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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語出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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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嘉一貫知道這些下仆喜歡報喜不報憂,但今日才知道,他們能粉飾太平到何種程度。

爭吵?

正房的情形哪裏只是爭吵,劍都出鞘了。

張氏手持一把寶劍,追砍著傅成章。傅成章狼狽奔逃,絲毫不敢做擋。

——那把劍是傅成章收集來掛在正房墻上做裝飾的,傅成章眼光極高,能叫他看上的劍必是削鐵如泥,鋒銳無比。

正房裏頭的家具在這等劍鋒之下,已是毀了大半,榻子被削了圍屏,桌椅被砍了腳,擺件東一件,西一件倒在地上,碎成片片,狼藉一片。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張氏和傅成章沒在正房留多久,就轉移陣地到游廊上。

令嘉腳程不快,趕到前線時,只除了還在養腳的明炤,家中其他人都已經到了。

她二哥,信國公世子傅令安張手攔在張氏面前,掩護著狼狽的親爹。小五郎明迢年紀小,只比張氏腰部高出一頭,但也從張氏背後死死抱著他的腰,困得張氏不得動彈。公孫氏臉色驚惶地站在一邊,用語言安撫張氏。

一家人齊心協力,誓要阻止慘案發生。

——不,還有一個沒出力的。

令嘉踹了傅明炤一腳,“你怎麽不過去幫忙?”

明炤一直站在廊外,使勁降低著自己存在感,突然挨了一記,心中就知是誰。

一轉頭,果然見到了令嘉。

他愁眉苦臉道:“我哪裏敢往上湊啊!方才我、爹還有小五郎一起去攔祖母,最後小五郎身上什麽事都沒有,爹身上的袍子被割了四五道,唯獨我……”

他指了指自己現在模樣,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今日穿的是明紫寬袖錦袍,上面用銀線繡著瑞錦紋,端的是風度翩翩。可這會,這間袍服上多了大小十幾個豁口,最關鍵的是傅明炤腰上系的犀帶被割斷,錦袍在他腰間松散開來,這副儀容看著狼狽又可憐。

明炤唉聲嘆氣:“我覺著祖母是看我不順眼,才盡往我身上招呼,祖父都沒我這麽慘。幸虧祖母身上沒有武藝,力氣也小,我避得也快,小姑姑你都看不到我了。”

令嘉輕嗤道:“你不該說‘幸虧’,應該說‘可惜’。”

明炤目光憂傷地看著她,問:“小姑姑,我是你的親侄子嘛?”

令嘉悠悠道:“我一直覺著你是抱錯的。”

踩著明炤被打擊的粉碎的心,令嘉走到游廊裏,朝張氏喊道:“娘,我有事和你說。”

正在掙紮的張氏陰沈沈地說動:“乖,等為娘砍了這老賊再說。”

令嘉深吸一口氣,說道:“我今日被燕王輕薄了。”

……

吵嚷不斷的游廊一下子靜得落針可聞。

“哐當!”

張氏手上的劍落到地上。

她兩眼一翻,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她養尊處優多年,今日先是經了大怒,接著又是提劍追砍了半天,體力早就到了極致,被令嘉這一喝,怒火攻心下,撐不住直接昏了過去。

傅成章反應及時,推開傅令安,抱住她,才沒叫她摔在地上。

接好妻子後,傅成章看向令嘉,臉色十分難看。

令嘉搶先道:“我唬娘的。”

傅成章面皮抽了抽,磨著牙道:“給我滾。”

這事可比張氏拿劍看他可怖多了,以他的定力在聽到那話的一瞬都不禁生出魂飛魄散之感,即便動動腦子就知道這事是假的,但那也是在驚懼之後了。

令嘉一臉無辜地說道:“爹,你真要我滾嘛?娘總是要醒的。”

傅成章的臉黑了。

想當年,張氏也是個溫婉柔順的大家之女。可在北疆待久了,被那剽悍風氣影響,脾氣越來越大。如今脾氣一旦發作起來,全家也就傅成章和令嘉兩人能哄下來。今日這火既是朝著傅成章發的,那能滅火的人就只剩令嘉一個了。

“爹,先把娘送含光院那吧!她醒來後,我來勸她。”

傅成章看著女兒冷靜的眉眼,心裏已是了然。

這個孩子並不好奇他們夫婦是為什麽起爭執的。

因為她知道。

張氏一睜眼,就看到一大片銀紅霞影。她楞了楞,才反應過來,這是霞影紗做的帳子。

她掀開帳子,看到窗外垂著的一片琉璃珠簾,這些琉璃珠子選了天青、湖藍、玉白三色,顆顆澄澈清透。即便這幾年,隨著琉璃作坊在民間日漸興盛,琉璃的身價不似前朝那般高不可攀。但這等成色的琉璃依舊價盛黃金,還是有價無市。這麽一片珠簾,已是價逾千金。即便是他們這等人家,這等裝飾也只會出現在極重要的人的房間裏。

而這片珠簾就是張氏親自從庫房裏挑出來安在這的,不止這片珠簾,這個房間裏每個擺設,都是張氏親自過目後,才放進來。甚至是花瓶裏的新采的花,也是張氏點頭後,才允許被送到這裏。

那時,張氏初回雍京,忙得腳不沾地,但依舊這般詳盡地給女兒布置住所。即便是傅成章也有點看不過眼,覺得她操心操得太細,擔心她把自己累出病。

可是怎麽可能不細?

