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3章 只為他而生的星星。

關燈
秦蘿直挺挺躺在雪地裏, 一時沒忍住,打了個哆嗦。

被冷的。

作為年僅七歲的小孩,沒人能在被抵著脖子、刀鋒正好刺入皮膚的情況下保持鎮定自若, 說老實話,在最開始的一段時間裏,她緊張得心口砰砰亂跳。

可這個拿著小刀的哥哥看上去十分可怕,一番對峙下來, 力道卻始終很輕, 這會兒更是擰了眉頭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小孩對於善惡的分辨往往不需要道理,比大人們純粹許多,也敏銳許多。

砰砰的心跳一點點緩和了下來。

秦蘿還是不敢亂動,看向對方滿身的猩紅。

修真界裏的血跟批發似的, 無論是誰都得流上一點。秘境探險是, 平日裏的修煉也是,受傷流血仿佛成了家常便飯, 不流不是修真人。

在以往的世界裏, 除卻偶爾的膝蓋摔破皮, 秦蘿幾乎從沒見過血跡。

她起初覺得難以接受,直到經歷了龍城裏的那場幻境,才終於勉強習慣下來——

但像眼前這樣嚴重的傷勢,秦蘿還是頭一回見到。

少年本就生得蒼白,如今一張臉好似淌盡了血色, 生出幾分人偶般古怪的脆弱感。月光下的黑衣濕漉漉的, 雖然分辨不出顏色,卻能嗅到無比清晰的血腥氣。

他的側臉、脖子和手臂上,全是被劃破後血跡斑斑的裂痕。

秦蘿只需看上一眼, 就感覺身上與他傷口相同的地方開始隱隱發疼。

“你,”被壓在雪中的小朋友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很疼呀?”

少年的視線仍舊冷凝,眉目冷峻,看不出表情變化。

這是個奇怪的小孩,他想。

他殺過無數妖魔鬼怪,也斬過不少人族,無論地位多高、實力多強,被刀鋒貼上脖子的時候,無一例外都會哀聲求饒。

可她雖然害怕得眼眶發紅,卻莫名其妙地,和其他許多人都不一樣。

……明明都被抵住脖子了,哪有問對方疼不疼的。

“我儲物袋裏有藥,你要不要用一點?流血太多不好。”

秦蘿見他不說話也不動,膽子更大一些:“你不是蒼梧的人,為什麽會出現在我院子裏?山門前後都有陣法,外人是進不來的。”

她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少年始終沈著臉毫無回應。當最後一個字落下,不過瞬息,卻見他猛地皺起眉頭。

一直端詳他神態變化的伏魔錄:……!!!

蒼天可鑒,自打跟了秦蘿,它每天都能操心到禿頭成災,曾經多麽意氣風發趾高氣昂,如今卻成了個嘮嘮叨叨的老嬤嬤。

眼看那人神色驟變,它正要拼盡全力展開咒盾,意料之外地,小刀居然並沒有落下來。

那不知名姓的少年沈默不語,臉色白得嚇人,迅速收回握刀的右手,朝著身側退開一步。

他體型修長,起身時遮下一片陰森森的黑,身影迅速一晃,等秦蘿眨眼再睜開,已然不見對方的影子。

伏魔錄四下張望,遲疑出聲:“……這就走了?”

好像的確是走了。

可他為何要走?方才分明是他一直占據上風,秦蘿毫無反抗之力,只要將她作為人質,必定能離開蒼梧仙宗。

而且……不知怎地,它總覺得當那少年起身離去時,神色裏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慌亂。

他有什麽好慌的?

