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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深山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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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雅容對蕭徹的喜歡最早能追溯到她三歲時,情竇開得相當早,可惜有些事並非越早就越好。

那時許皇後已去,英宗退位後孤身居於西華宮,身邊只跟著蕭徹。新城長公主擔心父親孤苦,便常來看望英宗,待趙雅容大些,能出遠門了,便帶著她也來了一趟。

那是趙雅容第一次見到蕭徹。

九歲的兒郎,膚色皎白,眉目精致無雙,但目光疏離,神態冷然,整個人看著如雕出的冰人一般,晶瑩剔透,卻又冒著徹骨寒氣。

趙雅容第一次見這般好看的小郎君,不妨看得癡了,去給英宗行禮時,竟是一個不慎,踩在裙擺上,撲倒在地,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偏生那時她叫新城長公主餵得十分豐滿,動作不免拙了些,摔個七零八落後,掙紮了幾下,竟是沒掙紮起來。

當時滿堂大笑,便是久不見歡顏的英宗也叫這外孫女給逗笑了。

但最令趙雅容印象深刻的,卻是那位冰人一樣的小哥哥的微微一笑。

如春風化冰,雲開見日。

落入懵懂女孩的心裏,激起再也無法忘去的驚艷。

之後新城長公主陪英宗私話,放了兩個孩子出去。

趙雅容喜滋滋地湊上去想和這個漂亮的小哥哥搭話,誰知他看都沒看她一眼,便轉身走了。

趙雅容想去追他,追得急了,跌在地上,周圍的宮人一窩蜂地上來扶她,可唯獨前面那道背影連頓都不曾頓過,更遑論轉身。

那天趙雅容哭了很久,一路從西華宮哭到雍京的公主府。直把新城長公主哭得恨不得將這魔音灌耳的女兒給扔出車去。

趙雅容再見蕭徹,是在雍極宮內。

那時英宗才去,皇帝將楚王出繼,蕭徹終於得以回到帝後身邊,而此時他已九歲。

帝後對這失而覆得的次子極盡關愛,而太子和清河公主對這胞弟百般謙讓,只是……對這一切溫情,他的神色依舊疏淡,始終只像個局外人,與他那些血脈至親隔著一層。而在血脈之外,就更不用說了。

“……表哥在弘文館上學時,其他表哥也在,此外還有二十多個伴讀,我哥也在裏面,據他說,三四年下來,仰慕表哥的人多了去了,但表哥待人看著溫和,卻不愛與人親近,總是獨來獨往。”

“這麽看來,我還是比殿下強許多的——我還有小四娘呢。”

腦殘粉趙雅容瞪她,“表哥待你這麽好,你都不心疼表哥嘛?”

“郡主你不也說了嘛,仰慕殿下的人有許多,是殿下自己不愛與人親近的,既如此我我心疼他什麽啊?”令嘉為自己的良心辯解。

孰料這會不善言辭的趙雅容意外地嘴利:“表哥之所以不愛與人親近,是因為他幼時孤苦。你都不心疼他幼時孤苦嘛?”

令嘉叫她說得無言以對,只能投降道:“好吧,我心疼他。”

這就完了?這麽敷衍?

趙雅容瞪大的眼睛中寫滿質問。

令嘉嘆氣:“郡主,我便是再心疼殿下,他人也不在這,我難道還能為他哭一場不成?為你哭一場倒有可能——若再起餘震,我怕是不敢留這陪你的了。”

趙雅容終於不再瞪人了,她眨眨發酸的眼睛,嘟囔道:“你是在威脅我。”

令嘉自是不認:“殿下誤會了。”

“……你其實不喜歡表哥吧。”

怎麽又提蕭徹,還有完沒完了。

令嘉暗暗咬牙,卻仍要道:“殿下誤會了,我挺喜歡殿下的。”

這句話可是發自令嘉肺腑的真話,如果拋開蕭徹身上的麻煩事,他出身尊貴,能與她錦衣玉食,生的又賞心悅目,待她也寬和忍讓,身上也無特殊癖好,難得的是早已分出府住,他也沒納姬妾,日子更是難得一見的清凈。令嘉曾經所想過的最快活的嫁人後的日子大抵也就如此了。

“騙人!”可惜趙雅容不覺得這是真話。

令嘉瞇了瞇眼,帶著些微不悅道:“這喜不喜歡的又與郡主何幹?”

