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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隱於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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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動之後,得以幸存的各門各戶都忙得腳不沾地,馬不停蹄。

地動面前,不論尊貴卑賤、男女老少,具是平等。富貴人家的府邸裏,庭院建築蓋得比尋常人家結實許多,但這結實也有個限度。這麽大的一場地動,雍京雖非主震處,只是被波及,但京中仍是坍塌了大半的府邸,連雍極宮中都塌了大半的宮殿,甚至連皇帝大朝用的兩儀殿也塌了,以至於朝臣議事的地點竟是臨時從皇城裏開辟出來的小殿。

於是,這許多人家裏都出了噩耗喪事,縱使不要求親去吊唁,但準備一份份的白禮也足夠叫人煩心的了,再加上收拾府邸,清點人手,處理傷亡這些瑣碎事,多少人家的主婦忙得頭暈眼花,這原就足夠人煩的了。又撞上清河公主這麽一位尊貴的主仙逝了,想也知道她的喪事定是要大操大半,動員整個雍京的權貴,只這一樁喪事就能往那些正忙亂的貴婦們頭上再壓一個重擔——準備給公主府的哀禮不說,身份高一點夠得著公主府門檻的人家,還要親往吊唁。

讓令嘉感到慶幸的是,在這成堆的喪事裏,並沒有傅家的,而張家那邊,子弟多仕宦在外,也就一個張氏的堂兄因地動過身。張氏子弟眾多,嫡支旁支加起來足有上百人,令嘉能記下的也就她嫡親的兩個舅舅兩房親眷,其他人於她也就是個落在紙上的名字,生不出多少傷懷之情。

既無親人之傷,她便也有了心思去關註其他事。

而那件其他事很快也有了結果。

地動中失蹤於西華山上的衛王終於被確認了死亡的訊息。

在地動結束的第三日,洛河上竟飄來不少浮屍。原是因為地動中有不少人落進了水中,十分冤枉地去做了一個水下鬼,隨著時間推移,又都浮上水面,這才形成這滿河飄屍的可怕情景。

有大臣諫言,死屍在河中浸泡太久不免會汙染水源,進而引發災疫。於是,政事堂中擬出的賑災事宜裏便有清理水源。

於是,洛河水勢一緩和下來,上津縣縣衙立時聚集了一批水性好的勞役去洛河中打撈屍體。

其中,就有一具身著錦袍的屍體被打撈上來,因叫水泡得太久,這些死屍多是面目全非的,只那衣料是上等的織錦所做,即使是在水中泡了許久,上起手來依舊色澤明亮,軟滑無褶,一看即知價值不菲。

因著潛規則,打撈上來的屍體身上若有值錢的財物,則撈人的勞役分了。於是這衣物便落到了一勞役手上。

只可惜這到底是成衣,賣不出什麽價,這勞役便只能拿來自己用了,好在他家境貧寒,也沒那麽多講究,對這死人穿過的衣物也沒多少嫌棄,只將這衣服洗了洗,便往身上套去。

人靠衣裝,便是貧寒的勞役套上這華服竟也有幾分風光氣派。

只這氣派了還沒幾日,皇城司的人便找上門來了。

官服往這勞役面前一顯,氣勢一放,這勞役便跪倒在地,什麽都交代了出來。

皇城司的人一聽交代臉色都變了。

再尊貴的天潢貴胄在死後被剝去一層華服,也就不過是一具令人嫌棄的臭烘烘的屍體,無法獲得任何優待。

地動中死的人太多了,屍首過多,怕傳疫病,上津縣縣衙已是下了明令,但凡是自河中撈出來的屍體,放在義莊三日之內若無人認領,便一焚了之。

皇城司來的恰恰晚了一步,那具疑似衛王殿下的屍體已是被付之一炬了。

皇帝得知此事時,因清河公主之死而生出的痛楚還沒過去,此外還要掛心皇後的病情、災後事宜種種,對於這個不怎麽關註的兒子的死也只嘆息一聲,這事便算過去了。

人的心原就就那麽點大,只夠分給寥寥數人。

皇帝都示意放過,皇城司的人自不會追著不放。

於是這看似順理成章的事中便有許多的疑點都被輕松過。

比如,那具疑似衛王的屍體因失誤不曾經過仵作的手便被送到了義莊,又比如,它在義莊中還未待滿一日,便因義莊位滿被匆匆送去焚燒……

“春風化雨,潤物無聲,這手段……”明炤嘖聲道:“小姑姑你與小姑父一個殺人滅口,一個毀屍滅跡,這配合無間的,當真是天生一對啊!”