“宗門裏闖入外來之人,總歸是個變數。無論如何,還是先用傳訊符告知長老,嚴肅處理此事吧。”

伏魔錄不愧為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條件反射開始嘮叨:“今夜楚明箏不在家中,你一人留在此處太過危險,不如去醫堂住上一夜,以免那人再來。”

它考慮得面面周到,秦蘿聽罷連連點頭,摸了摸脖子被刀尖抵過的地方,不疼,滲了一點點小血珠。

“可是,”她見不得自己的血,苦巴巴吸了口冷氣,“醫堂離這裏好遠好遠,我修為不夠,沒辦法飛過去。”

如果一步步用走的,恐怕得來個爬雪山過草地的幼崽版本艱苦大長征,等她抵達醫堂,楚明箏早就痊愈回了家;

仙門裏雖然有校車一樣的仙鶴,卻不知何時才會路過這裏,讓秦蘿在冰天雪地裏可憐巴巴地等,實在有些慘兮兮。

伏魔錄:“哼。”

伏魔錄在識海裏挺直腰桿,嘚嘚瑟瑟甩了甩腦袋:“還記得你小師姐的那本[縱山河]嗎?跟我比起來,它就是個弟弟——在藏書類法器裏,我是它們當之無愧的老祖宗。”

聽起來好厲害!

秦蘿很給面子地睜圓眼睛,拍了兩個清脆的巴掌:“哇哦!”

“飛天這種簡簡單單的事情,弟可,兄亦可。”

孤寡了幾十上百年的老人家終於有了吹噓自己的機會,被秦蘿一聲“哇哦”高興得尾巴翹上天:“而且吧,我不僅能夠上天,還不需要借助你的神識和靈力——沒辦法,生出了神智的絕世法器,就是這麽與眾不同。”

秦蘿越聽越興奮:“伏伏,那你一定也能像縱山河那樣,被我拿在手裏打敗壞人啰!”

“這個,”兢兢業業的老嬤嬤嗓音突然變小,“暫時有點難度,有點難度。”

它積攢的靈力每回都因為秦蘿消耗一空,現在可謂是一滴也沒有。

如果要把它用作板磚,直接砸人腦袋還行;至於實打實戰鬥什麽的,實在有些吃力。

秦蘿“噢”了一聲:“那你能像縱山河那樣,把書裏的內容映在空中,讓我帶去學宮給同學們看嗎?”

伏魔錄直接飆上高音:“絕絕絕對不可以!蘿蘿,我的存在是個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什麽學宮啊朋友啊,千萬不能讓他們看到!”

它身份尷尬,與正道位於截然相反的兩個角落,對此同樣無可奈何,擡眼望見秦蘿眼底的失落,心裏莫名發苦發澀。

無論曾經多麽風光無限,如今的它這樣沒用,定然讓人失望。

伏魔錄小聲開口,沒有太多底氣:“不過,只要等我慢慢恢覆,一定能讓你在所有人面前——”

“我知道的。”

秦蘿從儲物袋拿出它厚厚大大的本體,指尖柔軟白嫩,輕輕撫過古舊的紙頁:“你其實特別特別厲害,比好多好多法器有用得多。伏伏,等你恢覆以前的實力,一定能讓大家刮目相看,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她說罷一頓,揉了揉封頁上花裏胡哨的粉色書皮:“你不要難過啦。”

小孩子又不是笨蛋。

比起不能讓她拿在手裏出風頭,伏伏自己的心情,才是最最重要的事。

它以前那麽厲害,還有個很好的主人陪在身邊,如今時間過去這麽久,一切全都消失不見。

它才是應該傷心的那個,卻總是擺出一副大大咧咧、萬事操心的模樣,即便在這種時候,也還想著要來安慰她。

……啊真是的。

伏魔錄別扭地挪開視線,隔著千百年漫長的間隙,久違感到一絲手足無措。

它這是,被一個七歲的小孩安慰了嗎?

