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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W《舅舅1》九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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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W《舅舅1》 九十年代

清晨裏, 村頭的公雞剛打了兩趟鳴,天麻麻亮,昏暗的房間裏就燃起了嗆人的煙, 煙味裏帶著劣質香煙獨有的濃郁厚重。

睡在另一床棉被裏的張海美從睡夢中被嗆醒,還沒睜眼睛就罵罵咧咧起來:“個老煙鬼, 發什麽癲, 大清早就燒煙, 煙不要錢的嘎?”

靠在木架子床邊兒上的男人咳嗽一聲,沒理會張海美的叫罵, 反而將腳從自個兒的被窩裏探出來, 粗魯地用力踢了踢女人。

要不是老式木架子床邊兒上有道頗深的床沿, 裹著被子的張海美都要被踢到床下去了。

這叫張海美十分氣惱,也不困覺了,翻身一屁股坐起來,掄圓了胳膊就要去捶自家男人。

樓嵐躲了躲,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眼睛半瞇著,眼神卻很冷淡。

剛才還兇神惡煞決心要給他好看的張海美心頭一顫,當即就不敢再遭肆了。

雖然自家男人不像村裏其他男人那樣愛打婆娘, 幾十年來就沒人不羨慕她的, 可只有張海美知道,自家男人不打婆娘, 不是真怕她,而是不在乎。

可一旦涉及到他在乎的方向上,張海美半點也不敢真去挑釁男人的脾氣。

一起生活了十來年,張海美早就把男人的性子摸得清清兒的,這會兒子男人眼神一變, 她立刻就從母老虎變成了小病貓,聲兒都不敢吭。

對於女人的變化,樓嵐並不放在心上,只是瞇著眼吐出最後一口煙,在籠罩著整個面容的煙霧繚繞裏沈思著什麽。

良久,男人略微沙啞的聲音終於響起:“昨兒晚上,咳,我夢見小妹兩口子了。”

張海美一驚,繼而又稍稍鎮定,故作無所謂地勸男人:“嗨,就是做個夢,要是你心裏惦記,就去前紮村兒給他們兩口子燒點紙唄。”

說是這麽說,張海美卻一點不覺得男人真會應承,畢竟誰不知道月水村的樓大爺是個出了名的鐵公雞,真真兒是一毛不拔,對別人如此,對他自己也是這樣兒。

不過男人忽然提起出事故死了好些年的小姑子兩口子,本身也頗為迷信的張海美心裏頭還是有些不得勁兒,甚至覺得背脊骨涼颼颼的。

都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可關鍵是他們兩口子虧心事還真做了,最大一樁就是對小姑子兩口子留下的獨生子。

具體來說,其實還是孩子他舅不做人。

張海美今年已經是四十好幾的人了,結婚二十來年,兩口子始終沒折騰出孩子。十來年前,好不容易讓男人點頭給錢,讓她去醫院做了個檢查。

檢查結果表明她身上是沒問題的。

既然女人沒問題,那沒孩子的根由,肯定就要落到男人身上去了。

張海美不敢說出讓男人去檢查那什麽的話,怕被打死。

這年頭,男人就是天,打死了婆娘,只要娘家人不追究,給點錢就能埋了人繼續過自己的日子。

不過也因為這個兩口子心知肚明的原因,嫁過來後始終處於弱勢的張海美終於能抻抻腰桿子,跟人說話的聲音都越來越高了。

作為一個出生在六十年代,成長在七八十年代,深受“重男輕女”、“開枝散葉”、“養兒防老”思想影響的張海美怎麽可能不希望要個兒子防老?

她都要想瘋了,想到後來,便是能有個閨女都能稀罕著。

也是因為這種心理,張海美生出了跟外面男人“借種”的想法——其實到現在,她都想不明白當時自己是怎麽生出這種駭人想法的。

總之就是暈暈乎乎做了,剛找準一個男人,兩邊也說好了弄上孩子就兩清,再不來往。

誰知褲子都脫了,卻被自家男人逮在當場。

從此張海美剛抻起來的腰桿子霎時間就又重新彎了下去,這次還彎到了泥巴地裏。

懷著心虛愧疚難堪後悔等等覆雜情緒,這個農村婦女勤勤懇懇把家裏家外所有的活兒都給包圓了,一點不敢讓男人勞累到,就怕自己哪裏做得不好,惹惱男人,對方把自己做的丟人事兒捅出去。

要是那樣,她可就真沒辦法活了!

