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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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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青艾,本是侯門幼女,生來體弱,父母恐其早夭,萬般嬌養,教於深閨。

不意,那一年,葉青艾八歲。先是生母病亡,後又是罪從天來,葉家舉族牽連。侯府上下,皆是瑯鐺入獄。包括那尚且懵懂無知的深閨小女,亦隨父兄入了牢。

那虎狼地,一待三年。後來今上意改,葉家舉家改判流放。流放途中,葉青艾與父兄失散。】

失散後,有欺她體弱小女,又是從來未接觸過外界,將她打暈後帶到了風塵之地。再想逃脫,那老鴇卻已經上門要了,年歲不過十一的葉青艾本來就體弱,卻如何敵得過一幹大漢?她便假意屈服了。

她當時年歲少小,尚未長成,老鴇不逼她接客,只先叫她做些端茶倒水的活,一邊學些唱詞曲藝,塗眉抹面。葉青艾暗暗觀察著周邊,一邊並無芥蒂似地給什麽學什麽,且學什麽什麽上手,又是原來就讀過一些書的模樣,又是認命乖順的命苦無奈模樣,終於哄得老鴇放松了警惕。像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多後,終於有一次尋得機會,付出了慘痛代價後,逃出來了。

葉青艾想起昔年,摸了摸廢腿,不由搖頭苦笑。

破廟外已經是天明,葉青艾直起上身來,慢慢挪動著身子向門外移動,今日她要守著義莊。

那一日,葉青艾正坐神案旁,默念著什麽,忽聽有自外而來。她擡頭看去,卻是一乞兒,他少年年紀,瘦骨伶仃,茍婁著背,醜陋不堪,頭上的癩皮越發厲害,眼珠兒卻一直地溜溜打轉的模樣,葉青艾溫和道:“怎麽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這裏還有些......”說到這,她稍稍頓了一頓,又笑道:“有一些吃的。但是要先幫清一下灰,食物是活計酬勞。”

名喚阿癩的乞兒瞧那神案上薄薄的灰,一擦就沒,這算什麽活計?又瞧葉青艾越發瘦弱不堪,卻溫和笑著的模樣,突然就明白了她的苦心,頓時眼珠子不轉了,卻有些發酸發紅。忽地卻想起自己以前曾背後與一起笑過葉青艾是殘廢,倒夜香,還守義莊,覺得此都做這樣賤役了,還假清高擺譜,不肯乞討,又總是要把自己賺來的辛苦銅板接濟幾個老乞丐裝善。不過識得幾個大字,還想教他們識那天書一樣的字,還攔著他們設騙局訛詐幾個家境不錯的孤寡女子,只說怕那些女子毀了聲名,又說他們這樣年紀,正該習字,縱使行乞,也明一些道理,少走一些彎路。

於是那次乞兒幾個,惡整了這殘廢一頓,最後還搶了他辛苦尋來不知作甚的竹條。

但偏偏是這樣一個,那夜他們這群小乞兒裏的阿妹病了,求告無門,有夜禁,大夫也不收不開門。只能抱著小阿妹等死。葉青艾不知如何知道了,最後背著一個小竹筐,爬到他們住的廢屋子,手上血淋淋,瘸腿上紮著荊棘木刺,卻很平靜地遞給他們竹框,裏面漫漫一框草藥。

.....後來他們才知道葉青艾趁著夜,爬了許多山路,采了草藥,又同一位大夫借了一些,最後匆匆趕來,一夜未眠。

看著葉青艾離開時,身後長長的血掌印,聽著小阿妹的哭聲漸漸平和了。自那後,一群乞兒,再也沒有喊過葉青艾殘廢。誰喊揍誰。

有些,腿瘸,但是心不瘸。

阿癩想起舊事,不由一時心裏難受,嘴裏卻道:“誰要的東西味還不如天香樓的剩菜嗖水呢,瞧自個瘦的,還是自己吃了那些東西罷。。似乎是姓葉,可還有妹妹?”

她擡頭看去,搖頭笑道:“沒有。兄長下面只有一個。”說到家,她的笑沒了,一時又神色有些黯淡下來,阿瘸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道:“有尋姓葉的小娘子還是小郎君,聽說是什麽新近平反的勳貴。從那哭哈哈的流放地回來的。”

葉青艾手一抖,竟然掉了小冊子,怔那。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葉家意外平反,得以重返帝都。

當尋回丟了的幼女之時,葉家忠武侯,征戰一生,免不得老淚縱橫。而忠武世子,則是更沒出息地抱著妹妹嚎淘大哭。葉青艾抹去老父之淚,撫了撫兄長之肩,輕輕嘆道:“腿不過是一時無奈,說到底,女兒雖流落輾轉,吃過苦頭,卻遇到了許多好心。也見過百姓販夫市井流離之苦,比女兒何止苦了百倍。今日得聚,便是幸事。”

金色的陽光照帝都高大肅穆的深色城墻上,車馬轔轔返故居。重返帝都的這一年,葉青艾十八歲。同齡的貴女,子嗣亦有歲數了。她卻只有兩袖清風,一身傷病,以及,胸中宏願。

葉侯爺不願再娶,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唯一的嫡女年歲過長,腿腳殘廢不良於行,且脾性古怪的傳言不知何時遍了京城,皆知其少年喪母無教養,又曾經流落民間長達七年。葉侯爺想過其尋門親事,只是這念想才剛剛露出點苗頭,京城士何等精乖,自然個個了悟,紛紛與侯府暫時淡了一些。畢竟遍尋士子勳貴,哪怕是寒門之家,也大都不願娶一個這樣的新婦。有些自甘上門,卻大都是不懷好心輩。

最終只得不了了之。忠武侯暴怒,卻也無濟於事。

“小艾,是那些紈絝瞎狗眼,......”忠武世子安慰幼妹,葉青艾其時正坐輪椅上憤筆疾書,聽罷放下筆,道:“可是會連累阿兄娶親?”