“我才沒有難過。”

粉色的書頁嘩啦啦一動,沈穩幹凈的男聲努力拔高語調,卻一點威懾力也不剩下:“小孩只管自己高興就好了,不需要替我們大人操心。”

秦蘿捏一捏它粉紅的外皮:“可是大人也會有不開心的時候啊。”

她說著彎起眉眼笑了笑,露出兩顆亮晶晶的小虎牙:“不過伏伏這麽厲害,一定很少會覺得難過——只憑自己就能飛到天上、還能在識海裏和人講話,其它法器羨慕都還來不及呢。”

就你嘴甜。

伏魔錄心裏的小尾巴再度飛翹上天,努力壓下語氣裏的笑:“一般一般,還行還行。”

它被一堆彩虹屁哄得心情大好,歡歡喜喜騰了空。秦蘿第一次駕馭屬於自己的法器,掩不住兩只眼睛裏布靈布靈的光。

等伏魔錄漸漸升起,地上厚重的積雪在流風裏回旋不休,化作白霧一般的碎屑,輕飄飄浮上半空。

秦蘿向遠處望去,四面八方盡是銀裝素裹、粉白玉砌,除了漫山遍野的雪,見不到任何其它顏色。

可是……好像不太對。

小姑娘呆呆一楞,視線重新凝聚,定在院子旁邊的樹林中。

四下滿是鋪天蓋地的白,一抹猩紅便顯得格外突出。

那是血的色彩,無聲暈開大大一團,被雪花沁染之後,變成模糊不清的濃濃粉色,只需一眼,就能瞬間吸引旁人的視線。

秦蘿戳戳厚重的古書:“伏伏,你看那邊!”

伏魔錄明白她的用意,帶著十倍警惕緩緩前行,越是靠近,那團猩紅就越發清晰。

並非是之前那個身受重傷的少年,準確來說,那些血跡甚至不屬於人類。

擁有尖耳朵大尾巴的小獸奄奄一息,一動不動躺倒在棉被般的雪地裏。它的皮毛皆是瑩白,仿佛能與雪花融為一體,腹部、後背與四肢卻被鮮血浸透,極致的紅與白兩相交映,顯出令人膽戰心驚的猙獰。

一只通體白色的小狐貍。

它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的皮肉,新傷舊傷密集如網,腹部更是被什麽東西貫穿,破開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

就像被人惡意虐待了一樣。

秦蘿看得脊背生寒,心裏仿佛被硬生生塞進一團棉花,難受得緩不過氣。

“當心!”

她正要上前,猝不及防聽見伏魔錄的低呼:“之前那個挾持你的臭小子下落不明,這只狐貍又恰巧出現……說不定這正是他的原型。”

它總算是明白了。

難怪當初那小子站於上風,卻忽然之間臉色大變,倉惶離開秦蘿的院落。

他身上的傷口觸目驚心,小腹的血洞更是致命,若是旁人,早就會被疼得昏死過去,不省人事。

偏偏他不信邪,非要頂著這麽一身傷挾持人質,直到體力不支、劇痛難忍,不得不變回原型。

如果繼續留在秦蘿身前,上一刻還冷若冰霜、拽到不行的少年修士,下一瞬就噗通一變,化作一只小小軟軟、手無縛雞之力的白狐貍……

這種事情倘若被小女孩看見,他也會覺得不好意思,面上過意不去吧。

這只妖獸的身份已是毋庸置疑,秦蘿卻仍是滿臉猶豫。

兢兢業業的伏魔錄老嬤嬤只好繼續道:“你若不信,我自可辨出他的妖丹。妖物皆有內丹,以我的實力,找出它不難——嗯?”

伴隨一個充滿疑問語意的單字,伏魔錄的嗓音戛然而止。

奇怪。

為什麽……它完全感受不到這只狐貍體內的妖丹?莫說妖丹,居然連一絲一毫的靈力也察覺不出,與真正的野獸沒什麽兩樣。

秦蘿腦袋瓜轉得飛快:“伏伏,它沒有妖丹對不對?”

這不應該啊。

如果狐貍不是那個黑衣小子,無論傷口還是消失出現的時間地點,兩者怎會如此契合?