便是死了都要被人朝墳山包子上吐唾沫!

因著以上種種,對於小姑子兩口子忽然發生意外去世,留下個幾歲的兒子不得不托孤到娘家來,雖然說起來有些不合適,可張海美其實是欣喜若狂的。

在她看來,自己這輩子是不可能有孩子了。

小姑子的孩子才三歲多一點,小小的一個人兒,對父母的記憶並不多牢固。

姑爺本身就是個沒爹沒娘又沒個親眷的人,樓家也沒別的人,只要她用心把孩子養大,等自己老了,孩子肯定會給自己養老。

小姑子跟姑爺都是文化人,長得也白白凈凈秀秀氣氣的,孩子自然也長得好,小小年紀就被教得很懂事乖巧。

張海美見了真是喜歡得不行。

在她看來,自家男人應當也是跟自己有同樣的想法。

剛開始給小姑子姑爺辦喪事的時候,她男人確實表現出這麽個意思,還難得十分大方。

誰知等一切事了,小姑子兩口子的賠償款以及房子等資產都到了自家男人手裏後,事情就忽然變了。

對小小的外甥說,舅舅家窮,必須幹活才有飯吃。

於是才三歲多一點的孩子就開始幫著幹活了。

張海美偷偷幫忙,還被男人狠狠教訓過,而後就安排了更繁重的活計。

用男人的話來說,就是她一天天閑得慌才有心思去發善心。

一年年過來,等到現在孩子已經七歲多,村裏也有人偷偷跟孩子嘀咕她這個當舅媽的太壞,舅舅是個耙耳朵,連家裏婆娘都管不住之類雲雲,鬧得孩子跟她一點不輕,反而對禍頭子親舅舅依舊有一份親近和依賴。

張海美也看透了,知道自己養老是指望不上外甥了,便也順著男人的意思來,一天天指揮著外甥幹活,壓榨得越來越理所當然。

或許她自己都不明白,她這是在潛意識裏想要討好男人,求得一份安身立命的依靠。

這幾年張海美都已經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了,可今天早上天不亮,男人忽然來這麽一招,頓時惹得張海美心虛得很,還有點害怕小姑子兩口子找完男人,回頭就該來夢裏找她算賬了。

果然,一如張海美所想的那樣,說起燒紙錢的事,樓嵐半晌沒應承,而是繼續瞇著眼想事。

正當張海美昏昏欲睡的時候,男人終於再度開口了:“等會兒你去做早飯,大冷天的,別讓強子去挑水做飯了。另外,今天把隔壁收拾出來,強子也已經七歲了,該自己有個寬敞點兒的房間了。”

張海美一個激靈,瞌睡都飛了,楞楞地“啊?”了一聲。

樓嵐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冷聲冷氣:“讓你做你就做,啊什麽啊。”

張海美再不敢多話,搶著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回頭看了看窗外,已經天麻麻亮,想著再睡也睡不了多久,幹脆就嘶哈嘶哈地鉆在被窩裏穿毛衣毛褲,穿好了才掀開被子,哆哆嗦嗦穿棉衣棉褲。

今年的冬天冷得讓人發顫,出門一開,外頭地上一片白,這是打上白頭霜了,水缸裏的水也結上了薄薄一層冰。

張海美已經出去,緊接著廚房那邊就傳來一聲聲抱柴打水砍紅薯洗鍋燒水的響動。

樓嵐卻依舊坐在床頭,感覺肩膀子冷得僵了也懶得動彈,只是習慣性地把手裏的煙屁股丟在地上。

丟完了,看著還燃著紅點子的煙頭,樓嵐狠狠抹了把臉,長嘆一聲,彎腰去用床邊的膠鞋把煙頭給摁滅了。

這次的渣男,是真的渣,可硬要說渣在哪裏,一時半會兒居然說不出個條條款款來。

非要總結一下,那大概就是包括對自己,原主都算不得什麽好人。

對父母,談不上多孝順,馬馬虎虎,扣扣巴巴。

摳門兒到什麽程度呢?

