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出手，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就比如少年看她的眼神，那眼神依舊清澈，只是婦人看的出來，往日多少純善的人看到那樣殘忍血腥的一幕都會畏懼的。

而畏懼，是婦人最不想從少年眼裏看到的。

直到用過晚飯，趁著寧靜皎潔的月色，少年開口說話，聲音裏透著真誠的喜悅。“娘，你猜我今天挖到什麽了？”

婦人眉目舒展的望著他，不願讓他不快，問道，“我兒挖到什麽了？”

少年聽到這話，臉上的喜色更加濃重，幹脆跳起來將放在門旁的背簍拿進來，“娘你看，我給咱們挖到了一座大房子！”

婦人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便見月色之下，一株雪蓮花靜靜開放，最神奇的是，它的枝葉晶瑩剔透，絲毫看不出是從土裏拋出來，生機盎然，讓人見之忘俗。

“這是…雪蓮花？”婦人眼裏帶著一抹訝異。

深山中的雪蓮花已經是極少了，而眼前這一株更是其中的極品。沒想到，竟被少年從土裏挖了出來。

如此想來，的確是得了天賜。

“娘，你快看呀，有了這株雪蓮花，咱們哪裏去不得？何苦在這裏受氣？”

這話，顯然是在說之前的事。

少年回來的不算晚，從那群人開始出言侮辱婦人的時候，他就已經在了。

那時候的他氣的牙癢癢，恨不能一鏟刀將他們的頭顱割下來。就在他蓄勢待發要他們好看的時候，娘親先出手了。

柔弱貌美的娘親出手如刀，快如閃電，他根本沒看清到底是怎麽回事，小院裏就躺滿了橫七豎八的死屍。

少年吃了一驚，以至於十三年來的記憶都覺得快要被打亂。

娘親…他的娘親，怎麽會變成這樣子？

還是說，這才是他真正的娘親？

少年來不及想那麽多，捫心自問，他就不想去想那些事情。

他只要知道，眼前的婦人，是養育了他十三年的娘親，是給了他性命的女人，就夠了。

別的，不算什麽。

他們隱忍了十三年，辛苦了十三年，到頭來還有人想欺負他們，咎由自取，難道他們活該受別人欺負嗎？

少年如此安慰自己。

並不為那些人的死去覺得有半點的不安。

唯一讓他不安的，是心底的那種直覺。

少年的直覺告訴他，娘親怕是要走了。他害怕的，是這個。

婦人看著他興高采烈的為她描述想象裏的大房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狐妖大人突然就覺得怕了。

她怕沒有她在的日子，少年究竟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她怕一旦她離去，還有誰能夠這樣義無反顧的去愛他。

婦人漂亮的眼睛漸漸蒙上一層濕氣，她愧疚的打斷兒子的自說自話，嘆了一口氣，“成兒，夠了。”

你說的夠多了，該聽聽娘親該如何說了。

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渾身的氣息陡然變得衰頹下來，他突然上前兩步，抓著她的衣袖，近乎不講理的大聲喊道，“娘親，我不讓你走！”

不讓走？婦人垂眸，我也不想走啊。

她將他從險境中撈出，帶他重回田園日子，紮根小村莊，不論一開始有多麼艱難，受了多少委屈，堂堂的狐妖大人楞是忍氣吞聲的將所有的苦澀咽了下去，為的是什麽，不就是你麼？

她看著自己養了十三年的兒子，心道，無怪乎人間有情，即便是我一只狐妖都舍不得了。

少年眼裏淌著淚，看的婦人直心疼，“不哭不哭，成兒不哭。”

輪回周轉，有情皆孽。上一世他們無法在一起，這一世，哪怕以母子的名義同樣不可能。

狐妖無語問蒼天，覺得這世道實在是對人會妖太不公平了。

可是，又能怎麽辦呢？

從始至終她都是為了他好，若她陪在他身邊，長久下去，只會招禍。

何必呢？

為了一己之私害他顛沛流離，這本就不是狐妖的本意。

只要少年往後的日子過得好，錦衣玉食，美人美酒的過去下，平安一世，這就夠了。

哪怕無法陪伴他，可能夠在暗中看著他，知道他好，婦人也覺得值得。

少年哭成了淚人，熱淚滿面。婦人的話終於開了口，她說，兒子，我是修了萬年的狐妖。

萬年…狐妖？

少年楞在那，眼淚掛在臉上看起來很是落魄。

“我是狐妖，你也不是我的兒子。十三年前我在道家洞府裏將你撈出來，本想給你一世安寧。可我方才殺了人，身上沾了血氣，已經無法呆在你的身邊了。”

她說，成兒，你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忘了娘親吧。

這話何其殘忍，少年醒過神來，又氣又心疼，“十三年前你就是我娘，十三年後還是我娘！怎麽就不能留在我身邊了！若是因為殺了人，那是那些人該死！他們敢欺負娘，就該付出代價！”

稚嫩的少年怒氣沖沖的說著那些煞氣十足的話，驚得狐妖趕緊捂住他的嘴。

“成了，可不要這樣說，天道有恒，人妖殊途，殺了人就是殺了人，從來沒有因為人家是惡人那命就會輕賤幾分。娘親希望你做個君子，正人君子。”

她最後擁抱了撫養了十三年的兒子，在月色正好時，悄然離開。

等到少年從昏睡中醒來時，身上蓋著娘親悉心縫制的大棉被，地上放著他采藥的背簍，背簍裏放著那一株能換一座大房子的雪蓮花。

東西還是那些東西，唯獨不見了他娘。

在一個稍顯涼意的清晨，少年蒙著被子埋頭大哭。

神魂游蕩天地的齊光暗暗點點頭，在院落之中靜靜的睜開眼。

他的手指以極快的速度進行推演，手指一動，看到了十年後二十年後三十年後的畫面。

十年後的一個清晨，已經長大成人並且在帝都闖出一番成就的采藥少年，拒絕了皇帝賜婚的美意，開始游覽山河。

那時候的他身上雖沒有什麽功名，放眼天下卻沒人不知他的名字。

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肩上扛的是儒教的興旺，二十三歲的年紀，就已經成為當代屈指可數的君子人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遲遲未婚。

哪怕是皇帝賜婚，都被他完美的避開，至於理由呢？

——我有一母，護我性命，賜我安寧。若是成婚，豈有不尋回之理？

從此，一人浪跡天涯，卻無人知山河錦繡，到底有什麽好看的，值得他一看二十年。

可齊光看的清楚，無論是十三歲的采藥少年，還是如今的當時大儒的年輕人，身後都有一位端莊秀麗的美婦人。

天涯咫尺，齊光忽然明白了年輕人的想法。

山河錦繡，咫尺天涯，你既在我身後，理應同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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