世子忙道:“怎麽會,女兒家的親事與阿兄的親事有些許影響,但是...“

但是阿兄是將來的忠武侯,所以並無大礙。

她微微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不意。”

說罷便不再提,她只吹了吹墨,不同於方才談及自己婚事時不意的淡淡,臉上卻罕見地有了一些興奮之色道:“阿兄,且看,這是瘟疫法,還有濟貧法與惜民令,昔年義莊時就開始想了,回到家中,有了文獻,才有了一絲頭緒,瞧,若是......"世子看了一會,不解文墨的他瞧了一會,不大懂,獨獨是心疼,又是苦著臉勸道:“阿妹,那些義莊之類,不要想起了,阿兄日後必不讓再受苦。至於這些什麽法,國法這些,便是那些士子進士去扯,不幹事咧,且好好修養,養回容貌才緊要啊。”

院外有一聲連一聲的呼喚,世子趕緊安慰了妹妹一聲,就出去了。葉青艾看著自己的手稿,苦笑:“世道艱難,百姓苦痛,京中卻還是歌舞升平,如何有心惜容貌?無心風月矣。”

她曾做過許多貴女郎君們想都覺汙穢厭惡的所謂賤業,掙紮生活底層七年,輾轉見了太多間苦痛。一閉眼,仍能想起那些寒冬災年裏單薄的衣衫,癡癡的眼神,可以一根根戳著數出肋骨的胸膛,被大量溺死的女嬰,偷偷削肉給孫子煮湯的老嫗,身為家中頂梁柱卻被官吏家隨意踏死的農.......所以她說自己真的是很幸運了。

這個王朝的官吏男子大都還浸沒權利、風月裏,女子則後宅鬥法。

朝堂鬥,宮鬥,宮鬥。聽著鬥來鬥去似乎老謀深算,但葉青艾覺得他們是一派天真。一種沒有看過如今底層生活的天真。

如果再不往底層的百姓那瞅瞅,接下來,說句所謂大逆不道的,恐怕就是君與民鬥,官與民鬥,國與民鬥了,那才是真正的“鬥”。古往今來,與民鬥,輸了性命的朝代,比比皆是。

但是.....葉青艾捏緊自己的手稿,忽然再沒心情動筆。推著輪椅到了園中。呼啦一群侍女湧了上來,葉青艾溫言請她們下去了。她雖平日不用侍女婢仆,卻態度溫然,不會起遣散她們的心思。她知道,也親眼見過,多少家靠著女兒為奴為婢過日子,雖然屈辱,卻往往是無奈。為了一己之所謂良善心,叫他們衣食無依,才是害了他們。

將那眼界兒四海,將那心氣兒放低,方能見,間苦楚。曉不得幾時與身同,憐艱難啊,豈將筆墨惜。

這廂她到了園中獨坐,正取出小冊子看著,喃喃道:“君非天下之君,國非一之國......”想起給了當年教她思索,如今被釋被流,不知去往何方的師長們,不由眼眶濕潤了。

昔年陰暗骯臟,血腥潮濕的獄中,女童獨自坐一旁的稻草堆上,有瘦耗子一竄而過。與女童同這牢房中的,還有幾位年歲最輕,也足夠當女童祖父的老儒生。女童相貌靈秀,雖然瘦弱不堪,身處牢房,面上卻是安靜平順的。勳牢關押的大都是朝中要犯,葉侯爺當時“有幸”被劃到這一檔次,給打了進勳牢。他不放心幼女獨自女牢,幸而葉侯爺還是頗有些舊識,雖不敢救他,但是給女童調個安全些的牢房還是做得到。勳牢的犯獄卒多說是不敢動的,於是女童就被調到了勳牢的一個的牢房。此中多是因平生宣揚的理念不同,而被打進來的大儒名士,可嘆多為直義輩。

女童年齡幼小,因為自小體弱又早慧,家中恐其早夭,除了藏於深閨外,更是不許讀書,怕傷神。此間牢房,能進來的,大都於世儒不合,且學問稍次一些都不行。老者們久居無聊,竟也逗著教起了這女童。

如此,一教三年。臨別之時,偷偷贈了女童一小小書冊,囑咐她無論何等境地,學不可殆。

葉青艾正想著心事,忽聽一聲輕笑,擡頭看去,就見那神秀郎君自她家墻頭翩然而落。她面色淡然不變,青衣郎君笑道:“不知女郎可否將手中書冊借餘一覽?”

葉青艾面色不動:“昔日破廟孤燈,郎君不問。今日何必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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