然而事實的確如此,等伏魔錄第三次上上下下搜了個遍,仍沒能找到與妖丹有關的半點蹤跡。

“不管它是不是妖,受了這麽重的傷,還是先送去醫堂吧?”

秦蘿朝小狐貍一步步靠近,伸出雙手,卻不知應當落在哪裏。

它身上有太多傷口,無論哪處角落都血跡斑斑,叫人不忍觸碰。

伏魔錄沈默半晌,良久,妥協般無可奈何嘆了口氣。

“這樣,你聽我說。”

它沈了聲:“把藥膏塗在指尖,但別直接擦在它身上——只需要隔著很近的一點點距離,把你的靈力聚在手指頭,讓靈力與藥膏彼此相融,一並傳入它的身體裏頭。”

秦蘿努力理解這段話的含義,覺得應該和電視劇裏的“傳真氣”差不多。

她向來是個認真好學的學生,聞言點點頭,從儲物袋裏拿出藥瓶。

地上全是冷冰冰的雪花,小狐貍受了這麽嚴重的傷,萬萬不可在冰天雪地裏多待。

秦蘿努力分辨它的血跡與傷痕,搜尋片刻,終於找到一塊可以落手的皮毛。

寒風呼呼地吹,女孩摸了摸冰涼的鼻尖,挪動雙腳,用同樣小小一團的身體為毛球球遮住冷風。

她頭一回親眼見到狐貍,比起兔子和貓貓狗狗,這種小動物更為蓬松,大大的尾巴如同巨型蒲公英,無意間拂過掌心,柔軟得讓她不敢用力。

它身上很燙。

小狐貍半閉著眼睛,不曉得神智是否清醒,秦蘿的指尖掠過薄薄一層皮肉,仿佛稍稍一按,這團毛茸茸的小不點就會悄然碎開。

這是具極度脆弱且柔軟的身體,根本無法與之前強大冷戾的少年聯系在一起。

秦蘿小心翼翼把它抱在懷中,也許是這份溫暖太過久違,在渾渾噩噩的高燒裏,雪白毛球往她身上貼了貼。

兩只爪爪啪嗒一下,和鼻尖一起蹭過頸窩,帶來滾燙的癢。

她動作生澀,固定好毛球在懷裏的位置,學著伏魔錄教授的辦法,把靈力一絲絲匯入它身體中。

……好奇怪。

感受到全然陌生的氣息,狐貍輕輕動了動耳朵。

它的識海一片悶熱,好似沒有邊際的巨大蒸籠,置身於其中,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然而正是在這種生不如死的折磨裏,毫無征兆地,突然傳來一道清冽微風。