“當然有關系。我喜歡表哥,表哥不喜歡我,我換個人喜歡就是了。表哥喜歡你,你不喜歡他,他卻是再難看上別人的。”

令嘉有些臉紅道:“我其實也沒這麽好吧。”

“誰是在說你好了——好吧,你生得是很美,但還沒美到獨一份呢!宮中的王美人你又不是沒見過,那容貌可不輸你,也就出身低而已。”趙雅容翻了個白眼,鄙視了下令嘉的自戀,然後嘆息著道:“像我們這樣的出身,怎麽會差個美人。我說他看不上別人,不過是因為他這人看著淡薄,實則固執至極,認定了一條道,便非要走到極致,便是遇到刀山火海,也絕不回頭。”

“……我第一次知我竟可比刀山火海。”

“這個沒說你。其實在雍京之圍後,表哥便開始勤修武藝,苦讀兵書,時常出宮向信國公求教如何排兵布陣……”

“這個我怎麽不知道!”令嘉愕然。

春日宴前,她可從來沒見過蕭徹啊!

“你那會不是在慈恩寺給你兄長祈福嘛。好像是表哥離京不久,你才回府的。”

什麽祈福啊!那會她是在神一法師手下調養身體,不過是她娘覺著體弱名聲不大好,這才另外尋了個借口。

令嘉心中也有些感慨,若說她與蕭徹有緣,足足三年,她時有回府,與蕭徹卻是始終緣慳一面。可若說無緣,怎地又叫他們二人又湊到了一起作了夫妻。

“你別再打岔了。方才說到哪……對了,表哥立志從戎,一雪雍京被圍之恥,但舅舅覺得邊關危險,不肯放表哥出去。然後表哥趁著離宮開府的機會,偷偷離京去了邊關。舅舅派了許多人去追,都沒追上。一直到表哥大敗耶律昌,舅舅才知道他在哪……這麽多年表哥不知受過多少次傷,去年那次尤其兇險,但任舅舅、舅母怎麽勸說,他都不肯回京——他知道他若回京,舅舅、舅母絕不肯輕易放他走……”

令嘉神色怔然。

若說蕭徹受過什麽樣的傷,她比趙雅容更清楚。以蕭徹那生人勿進的習性,她大約是天底下最了解那具精壯健美身軀的人——那上面的傷痕並未如趙雅容說的那麽多。

除了隱瞞身份的一開始,蕭徹在戰場上,從來都是指揮的主將,以他的身份,需要他親身上前拼殺,那只會是決死的時刻。而以他的身手,等閑人又怎可能傷到他。便是傷到了,他也不缺最頂尖的傷藥,尋常傷勢休想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若能留下痕跡的,那只會是致命的危險。

也正因為傷痕少,令嘉能記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口右側有一處銅錢大小的粉色疤痕,而他的左腹處有一道三寸餘長好似蜈蚣的紫色疤痕,右肩處還有一道自肩劃到背,快有七寸長了。

那道長疤過於顯眼,令嘉的手曾在那上面劃過,問蕭徹是如何得來的。

蕭徹只輕描淡寫地說是在與人纏鬥時,後背被人偷襲,他僥幸躲過,只叫人傷到背上,未及要害。

令嘉當時並未深思。

如今想來,以他那身份,後背都出現敵人了,那必然已是到了生死關頭。

令嘉幼時曾撞見過她爹自戰場歸來,她娘第一件事就是把人拉到內室,替他卸甲脫衣,然後仔細檢驗他身上是否添了新的傷痕,但無論有沒有,她都是要垂淚的。

成婚至今,度過了雞飛狗跳的新婚期,令嘉與蕭徹這對夫妻已是逐漸尋出和睦相處之道。但再是和睦,令嘉依舊在防備蕭徹,她見過蕭徹身上的所有傷痕,但她從不曾往心裏去。

趙雅容方才說的並沒有錯。

她並不為蕭徹曾經遭受過的苦難而心疼。

當然,從兩人婚姻締結的緣由來看,蕭徹當初娶她,顯然不是為了娶個會為他心疼的女人,故而令嘉大可不必為此心虛。可是這會在滿臉黯然的趙雅容面前,令嘉終不可免地心虛了。這種感覺就像,別人的至寶,被她買下,隨手扔給福壽亂玩,最後被人找上門來一樣。

若是蕭徹是那至寶,念在趙雅容誠心的份上,令嘉大可慷慨地贈予趙雅容。

可蕭徹不是。

令嘉只能苦笑道:“郡主情意感天動地,我只能甘拜下風,可縱如此,殿下也是不知,又或者他知曉了,也是無動於衷。郡主這樣,值得嘛?”