摳門兒到連老母親生病做了手術後回家養病時,妹妹送來的雞蛋,他都能給拿出一大半去賣了換成錢攢起來。

對樓小妹呢?基本沒什麽感情。

硬要說的話,甚至有些討厭,厭煩,以及深深的嫉恨。

樓小妹是樓父母的老來女,四十多歲才得來的。

那時候原主都已經十多歲了,多了個妹妹,沒覺得高興,反而覺得自己的資源銳減。

後來樓小妹讀書讀到了外面去,與同樣在師範中專裏讀書的同學相識相戀,而後分配到同一個鎮中學裏當起了老師。

等樓家父母沒了以後,樓小妹也少有回來,兩家來往不多。

對家裏家外一把抓的妻子張海美?

那就絕對算得上渣了,還是很狡猾的渣。

因為自己身體有缺陷,無法有孩子。原主當時就有了算計。

先是無形中影響張海美,讓她自覺有了底氣,漸漸大膽囂張起來。

等時機成熟時,就不動聲色灌輸“借種”這等離經叛道的想法。

當張海美暈暈乎乎被無形的力量慫恿推動著真走上了那條道,被原主早就安排好的男人就適時地出現在了張海美面前。

誰能想到有男人竟然能心平氣和地算計妻子給自己“戴綠帽”呢?

為的不過是將有可能生出異心,影響自己平淡生活的妻子徹底壓下去,壓成一輩子給自己當牛做馬的“奴隸”。

這種陰冷狡詐的手段,便是見多識廣的樓嵐看了,都不得不搖頭感嘆一聲人性莫測。

至於對外甥鐘裕文?

因為自己身為男人,卻無法讓女人懷孕,原主心理上已經有些變態了。

對待讓自己嫉恨的妹妹遺孤,原主半點也不當與自己有血脈關系的外甥看待,反而是懷著一種變態心理一天天壓榨著外甥。

小時候就在壓榨,七歲了也沒讓孩子去上學。

已經變成原主,順便繼承一切思想記憶的樓嵐知道,原主這是要報覆“會讀書”的妹妹。

當初原主讀書不在行,妹妹卻考上了人人羨慕的中專師範,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現在他就是要把妹妹這個兒子給養成了鬥大個字不識的文盲,以後還要讓他當一輩子背著太陽過山的農民,從出生到死去,都見不到妹妹曾在信裏描述過的那些“廣闊世界”。

一如外甥好好的名字不用,非說外甥父母雙亡,得改個名壓一壓,於是改成了村裏多如牛毛的“強子”二字。

想到這些,樓嵐心底不自覺湧起一股陰沈的得意與痛快。

反應過來後,樓嵐擡手壓著心口,眉頭皺得緊緊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遇到心理確實有病的原主,受到的潛意識影響有些大。

看來原主的這個心理疾病已經是作用於身體上的,在大腦中構成了一定的障礙,使腦功能不夠完整。

簡而言之,就是這種心理疾病不再以人的主觀意識為轉移。

樓嵐需要用高頻意識去慢慢克制,將克制一點點磨成新的“潛意識”。

捏著眉心又嘆了口氣,樓嵐轉而思考起接下來自己該做的事。

首先要做的,當然是把人送去學校讀書。

村裏雖然窮,可基本上七歲左右的男孩兒都會送去念書,好一點的念到初中,考個中專什麽的,直接讀兩年就分配工作。

這在這時候的老百姓看來,絕對是很好的出路。

比上高中考大學還來得實惠。

差一點的,怎麽也得把小學讀完,加減法以及簡單的字都學會了,以後種莊稼了,賣點什麽東西也不至於被黑心老板坑了。

像樓家這樣七歲半都還沒送去上學的男孩子不多,多半都是女孩兒。

不過基於原主一直對外塑造的“辦完喪事賠償款就花完了,外甥在家平添一份花銷”這一現狀,村裏也沒什麽人念叨原主這樣做不應該。

甚至還有人覺得原主是希望讓孩子去上學,以後像他妹妹一樣有出息的,可奈何樓大娃打小身體就不太好,又被婆娘管得死死的,根本當不得家。

可憐的樓家舅甥喲,張海美真不是個人!

不是人的張海美正在廚房裏忙活著做飯,同時還要把家裏的豬啊雞鴨鵝都給餵上。

看男人今兒早上的表現,好像是要對外甥改變態度了?