那道風並不猛烈,細細柔柔、絲絲縷縷,雖然稱不上磅礴浩蕩,所過之處卻生出旖旎柔色,如同清光乍現,吞沒團團簇簇的洶湧黑潮,將漫無邊際的苦痛無聲撕破。

這是它從未體會過的感受。

仿佛一瞬之間,冬去春來,萬物覆蘇。

小小的狐貍猝然睜開雙眼,下一刻,安靜皺起眉頭。

它正以一種十分恥辱的姿勢,躺在另一人懷中。

身體被整個翻過來,露出雪白柔軟的肚皮,爪子軟綿綿搭在兩側,渾身上下不剩一點力氣,連躲開和逃離都做不到。

耳朵被輕輕摸了一下,又軟又薄,只有絨毛覆蓋著單單一層皮肉,與熊貓的觸感截然不同。

神志不清的小狐貍喉嚨微動,發出一聲低咽般的“嗚嗚”,很快察覺自己失了態,耳根轟然一熱,用力咬緊牙關。

它從未被人抱過。

尤其……將它抱在懷裏的,還是之前那個豆丁大小的女孩。

——其實伏魔錄所料不假,他名喚“白也”,正是那名出現在院子裏的少年。

今日所發生的種種,盡數超出了想象。

遠在大陸另一邊的幽州風雲暗湧,設有聞名修真界的死士組織,孤閣。

孤閣中死士眾多,無一例外是自小被馴養的人形兵器——白也便是其中之一。

他此番前來寧州,本是為斬殺不周山中的惡龍赤練。

赤練心性狠辣,於死鬥中不敵於他,只能騰於空中倉惶逃竄,眼看無路可退,便淩空引爆靈力,求一個兩敗俱傷。

當他醒來,已是置身於蒼梧仙宗。

為掩飾身份、隱瞞妖氣,凡是孤閣中的妖與半妖,都會於年幼之際服用[化骨丹],忍受日覆一日鉆心刺骨的劇痛,令妖丹完完全全融入骨血之中。

有人說他們是不人不妖的怪物,但無論如何,正因有了化骨丹,他才能躲過蒼梧仙宗裏的重重陣法禁錮。只不過……

這些傷,未免太重了。

孤閣從不缺修為高強的死士,更何況他年紀輕輕,頂多算得上一株幼苗。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獨一無二,幼苗枯萎了,總會有其它許許多多的種子取而代之。

重傷的、殘疾的、叛逃的、軟弱無能的兵器,會被毫不留情銷毀掉。

面對這種瀕死的軀體,治療也不過是浪費時間。

所以……

在朦朧不清的意識裏,小狐貍垂下眼睛。

受傷的話,只要靠自己簡單塗些傷藥,等它過段時間愈合結疤就好;身負重傷的話,只要包紮好傷口,一天天咬牙挺下,竭力捱過生死關頭便是。

幾近廢棄的東西,丟掉才是最好的辦法。

但這個與他毫無交集的陌生小孩……為何要費盡心思,把靈力註入他筋脈裏呢。

秦蘿的靈力澄澈纖細,與藥膏融成清風般的一團又一團,涼爽卻也溫暖,悄無聲息撫平傷口上難以忍受的劇痛。

好奇怪。

仿佛五臟六腑全被溫暖逐一填滿,每個角落,每處縫隙,都舒服得隨時會軟趴趴化開。

“你醒啦!”

秦蘿靈力不夠,只能大致為小狐貍止住血跡,使其不至於流血而亡。

小姑娘之前一直在專心致志療傷,擡頭便看見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一瞬楞神後,毫無保留地咧嘴笑開:“你別怕,我很快帶你去醫堂。”

白也想不明白,她為何會救他。

他經歷過暗無天日的廝殺,也在九死一生的逆境中殺出一條血路,那些事情於他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手起刀落,神色不會變化分毫。

他在九州做過那麽多常人難以想象的事,被小心翼翼抱在懷中,卻是有生以來的頭一遭。

……緊張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動彈,亦是許久未曾體會過的感受。

他定是被高燒蒙了心神,才會生出如此陌生的情愫。

“好啦伏伏。”

等傷口不再往外溢出血跡,秦蘿長出一口氣:“我們走吧。”

白團子沒查出妖丹,被心疼不已的醫修姐姐帶進了小房間。

這會兒天色已晚,稍稍有那麽點礙眼的鄭鈞傲終於消失不見,留楚明箏一人躺在屋中。

外人擅闖門派乃是大事,等小師姐為她治好脖子上小小的破口,又滿面嚴肅給長老們發去傳訊符,一番折騰下來,整個醫堂裏的人已然睡去大半。

“今夜你便在醫堂歇息吧。”

聽聞她曾被小刀抵住脖子,楚明箏心有餘悸:“明日我便能去院中陪你,門內也會大肆搜查那人蹤跡,莫怕。”

秦蘿點頭:“小師姐,我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你看,我現在還能跑跑跳跳,脖子也一點都不疼——倒是你的傷,一定要認真養好。”

楚明箏垂眸笑笑,看她當真開始原地僵屍跳,心中覺得好笑,又無端生出暖意。

“對了。”