她一生生有六子一女,除了夭折的長子,剩下的五個兒子,每個都是三歲啟蒙,五歲習武,一日不輟。她雖是他們的母親,但一日裏頭能與他們相處的時間也不過少許。她看著他們這樣冬練三九,夏煉三伏地練個十年,再眼睜睜地看著她上前線,將生死交付給戰場。唯獨令嘉是例外的。

在當年那個好心的村婦告訴她“生了個女孩時”,她喜極而泣。並非因為她喜歡女孩勝過男孩,而是她知道終於會有一個孩子能真正陪在她身邊。

在令嘉身上,她傾瀉了所有不能給其他孩子的無微不至的呵護愛憐,尤其是在令嘉七歲那次意外過後,張氏甚至不敢讓令嘉離開她眼前太久,即便是回到了雍京,這種過分的保護欲望也沒有減弱。

“娘,你醒了?”

聽到動靜,令嘉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張氏看向她。

令嘉身上披著一件藤青掐花直領對襟褙子,下面配一條茜色長裙,因在家中,梳著單螺髻的頭上連根簪子都懶得放,但耐不住她容色美極,這般敷衍的打扮硬是讓她扮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美。

但張氏看了卻是先皺了皺眉,“你身上這套衣服是哪個使女給你配的?太沒眼光了。”

令嘉默默把嘴邊的一句“我自己配的”吞回去,若無其事地說道:“那下次不找她配了。娘你看應該怎麽改?”

“你這件褙子應該配……等等,這事等會再說,我昏迷之前你說的那句話是怎麽回事?”

張氏神色緊張,即便醒來後,猜到了幾分,但沒令嘉肯定,她依舊會擔心那個“萬一”。

令嘉暗嘆,精明如她爹娘居然都全被這句天馬行空的鬼話給唬住,還真是應了“關心則亂”這話。

她老老實實說道:“是我編的。娘你那會和爹鬧得這麽兇,我只能用拿這話來讓你停手。”

張氏松了一口氣,然後怒視令嘉,“這種大事你也敢信口胡言!”

不這樣,您老哪會這麽快住手啊!

令嘉心裏嘀咕,面上十分乖順地認錯。

“娘,之前爹怎麽惹你了?”

張氏默了默,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你爹最近納了一個外室……”

“娘,”令嘉無奈地打斷張氏的話,“你要汙蔑爹也找個能讓人信服的,爹納外室這種話,你說出去誰信啊。”

令嘉自覺是個孝順的孩子,對母親睜眼胡說也能煞有其事做出一副相信的樣子,但這種鬼話卻是超出了她的承受範圍。

——她是孝順,不是傻子。

全天下的人裏,或許有不知道信國公善戰之名的,但絕不會有不知他懼內之名的。

見女色如見鬼怪,戰戰兢兢不敢近半步,不然一個誤會,就是一場家暴;身為朝廷一品公爵,手上的私錢連一貫都不到,在外面酒坊喝口酒都只敢偷偷摸摸賒賬;在家裏還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各種做低伏小,連張氏的洗腳水都是他端的。

皇帝看他可憐,要給他賜兩個美人,煞煞他家河東獅威風,結果他直接跪倒,懇求皇帝收回美人,如果他敢領那兩個美人回府,明天皇帝就去參加他的喪事了。

夫綱淪喪至此,皇帝也只能飽含著同情收回了兩個要命的美人。

這樣的信國公,借他十個膽,他都不可能納外室。

看令嘉一臉無語,張氏掛不住臉,柳眉倒豎,惱羞成怒,“你信他不信我?”

這是要無理取鬧的前奏啊!

令嘉當即說道:“娘,你和爹吵的時我和燕王的事吧。”

張氏臉色忽變,驚道:“你知道?”

令嘉輕輕笑了笑,“這有什麽難猜的,家裏最近的大事不就這一件嘛。”

張氏心驚膽戰地看著她。

“娘,你也別怪爹。以燕王的身份擺在那,哪裏有爹拒絕的餘地。我們一府人在這,哪有為我一人觸怒官家的餘地。”

張氏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不知道,不知道她爹拿她做了籌碼,扔到了一場生死未蔔的賭博中。

這次,她幹脆順著令嘉的誤會說下去,“我倒不是氣他不去說,只是氣他沒把這當回事的樣子。”

令嘉十分體貼地說道:“娘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的性子,天塌下來,他都要做出沒事人的樣子,但這不代表他心裏不難受。”

張氏故作氣惱道:“你還幫他說話?”

令嘉舉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說就是了。娘,你這次要在我這住幾天?”

傅家慣例,每逢張氏與傅成章吵架,都會分房睡幾天,而她落腳點無一例外,都是在令嘉這。

一般住個兩三天是鬥嘴怡情,七八天是鬥氣之爭,一旬以上那就是出大事了。

張氏宣布:“住到你出嫁!”

雖然早有預料,但令嘉仍不免在心中哀嘆。

要命!

她娘的睡相十分之糟,每次睡著後都要找個東西緊緊抱住,不到睡醒絕不松手。與她同床的夜裏,令嘉不知多少次做夢夢到自己被繩子捆住,甚至被白綾勒醒的夢也做了幾次。每當此時,令嘉總會格外同情她爹——真不知他這幾十年的同床共枕都是怎麽安睡的。

若非如此,何至於每次張氏與傅成章吵架,她都奮鬥在勸和的第一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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