張海美對此沒什麽想法,反正外甥又不是跟她流一樣的血,說到底,外甥是樓家的,跟她張海美沒太大關系。

男人怎麽安排,她就怎麽做。

永遠要第一時間順著自家男人的意思辦事,這是張海美已經養成的習慣。

所以發現男人要改態度了,她也就沒去拍門把小孩兒叫醒餵豬餵雞什麽的。

這些平日裏都是小孩兒做的。

瘦瘦巴巴竹桿子似的七歲小孩兒,便是大冬天裏也要早早起床做飯餵豬伺候家畜打掃院子,還要把水缸挑水灌滿了才能有早飯吃。

雖然等小孩兒灌滿水缸時,鍋裏就剩下點帶著兩三坨紅薯的清湯寡水,還都已經變冷了。

但這就是他幾年來唯一能得到的早飯。

七歲的小孩兒,總是貪睡的。

鐘裕文是被一陣狗叫聲吵醒的。

困倦地揉了揉眼睛,鐘裕文艱難地睜開眼,卻在看見窗外透亮的天光時驚得整個魂兒都飛了,渾身一哆嗦,嗖一下跳了起來。

‘糟了糟了睡過了!’

‘怎麽會睡到天亮了呢?舅媽會打死我的!’

腦子裏一鍋亂,鐘裕文顧不得被窩外冰寒的空氣,三下五除二套上棉衣棉褲,紐扣都沒扣就拉開破門沖了出去。

然而等待他的,並非舅媽的責罵羞辱和舅舅失望的眼神。

而是滿院子的安靜。

樓家的院子面積不算小,因為當初樓家老父母圈地基的時候就想著以後要讓孩子也在旁邊挨著修。

所以直接圈了一大塊。

結果最後只得了一個兒子,女兒長大一點也讀書讀出去了,再沒回來生活過。

房子正中間的是三間青磚黑瓦房,左右兩邊則是泥巴房子,房頂蓋了塑料薄膜,再蓋一層茅草,雖然冬天有點透風,可到底不至於漏雨。

鐘裕文住的就是左邊靠近廚房那間專門放農具的雜物房,對面就是氣味很豐富的豬圈及雞鴨鵝籠。

廁所都是在豬圈裏留下一條過道,人跟豬用一個茅坑。

院子裏安靜極了,雞鴨鵝在早上被餵了一趟後,就都被放出去自由覓食去了。

豬吃飽了正睡回籠覺專心養膘,偶爾響起一聲哼哼唧唧。

磚瓦房正中間的堂屋大門敞開著,鐘裕文很少踏進去,就連吃飯也基本上都是端著個粗瓷碗在門檻外的石臺階上坐著吃。

所以這會兒鐘裕文惴惴不安神色惶然,卻又不敢去扒拉大門往裏面瞅。

因為那樣的話,舅媽會揪著他的耳朵大罵他是小偷,想偷屋裏的東西。

鐘裕文不喜歡被那樣罵,他才不是小偷!

腳下磨磨蹭蹭,鐘裕文決定先去廚房看看。

廚房裏竈膛中的火只剩下些火星子了,悄悄揭開鍋蓋,裏面居然還有大半碗有米的紅薯稀飯,竈臺上是一碟拌了辣椒水的泡菜。

看來舅舅還沒吃早飯。

鐘裕文是決計不會認為這份早飯是留給自己的。

摸摸肚皮,鐘裕文認命地接受因為睡過頭,惹惱了舅媽,所以今天早上自己沒飯吃的現實。

對於一個成日裏吃不飽飯還要長身體的小孩兒來說,沒飯吃,絕對是很殘酷的懲罰。

鐘裕文寧願挨一頓打,也不想丟掉那碗清湯寡水的紅薯米湯。

也不知道舅舅怎麽還沒吃飯,難道是生病了嗎?