“不值得。”

正當令嘉驚詫之際,趙雅容卻是撇了撇嘴,“我娘說不值得,阿徽說不值得,便是皇後都勸我說不值得。可是感情這事又不是買賣,我的情意難道就是為了買表哥的情意而生的嘛?”

“若不是為此,又是為何?”

“自是因為我見到他就心生歡喜啊!”趙雅容擡頭挺胸,很是為自己無私的情誼而驕傲。

令嘉戳破她的驕傲,“春日宴上,郡主在杏林道上撞破我與殿下時,可不怎麽歡喜啊。”

人艱不拆不知道啊!

趙雅容磨了會牙,爭辯道:“那是我一時沒回轉過來,昨晚我見著表哥來接你,我就挺歡喜的。”

令嘉斜眼睨她,“看不大出來。”

趙雅容反駁:“你方才不也說了,又不是所有心情都要表現在臉上。”

被自己的話堵了,令嘉一時竟也無言。

“我也沒騙你,我是真的挺開心的。在外祖父去後,我再沒見過表哥待誰這麽溫柔過——對著舅母都不曾。”

“他待我很溫柔?”

令嘉試著回想昨晚細節,卻只記起那纏綿的親吻和那人清冽的氣息,臉上不禁有些發紅。

所幸趙雅容沒有發覺,只嫉恨難平道:“表哥心情怎樣,你自己不會看的嘛?他看你的眼神溫柔得都要快滴出水來了——他要肯這麽看我,我就是用強也要嫁給他。”

後面那句實在是句沒有意義的廢話,蕭徹若肯會這樣看她,又何需她用強呢。

蕭徹看她的眼神麽……

令嘉再次回想。

蕭徹的眼神有多種,最常見的是叫人發冷的平靜,偶爾可見控制不住的惱怒,極為罕見的羞惱,還有格外叫人火大的鄙視……

能滴出水來的眼神……這玩意存在過嘛?

“郡主說的那種眼神,我是真的沒見過。你確定不是昨晚燈光太暗,你看差了?”令嘉懷疑地看著趙雅容。

“……表哥看上你真是活該他倒黴。”

“郡主,因妒生恨很難看的。”

“我才不妒忌你呢!表哥喜歡你,你不喜歡表哥,以表哥的性子,倒黴的只會是你。”

“郡主方才還說是殿下倒黴,這會又說我要倒黴,倒黴的到底是誰?”

“你們都要倒黴!”趙雅容一錘定音。

兩人練著唇槍舌劍打發時間之際,頭上忽傳來一聲清嘹。

兩人擡頭,便見一只褐色的鷹隼正盤旋在她們頂上。

趙雅容一眼認出,驚喜萬分道:“這是阿徽的九雲。”

前年,蕭徹在皇帝千秋節之日,使人奉上兩只海東青的幼鷹。長樂公主和齊王一眼看上,一人分了一只去。長樂公主手上那只便是名為九雲。海東青神駿非常,且極通人性,地動之後,地上一片狼藉,行速難急,長樂公主便先派了愛鷹出來探路。

趙雅容不勝歡喜道:“九雲既然來了,阿徽很快就能跟著找過來了!”

令嘉卻是按住她,語含暗示:“若是旁人問起衛王,郡主當如何作答?”

聞言,趙雅容正歡喜的神色不禁一凜。

令嘉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記住,我們根本不知道衛王有出別院,路上我因上了暑氣,暈了一陣,你不得不拍使女回去傳訊。可過了一陣,我又轉醒,接著又遇上地動……聽明白了嗎?”