“那不知,比起寧王、寧王妃如何?”令嘉涼涼地掃了明炤一眼,“你這位皇城司副指揮使奉命與寧王交好這麽些年,對他們了解不少,應是能給我們分出個高低來吧。”

明炤訕訕笑道:“小姑姑,我也不是故意瞞你,這不是沒想到嘛。當年蕭熒和小姑父在弘文館裏是鬧過幾場,但那些都是無關緊要小事,小姑父離京七年,我哪裏會知道蕭熒居然還會對小姑父嫉恨到不惜對你下手的地步,不然一定會提醒小姑姑你的。”

明炤是信國公府嫡孫,母親又是公孫皇後侄女,這樣頂尖的勳貴子弟自然也是在弘文館進過學的。

令嘉心念一轉,忽地問道:“蕭徹以前和寧王是怎麽個鬧法?”

“大概就是蕭熒偶爾仗著人多逞點口舌之利,再打上幾家。小姑父身份尊貴,再多的蕭熒也就做不了。”

令嘉難以置信,“蕭徹是被欺負的那方!他不是很受寵的嘛?”

“那時。小姑父剛從西華宮回來,許多人摸不清官家對他的態度,反倒是蕭熒一向‘受寵’,而且越王也摻和了進去,自然就有些蠢人被哄著做了些蠢事。不過小姑父那時年紀雖不大,心眼卻不少,蕭熒他們根本沒討到多少好去。頂多也就仗著年紀大些,在武鬥上下些黑手。不過這便宜也沒占多久,小姑父天賦好,又肯努力,沒過多久就都連本帶利地討回來了。最後一次,在狩獵時,蕭熒叫小姑父一箭嚇得落了馬,折了腿,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在那之後,蕭熒就不敢再和小姑父叫板了。”

蕭徹說寧王對他是因先帝和先後而遷怒於他,可一個稚童的遷怒真的能堅持這麽長的時間嗎?先帝和先皇後死了都不知幾年了。

令嘉心存懷疑。

“小二郎,你說寧王和殿下除了這些小事外,還有什麽可能的仇恨?”

“仇恨嘛……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明炤眼珠一轉,便落到令嘉身上,“小姑姑,莫不是蕭熒他其實早已暗中傾心於你,只是知曉官家定是不許,這才按捺住這份心思,娶了竇二娘那母老虎,但終究情不由人,眼見得往日有過矛盾的小姑父娶了你,於是新仇舊恨,便……”

令嘉瞇了瞇眼,稍稍擡起右手,明炤立時閉嘴。

作為令嘉的親侄,沒人比他更了解令嘉右邊那截寬袖的恐怖,裏面藏著或匕首,或迷藥,或袖箭等各種殺傷性物品。

明炤至今都在疑惑,作為一個甚少出門的深閨女子,他的小姑姑怎麽會怎麽熱衷於這些自保的東西。

令嘉放下手,白了明炤一眼,“別胡扯了,若真是因為我,那日出現在那的便不會是衛王,這只會是他們之間的私仇。”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他們能有什麽仇,若說殺父之仇,寧王恨官家、恨太子都比恨小姑父要來得合理。”明炤朝令嘉攤攤手,表示自己毫無頭緒。

“沒用。”令嘉嫌棄地瞥了了他一句,嘆了口氣沒再在這事上糾纏下去,只問道:“那日推小四娘落水的人找到沒?”

“小姑姑,你也太小看我,這麽點事哪用得著那麽久。”明炤抱怨了一句,說道:“是竇九娘,就是魏國公府三房的庶出女孩。”

心知令嘉定是不記得人,明炤還特意解釋了一句。

“你做了什麽?”

“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明炤懶聲說道:“過幾日,這位竇九娘也會‘不小心’會落一次水,不過她的運氣好,應該很快就會被某位郎君救起。”

本朝風氣開放,嫂溺叔援是正理,但一個大家娘子落水後被一個非親非故的郎君救起,也終是不怎麽好聽。

“落水……你倒是不怕打草驚蛇?”

“蕭熒那廝精明得很,蕭徎的死訊傳出,他就應該猜到我們知道了。”

令嘉心中疑惑漸深,寧王被蕭徹、明炤一並蓋章為精明,這樣精明的人居然不顧得罪傅家、趙家,也要算計蕭徹,倒真叫人好奇。

“寧王這邊你沒碰吧?”