坐在床頭的少女眸光微動,語氣很輕:“不久前來了消息,待得明日,你爹娘或許能回來。”

秦蘿的小身板瞬間挺得筆直。

“你近日懂事許多,他們見了,一定會開心。”

楚明箏被她小鵪鶉似的模樣逗樂,摸摸女孩的後腦勺:“他們遠在北方除魔,是為見你,才將返程的日子提前許多。”

秦蘿點點頭,有些緊張地碰了碰鼻尖。

“除開此事,我聽說一個月以後,各大宗門會選取一些新入門的練氣弟子,令其共同參加一場小型試煉,也算嶄新一年的資質測試。”

小型試煉,那不就跟考試沒什麽兩樣嗎。

秦蘿想想自己的修為水平,十分誠實地皺了皺臉。

“你和星燃都在其中,別擔心,應該不會太難。”

楚明箏笑:“秘境裏處處都有留影石,到時候你爹你娘、我和各位師兄師姐、還有其它門派許許多多的長老弟子,都會在外觀看你們的表現。”

在這世界上,居然還存在被爸爸媽媽哥哥姐姐聯合盯著的考試。

秦蘿絕望地張大嘴巴。

修真界怎能想出如此惡毒的規則,這樣一來,在場圍觀的大家豈不都會知道,她是個不怎麽聰明、修為也不高的快樂混混小鹹魚。

“蘿蘿當初在龍城的時候,就表現得特別勇敢啊。”

楚明箏笑意更濃:“放心做自己就好。沒人規定你一定要成為比所有人都優秀的第一名,到時候進入秘境,你只當旅行觀光便是。那裏有不少野花靈植,說不定運氣好,還能碰上一些奇珍異寶。”

她說罷擡了眼,似是察覺到有人靠近,朝著門口揚起唇角:“結束了?”

“結束了。”

為小狐貍療傷的醫修姐姐伸了個懶腰,面上仍有憤然之色:“也不知道是誰將它傷成那樣,若是被老娘揪出來,非把那人丟進毒蟲堆裏,餵個百八十瓶毒藥不可!”

伏魔錄安靜無言,看一眼她頭頂牌匾上的[醫者仁心]。

秦蘿心裏放心不下,同小師姐匆匆打完招呼,便直奔狐貍所在的小屋。

比起之前血肉模糊的模樣,如今它要顯得幹凈許多。傷痕被繃帶悉心裹住,露出瑩白無暇的皮毛與軟肉,細細一看,才瞧出這是只五官極為漂亮的小動物。

雙眼漆黑,鼻子小小圓圓一個,臉頰兩邊的輪廓冷厲流暢,身為一只狐貍,居然顯出幾分寂然的冷硬。

它還在發燒,兩只眼睛懶洋洋半垂著,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身體似乎在微微發抖——然而等秦蘿再凝神看去,一切全都變得寂靜如常。

房間裏很靜,沒有點燈,恰巧月亮被烏雲吞食殆盡,一來二去,整個空間只剩下從走廊滲進來的光。

白也止住渾身顫抖,不願讓她發覺貓膩。

那個女孩動作很輕,也許是害怕吵到它,站在門前看了好一會兒,便輕手輕腳把房門慢慢合上。

光線一點點暗下去,好不容易平覆的身體再度開始顫抖不停。

雪白的圓團暗暗凝神,渾身皆是緊繃,狼狽吸了口冰冷的氣。

怕黑是他很小時候的事情。

孤閣為培養死士,時常會將數個孩童鎖入暗無天日的小屋,命令孩子們自相殘殺,直至留下最後一人。那樣的日子循環了一遍又一遍,黑暗,血氣,不絕於耳的慘叫,如同無法逃離的夢魘,每每當他置身於黑暗,都會在識海中引出無邊劇痛。

