機會,只憑這處園子的景色,那入樓的花費也算值了。大約這賬簡單易算,這處園子裏便處處都是人,尤其是那些掛了燈謎的燈柱處更是圍滿了人。

蕭徹和令嘉往園子裏走去,過了好幾根燈柱,才尋到一處人少一些的。

待令嘉走近了看,方知此處為何人少許多,原是此處燈柱上掛著的燈謎卻是比外面的燈謎又難上許多,謎目在正統的四書五經之餘,還有辭賦雜餘之論。

令嘉一眼望去,這數十個木牌,她能一口答上來的竟是只得一個。

就這一個還是因為此前某個自號春燈謎主的無聊家夥寫的《春燈集》裏見過。

令嘉讓醉月上前向那看管燈柱的使女報上答案。

那使女取下木牌,揭下木牌背面糊紙,笑著大聲道:“甲三五,鄙詞俚語皆詩句,射《論語》——斐然成章,射中!”

——正是因為謎底重了陸斐的名,才叫令嘉印象格外深刻。

然後將木牌遞給醉月。

周圍人紛紛叫好。

這處燈柱至今不過被取下寥寥幾個木牌,足見其難度,如今還肯留下的,多是癡迷於此處燈謎難度的人,得見一個被解,縱非親償,也覺得趣,自是不吝叫好。

被陸斐耳濡目染幾年,令嘉的燈謎水平還是有些的,她思索許久,往後又陸陸續續地射下六塊牌子。在此處燈柱旁,拿下這等數量的牌子已是相對叫人矚目了。叫好聲不絕於耳。

不過也有不識趣的人說著風涼話:“七娘,你看了這許久的,就解開麽點?你看中的那盞花燈可是要三十塊木牌去換的。”

令嘉摸了摸下巴道:“五郎,你說這熙春樓的管事認不認得出你的侍衛?”

“……七娘,你方才還說尋曹夫人直接要太沒意思。”

令嘉故作深沈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她哪裏知道熙春樓的燈謎竟出得這麽難。

蕭徹被她的不要臉逗笑了,隔著儺面在她額上敲了敲,算作教訓。然後他喚過侍衛代他去那燈柱前。

“甲一,緩和,射《易經》——乃徐有說,射中!”

“甲二,不患寡,射《左傳》——嫠也何害,射中!”

“甲三,荷盡已無擎雨蓋,射《詩經》——至今為梗,射中!”

“甲四,國士無雙,射《孟子》——何謂信,射中!”

……

蕭徹的破謎速度極快,不假思索,張口即來,且是照著順序往下掃,無一遺漏。以至於那使女拿牌的速度都有些跟不上。

初初,使女喊“射中”時,還會有人叫好,但當他輕描淡寫地掃去燈柱上大半的木牌時,加好聲反沈寂下去,被替換成一種無聲的驚嘆。

未過半刻,醉月手中的木牌便集滿三十塊,蕭徹和令嘉便離開了那處燈柱,回門前換花燈。

“你不是第一回 來上元燈會嗎?”丟了臉的令嘉率先告狀。

“燈謎又不止上元燈會才會有。”蕭徹涼涼地瞥了她一眼,“宮中在上元這日,也是會在承天門廣場那懸燈出謎,你不知道?”

“我以為你不會去玩嘛。”

蕭徹微笑道:“在七娘眼裏,我還真是個無趣的人啊!”

你難道不是嘛?

令嘉心裏齜牙,面上正色道:“我以為殿下志趣高潔,不落流俗。”

蕭徹這才答道:“長樂同姐妹鬥技,每次遇到不會的,她都要來尋我幫她作弊。”

令嘉有些刮目相看:“五郎你面上待長樂冷得很,心裏倒是軟得很,她向你求助,你竟都應了。”

蕭徹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我若不遂她的願,她能在殿前哭鬧打滾一整天,煩得人頭疼。”

“長樂做得不錯。”她卻是悠悠道:“五郎你旁的都好,獨獨性子太冷清了些,拉你出來沾沾熱鬧也算得宜。”

蕭徹斜眼睨她:“這就是你今日非要出來的緣由?”