“沒有,小姑姑你的話,我哪裏敢不聽。”

令嘉滿意地擺擺手,“你可以滾了。”

明炤如聞大赦地離去。

這兩日正是地動後的善後時節,大筆大筆的賑災款項撥出,他受命去監控,幾日都不得歇,也就這位小姑姑有命,他才百忙之中抽出身幫她去盯著衛王的事。

所幸,燕王殿下手段確實高桿,不需他出手,便將事情處理得一幹二凈。

明炤走後,令嘉想了會事,飄忽的餘光捉到桌上那本方才被明炤順帶歸還來的《文論集註》。

她莫名又想到了陸斐,可轉瞬又為自己的多疑好笑。

也就明炤形象太糟糕,以至於她都有些草木皆兵。

明炤去後,令嘉去了趟蕭徹的院子。

雖說衛王這事是沖蕭徹來的,但到底人是令嘉弄死的,蕭徹幫她處理了痕跡,她還是要去致謝的。

不過被致謝的蕭徹卻不怎麽滿意。

蕭徹不悅地說道:“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事本就是我的分內之事。”

令嘉暗自慶幸,還好,還好,只說她的事是他的事,沒把他事說成她的事,她才不想去管他那些破事。

“你那個二侄子是皇城司隱三番裏的人?”蕭徹冷不丁地問道。

皇城司是禁軍三司之一,只是比起殿前司、親軍司,皇城司在執掌宮禁、周廬宿衛之外還有刺探情報之途。其下設有六番,共有五千餘人,而在這明面的六番外,還有三支隱番,人數不知、名籍不知,只聽命於番隊的指揮使,而這三番指揮使的身份又只得皇帝知曉,其可直達聞奏,不隸臺察,不受三衙。

故而,皇城司的隱三番是個只存在於風聲中的神秘存在。

令嘉茫然不解地問:“什麽?”

她把無知少女的形象扮演得極好,只可惜蕭徹不吃這一套。

“不用裝了,我既然問了,便是有了把握。”

令嘉堅決要將裝傻進行到底,她苦笑道:“我是真的不知殿下說的這事。”

蕭徹鳳目輕擡,瞥了她一眼,也不與她爭辯,只意味深長地說道:“將嫡孫送進皇城司,傅公果然舍得。”

皇城司的隱三番雖然手掌大權,但卻非正道,說到底不過是隱於暗處的一道陰影,不為人知地存在,不為人知地消亡。

對於出身高門的權貴子弟來說,借著長輩的提攜,或科舉入仕,或沙場立威,光耀先祖,方為康莊大道。會去皇城司這種地方,多是那些沒有門路的寒門子弟和斷絕後代的內侍。

在一瞬間,令嘉臉上的表情有一絲僵硬,不過轉瞬又恢覆如常。

她若無其事地笑道:“殿下何須奇怪呢,我爹不是連我也舍了嘛。”

蕭徹怔了怔。

令嘉轉身便欲離開。

動作比想得更快,蕭徹伸手捉住她,這一下捉得有些急,可待他碰到那截柔弱無骨的皓腕時,又下意識地松了力道。

就是這一松,正讓令嘉甩開他的手。

令嘉語氣不善地問:“殿下可還有事?”

蕭徹看了她好一會,方才說道:“你……你出面派人將我吐血的事報去父皇那裏。”

令嘉會過意來,譏嘲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然後,她轉過身離開了這間沈肅無趣的屋子。

蕭徹看著她的背影,張了張口,想叫住她,卻又不知叫住她之後說些什麽。

一直到人走後好一陣,他看著這一室的暗色,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煩躁,可又不知如何排解。

他壓住這股煩躁,自桌邊的文書裏,抽出一封宣紙,提筆寫道:

“不日即回燕州,備好軍中諸事,留心……”

將需要交代的公事都寫好後,大半的宣紙都已布上了墨跡,蕭徹看著最下面那一小段空白,目光恍惚了一下。

“聽聞,那位傅娘子可是雍京第一美人,傅家莫不是想使美人計,用這溫柔鄉蝕你骨,銷你魂,叫你英雄作枯冢……殿下可別不當一回事。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都是在美人身上跌的跟頭,非美色難拒,實乃情字難解。無聲無息,如你心間,落地生根……待你發現,已是回天無力,只能束手就擒……”

晃神間,筆尖一顆墨珠墜下,落在紙上,溶作一顆墨點。

蕭徹回過神來,於墨點處起筆寫下:

“所言不虛。”

數日後,燕州城裏的某人收到信,一目十行地看到末尾那沒頭沒腦的四字,納悶不已。

“所言不虛?”他摸了摸下巴,十分疑惑道:“我說過的話多了去了,不虛的是哪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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