好在他已經慢慢習慣。

……本應習慣的。

可今夜卻成了例外,持續不斷的高燒讓記憶一片混沌,往日噩夢轟然浮現,裹挾在每一絲夜色裏頭。

白也頭痛欲裂。

走廊裏的燈火漸漸褪去,無邊黑暗再度君臨。當識海裏的劇痛抵達頂峰,毫無預兆地,他聽見一道吱呀聲響。

那是房門被打開的聲音。

本應離去的女孩將木門推開,流光傾瀉而下,刺破舊日的重重幻影。當秦蘿來到他跟前,腳下踩著黃澄澄的光暈,以及呼呼啦啦的冬日晚風。

識海中仍是死者們鋪天蓋地的慘叫,令她的嗓音格外模糊:“你覺得不舒服嗎?還是怕黑?”

小狐貍只是渾身顫抖,沒辦法應答。

“開門以後,它抖得沒有之前那麽兇。”

伏魔錄沈聲:“應該是怕黑……這裏有沒有蠟燭?”

秦蘿當然不會知道蠟燭藏在哪個角落,一時停了動作。

其實比起房門緊閉時,他的顫抖已經緩和許多。

走廊裏的燈火昏黃微弱,但總歸有別於漆黑夜色,小小的白團貪婪汲取,試圖摒退一浪接著一浪的噩夢。

像這樣一個人挺過去,他早已習慣。

他只不過是千千百百死士裏的一個,不會有誰憐惜為了殺戮而生的兵器,更何況白也從不需要憐惜。

暗潮熙熙攘攘,雜音恍惚不清,隔著一瞬的間隙,有人輕輕拍了拍他臉頰。

秦蘿小小聲:“小狐貍,你看。”

被她觸碰的“小狐貍”懨懨睜開眼睛。

下一個瞬息,瞳仁驟然縮緊。

四下皆是蒼黝夜色,他卻見到一束突然闖入眼底的光。

屬於秦蘿的靈力清淺如絲,從食指指尖慢慢升起。起先只有圓圓一個白色光點,好似墨汁那樣渾然暈開,旋即光點越來越多,仿佛天邊星色逐一墜落,勾連出連綿成片、團團簇簇的朦朧星河。

小朋友修為不高,很難凝出潔白瑩亮的氣息,僅僅是這些零零星星的光暈,就已經耗去她渾身上下的大部分力氣。

靈力極易消散,四散的白光如霧如影。

秦蘿笨拙伸出手去,掌心聚力,將它們凝捧於雙手之間。

因為即將超出身體負荷,她的手指在輕輕發抖。

一切都在眨眼之間。

天邊星月俱寂,烏雲翻湧如潮,見不到分毫亮色。整個世界都被黑暗吞沒,此刻於他眼前,卻現出點點星光——

只為他而生的星星,從女孩瑩白的指尖升騰墜落。

在小小一片的昏暗空間裏,仿佛世上所有的亮光都被她捧在手心。

白也忽然迷迷糊糊地想,他只不過是孤閣裏毫不起眼的其中之一,然而在千千百百的死士裏,或許只有他一個,被贈予了這片獨一無二的星光。

白光照亮秦蘿晶亮溫和的眼睛,被輕輕一送,往前裹住小狐貍圓圓的鼻尖。

四周安靜極了,她又累又困,聲音輕如羽毛:“別怕啦,慢慢睡吧,我會一直在這兒陪你哦。”

哼,又來了。

這丫頭總會毫無保留地釋放善意,明明自己用光靈力,已經困到不行。

伏魔錄越想越酸,嘟嘟囔囔:“你講這麽多話,它又聽不懂。”

對哦。

秦蘿認真思考。

秦蘿打了個哈欠,戳一戳小狐貍薄薄的耳朵,學著它之前低低的鳴叫:“嗷嗚嗷,嗷嗚嗷嗚,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嗚。”

伏魔錄:……

把不久前還在的溫馨還給它啊你這傻瓜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