也是,昨晚上好冷好冷,冷得他睡了一晚上被窩都還是涼颼颼的。

鐘裕文開始擔心起舅舅的身體,腳下轉了兩圈,猶豫著很想去舅舅房間外的窗戶下叫一叫舅舅。

可又怕舅舅在休息,自己去叫,反而要把舅舅吵醒。

如此猶豫了片刻,鐘裕文又溜達著去查看了水缸。

發現裏面已經裝滿了水。

再看院子,院子倒是還沒掃,鐘裕文松了口氣,連忙找到竹枝做的大掃把,嚓嚓地奮力掃起院子來。

蜀地多竹。

竹枝做的掃把適合用於粗略地掃寬敞的地方。

同時也做得很大,對於才七歲的孩子來說,那是需要把把手整個兒抱在懷裏,擰著腰用盡全力去帶動,才掌控得住的大家夥。

鐘裕文做起來,動作卻不滯澀,鋪了碎石子夯實的地面也掃得很幹凈。

做完了衛生,沒有舅媽給他一樣樣安排,鐘裕文難得有些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

看見靠院子邊兒的菜園子,幹脆就去拔草。

等他拔完了正準備去找打豬草時,消失了一個早上的舅舅舅媽終於回來了。

舅媽背上背著個背簍,裏面裝滿了東西,不過最上面用個肥料口袋罩著,讓人看不到下面都是些什麽。

舅舅則背著手,皺著眉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麽問題。

鐘裕文忙扣著指甲裏的泥巴,站在那裏無措地喊了聲舅媽,又偷偷擡眼,看了看舅舅,小小聲喊一聲“舅舅”。

舅媽很兇,舅舅偶爾會沈默地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他。

鐘裕文不懂那些覆雜的東西,只是單純覺得舅舅不兇他,也沒讓他不停的幹活。

加上外面的人都說舅舅是自己媽媽的大哥,跟他是一家人,鐘裕文就對沈默寡言的舅舅多了一份親近跟向往。

他自然是希望能跟舅舅親近的,可每次鼓起勇氣想要靠近舅舅,跟舅舅說說話時,一對上舅舅的眼神,他就不敢了。

鐘裕文越發認定自己是個膽小的人,小小的孩子已經有些討厭自己這樣不討喜的性子了。偶爾夜裏,他也會幻想自己是個活潑開朗能說會笑的,那樣的話,舅舅一定會喜歡他,說不定舅媽也會少罵他一點。

張海美看了埋著腦袋跟受氣小媳婦一樣的外甥,習慣性撇嘴就要罵罵咧咧指指點點,可眼角餘光一瞥,卻瞥到了自家男人的臉色,頓時到嘴邊的臟話都收了,沒吭聲,背著背簍就進了堂屋。

卻沒回房,而是往左轉,轉去了左邊那間公公婆婆去世後就一直空著的臥房。

原本張海美還以為自家男人就是說說而已,大概率也就是讓孩子換個地方睡覺。

卻沒想到早飯還沒吃,男人就去左間將香火板子上供奉著的公婆靈牌及黑白遺照收了起來,又將堆放在木架床上的雜物都搬開。

吃早飯時,男人還吩咐她一會兒去趕集,買床新的被褥,特別是棉被,需要兩床新的,一床墊,一床蓋。

睡雜物間的外甥已經蓋硬邦邦還有洞的老棉被蓋了四年了,夏天還好,冬天卻著實冷得很,便是大人也不一定受得住。

張海美有時候都不得不感慨,命苦的孩子多半也命硬。

後來想想,命苦的孩子如果不命硬,大多數也都早就死了,哪還能繼續受苦呢。

在屋子裏鋪著暄軟的新棉被,看著公婆睡過的老木架床又有了些當年的模樣。

張海美忽地長嘆一聲,暗自思忖:希望黑心肝的男人現下這份兒良心啊,別太快被狗給吃了吧!

這也就是暗地裏想想,張海美可不會說出來,也絕不會多做點什麽。

她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哩。

誰知道哪一天,吃這些苦,受這些罪的就是自己了呢?

屋外,院子裏。

樓嵐回過神來,對著躊躇不安的小孩兒招了招手。

小孩兒黑溜溜的眼睛閃爍著光,一點點蹭過來,看了看他,又低頭盯著腳尖,嘴巴張了張。

應該是叫了聲“舅舅”,卻沒叫出聲。

樓嵐先問他:“給你留在鍋裏的早飯,吃了沒有?”