令嘉看了他一眼,卻只道:“你猜。”

蕭徹猜不出,他縱能猜出所有的燈謎,可在令嘉的心思前也只能認栽。

令嘉轉開話題,換而問道:“五郎,方才你答的那‘螢’射‘花’是作何解?”

蕭徹道:“《禮記》有‘季夏之月,腐草為螢’,腐草即為草化,解為花。”

令嘉嘀咕道:“那謎目只說射一字,卻不提及《禮記》,虧你想得到。”

“這是存茂的手法,他慣來喜歡在射字上用這種瑣細為難人。”

“方才的那些燈謎都是樂長史出的?”令嘉楞了楞。

“大半是吧。”

令嘉有些覆雜地嘆道:“樂長史待曹夫人還真夠盡心。”

雖說已將五哥的心思隱去,但見著單鳳娘同樂逸情投意合的,令嘉心中仍不免有些許酸味。

蕭徹窺出令嘉情緒,擔心她又生出些無謂的情緒,欲轉移她註意力,沈吟一聲,便道:“七娘,我忽然想起一個燈謎,你要不要試著解下?”

令嘉心思回轉過來,問:“有沒有彩頭?”

蕭徹想了想,道:“你若解開,我欠你一份禮。”

令嘉應下。

蕭徹道:“善善從長,射一人名。”

令嘉問:“哪朝哪代的?”

蕭徹卻只道:“說的太細那就失了猜謎之趣了。”

令嘉不肯認:“我可沒你那麽好的記性,你若挑了個生僻人物出來,我定猜不出。”

蕭徹言之鑿鑿:“放心,這人你定是知曉的。”

說是沒提醒,但這也算提醒了。

如此肯定,令嘉開始思索起史書上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

她沈思間,免不得心神有些渙散,一步一行全由蕭徹牽著才不至於走丟。

兩人行至熙春樓門前,蕭徹見令嘉仍在思索,心中一動,起了念頭,竟是親自去那燈柱下,拿木牌去取那盞紅蓮燈,而非叫身邊的侍衛使女代勞。熙春樓的使女遞來紅蓮燈,他細細打量了一番,見其做工確實精致,方才接過去。

正欲拿去給令嘉,卻在此時,聞得身後傳來轟然一聲響,然後便是數聲尖叫。

原是一處的火光炸裂,迸射出四濺的焰火,這些焰火沾著路人衣物或木具便飛速燃燒開來。

熙春樓門口本就是擁擠熙攘之地,乍的發生這等意外,當真如潑油入火,人聲一下子沸騰起來,然後便是人人欲逃,人人欲躲,人推人,人擠人,人踩人。

驚變發生時,蕭徹同令嘉二人不過十餘步的距離,兩人舉目便可見著彼此,可就樣的咫尺,卻在那眨眼間叫人群阻隔成了天塹,蕭徹幾乎是眼睜睜地見那一襲紅色身影被四散奔逃的人群淹沒。

他們兩人是便衣出行,隨行的侍衛只得十餘人,使女四人,這些人武藝再是高強在這等洶湧的人潮前也是捉襟見肘,且事起倉促,那些人未必能護住令嘉。而在這嚷嚷人聲中,令嘉縱欲呼人,怕也難叫人聽見。

蕭徹心中的憂心焦急可想而知,他顧不上附近的火光蔓延,只躍至熙春樓的二層外檐,俯瞰著地上,試圖從洶湧的人潮中尋出那一人。

這時他倒是有些慶幸令嘉出門時穿了件顯眼的紅裙。

然而,以他百步之內,秋毫畢現的目力,卻是如何尋覓,卻始終不見那道紅色身影。

“哢嚓!”

蕭徹情難自控之下,竟是生生將腳下的檐瓦踩裂。

但他卻顧不上這落腳地,一顆心就跟灌了鉛鐵一般,直直砸下,砸得他頭暈目眩,幾乎要從這檐上跌下。

站著的人裏尋不著,那便要往躺著的人裏尋了。

——這種人潮中,從來不少被踩踏至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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