趙雅容神色決然地點點頭。

令嘉見狀,又柔下語聲,安撫道:“放輕松,莫要太緊張。只要不露口風即可,寧王妃他們謀算在先,絕不敢和我們撕破臉的。”

……

“表姐!”

“阿徽!”

一對表姐妹經歷重重劫難,終於重逢,激動難當,正要敘話,卻有不解風情的人橫空殺出。

令嘉提醒道:“公主不若先使人將郡主腿上那樹搬開。”

長樂公主這才註意到趙雅容的狀況,小臉一白,忙支使起跟著她過來的人。

寧王那邊自不會放心讓長樂公主一人下來,隨她同來的有長興侯袁師道,還有傅明軺,以及若幹隨從使女——使女裏還有醉花。

傅明軺和袁師道在雍京權貴子弟裏是數得著的武藝高強的人物,有他們兩人看護,便是遇上餘震,想也能護得長樂公主平安。

醉花見到令嘉雖發髻有些淩亂,但周身還算完好,不禁松了一口氣,忙請罪道:“婢子看顧不周,叫王妃受苦了。”

令嘉不耐與她客套,直問道:“可有小四娘的消息了?”

答話的是明軺,“我和醉花姑姑過來尋小姑姑時,還沒尋到人。二哥和醉月姑姑現在還在尋找。”

令嘉咬住了唇,她遠望橫祈河下流方向,低語道:“地動之後,河流多險,小四娘若是還在河岸邊就危險了。”

“四妹落水也有些時候了,以她的水性,想是應提早上了岸,小姑姑莫要憂心太過,現在還是先回別院吧。”明軺如此安慰,卻不知自己的目中難藏憂色。

小四娘可是他的胞妹,若非明炤對西華山的地形更熟一些,而令嘉這邊也是危險,他怎麽也要繼續尋下去的。

令嘉見此,心裏的憎惡幾乎要湧出來。

她朝別院方向眺望,目光森然:寧王!寧王妃!

趙雅容叫那樹給壓折了腿,不便行動。倒是醉花來了正巧,她習武多年,身強體健,背一個趙雅容,輕輕松松。

一行人便這樣回了那寧王別院。

雖然遇上了地動,但到底是白日,眾人皆是清醒,故而都忙忙尋到空地上,縱別院塌了好幾間房,真正受傷的也就十餘人,死亡只得一個倒黴的下人。

寧王妃見了趙雅容的狼狽模樣,便是眼圈一紅,含著哭腔問道:“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

趙雅容看著這張妝容精致的芙蓉面龐,沈默了好一會。

這樣的情真意切,她真的是謀算她的人嘛?

趙雅容別開臉,淡淡地說道:“只是叫樹砸了下,比起丟了命的,已是萬幸了。”

在和父母兄長這些人交代前,她終還是對這位表姐生了防心。

令嘉一進別院,就被早已等候陸斐迎上來。

陸斐臉上有些蒼白,但神色還算鎮定。她問道:“你方才硬是要出去,可有發現什麽?”

令嘉說道:“小四娘是叫人推下去的。”

陸斐聞言,並未質疑令嘉的話,直接問道:“是誰?”

“待小二郎回來,我問問他,他應是知道的更多。”

陸斐默然。

令嘉連番遭了數重波折,早已是有些疲累,如今一心掛在明炤上,實在抽不出心神去安慰她。

好在,兩人憂慮沒多久,別院便迎來了一人。

——道誠趕來了。

陸斐一看到那個青玉小葫蘆,眼淚便簌簌落下,喜極而泣。

令嘉也是紅了眼眶,但她仍能沈住氣問:“小四娘她們現在在哪?那裏可還安全?”

“她們現在正在西華宮裏一處,那處地勢還算平闊,並無隱患。”

令嘉松了口氣,這才有心思問:“小四娘她們怎麽進了西華宮?”

道誠正欲詳說,醉花忽急急過阿裏:“王妃!王妃!”

令嘉心裏一個咯噔,莫不是又出什麽事了?

醉花喘下氣,說道:“燕王來了。”

令嘉茫然:他來做什麽?

道誠嘆氣:這來得也太不巧了,他正準備告黑狀呢!

作者有話要說:摸了幾天魚,存稿耗盡,這是趕出來的。將就著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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