鐘裕文驚訝得顧不上膽怯,直楞楞擡頭看向高大的男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樓嵐皺眉:“怎麽,不想吃?小孩子正在長身體,怎麽能不吃飯。再不喜歡吃也要吃些,快,自己去端出來吃了。舅舅有事要跟你說。”

鐘裕文聽清楚了,高興了一下下,卻又在下一秒生出忐忑來。

‘舅舅為什麽忽然跟我說這麽多話?’

‘舅媽還給我留了有米的稀飯,還有拌了辣椒油的泡菜,也太豐富了吧!’

‘有事要跟我說?不會是說養不起我,要把我送走吧?’

‘村頭張傻子被送走之前,他家裏人就給他吃了平時根本不可能吃到的雞蛋......’

‘要被砍頭的人,都要吃頓斷頭飯......’

亂七八糟想些有的沒的,卻又不敢不聽話。

曾經只是想象中的飯吃到嘴裏,鐘裕文卻沒品出甜美可口來,反而臉色都變得蒼白了,手腳也冷得發顫。

樓嵐不吭不響,就在旁邊等著小孩兒吃。

等他吃完了,樓嵐才拿出手裏一直揣著的兩本舊書,放在桌子上推過去,正兒八經跟鐘裕文說:“強子,眼看你已經七歲半了,原本該是今年九月就去學校的。”

頓了頓,轉而說:“現在這學期都要上完了,舅舅剛才去找村小學的校長說了這事兒,校長說如果你能在家把上學期的知識都補上,明年春天開學的時候就能直接入學。”

現在是1992年,村小裏管理得並不怎麽嚴格。

上學年沒讀,下學期只要學生家長認為沒問題,不需要特意考試,就可以直接入讀。

反正學生到時候跟不上老師的課程,成為拖後腿的差生,著急的也是學生家長自己。

再不濟,實在太差了,拖都拖不走,那不是還可以留級嘛。

總之自由度很高。

鐘裕文沒想到舅舅要跟自己說的是這個。

說實話,他也挺羨慕村裏那些每天上下學的同齡人。

說不上來為什麽,就是單純想要念書,想要像廣播裏那些“大人物”一樣,說一口讓人羨慕的普通話,還能認字兒,想讀什麽書就讀什麽書,想看什麽故事,就能自己看。

可是他知道自己跟村裏同齡孩子不一樣。

他是在舅舅家白吃白喝的累贅。

能得一口吃的,已經是舅舅善心了,他不敢奢求太多,怕舅舅扛不住舅媽的兇,讓舅媽把自己送走。

只在夢裏懷著羞愧偷偷想過的事,現在忽然成真了。

一時半會兒鐘裕文沒辦法明白過來,這一切不是做夢,而是真實的。

樓嵐不管小孩兒怎麽傻乎乎的,看他手腳都在發抖,想是冷到了,便起身,拉著孩子胳膊往左間走,一邊說:“今年冬天太冷了,你又開始讀書,需要個正兒八經能寫字的地方。所以今天你就搬到你外婆外公房間裏來住吧。”

進了屋,指著靠窗的老舊書桌說:“這是你媽當年上學那會兒用過的,還是你外公親手做的,現在就給你用了。強子,要好好念書,要對得起這張書桌。”

鐘裕文看看舅媽鋪好的有著綿軟被褥,藍色白格子床單被單的大床,又看看寬敞的房間,平坦的青石板地面,以及舅舅指著的那張對他來說有些高,卻足夠結實平坦寬敞的書桌。

鐘裕文神色恍惚,下意識伸手拽住舅舅的衣角,仰頭去看他,去向高大可靠的舅舅尋求答案:“舅舅,你說這個房間,這個床,嗯,這個桌子,是給我用的?以後我要睡在這裏?”

還要上學了?

是真的嗎?

還是我其實一直沒醒,還在小破屋裏做夢?

樓嵐遲疑片刻,皺著眉擡手,按了按小孩兒頂著油膩淩亂頭發的腦袋,擲地有聲:“對,以後我們也不能叫你強子了。上學了,就該用大名了,記住,你的名字是‘鐘裕文’,你爸鐘澤祥的鐘,豐裕的裕,有文化的文。”

“你爸鐘澤祥的鐘,豐裕的裕,有文化的文。”

這短短一句不算多文雅有內涵,甚至十分直白通俗的話語,卻仿佛有著某種魔力,深深地鐫刻進了小孩兒懵懂的靈魂裏,一輩子到死也沒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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