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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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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瑉雖說是要自己問,然而卻一連拖了幾日也沒有問。

他心裏不高興,本來這只羔羊已是自己的禁臠,生死掌握在自己手裏,如今卻有人覬覦,又像是自己從無人問津的深山中,移栽了一株珍異的香花,辛勤栽培,終於含苞欲放之時,卻有人要坐享其成。

屬於他的東西不多。

他生在皇家,算起來竟沒有一樣是憑他自己奪得,而是一切榮光來自父母,也因此隨時能被奪走,無論是愛,期待,還是別的什麽東西。

直耽擱了幾日,宋霑病好了恢覆了抄書,上官麟被拒絕後並不氣餒,仍然變著法子討好趙樸真,趙樸真覺得有些不安,索性熬了幾夜,將那書默了出來,直接交給了上官麟。

上官麟沒了抄書的借口,加兵部那邊的關文也到了羽林營,限期到羽林營報到。上官麟煞費心思,又大費周章給李知瑉送了些東西,只說是感謝王爺提供方便,父親收到書十分高興,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能抄到珍本雲雲——言下之意希望李知瑉待趙樸真好一些。

他是粗人,這份曲裏拐彎的含義也是難為他了,偏偏李知瑉一眼看透他的作為,又好笑又好氣,更有一份難言滋味。

本王的人,用他關心嗎?

這麽一想,竟然有了一分酸溜溜。而回味到自己竟然介意起來,又覺得滋味覆雜,索性遠了趙樸真一些。

他性子好靜,本又不愛親近後院的主,因此丫鬟們也不覺得有什麽,只有趙樸真敏感的感覺到了。

也說不準是哪裏不對,寫好的字一張一張碼在那裏,他偶爾也會看看,在寫得好的地方用朱筆點個圈,有時候和邵康商量些事,也並沒有避著她,一樣會讓她查找邸報,翻找地方志。

但是趙樸真卻還是感覺到了不對。

就像是從前可以很順利地猜測到他的情緒,比如開心、不開心,喜歡,不喜歡,厭煩,疲倦,眉眼的動靜,端坐時脊梁的角度,寫字時的目光。但是現在仿佛單方面關閉了這個渠道,她感覺不到了,似乎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又偏偏不一樣。這讓她有些倉惶,畢竟她心裏有鬼,心裏這份不安全的感覺,會隨著摸不清楚王爺的想法,而越發嚴重。

宋霑看出自己的女學生不對來,畫的畫少了那些瑣瑣碎碎的東西,倒是看出來些潦草地空白來……草上不再有蚱蜢,花前不再描蜜蜂,美人也不再妝扮精細,而只是懶懶地倚著闌幹數著白蘋州上的千帆。

老先生自以為了解女娃的心事,只覺得叫人發噱,都說少年強說愁,卻不知少年的愁和老年的愁,也並沒有什麽區別,細校起來,少年人心思純凈,那點愁倒比歷盡千帆到了晚年不是為了前程名利,就是為了兒孫發愁的人更純粹了。

於是問她:“女娃娃最近怎麽回事?”

趙樸真恍悟:“沒什麽,畫得不好嗎?”

宋霑捋著胡須:“倒是長進了些……”知道女孩子面皮薄,宋霑沒點破,只是笑道:“上官家那小子去了羽林營,少了好多好吃的啊。”

趙樸真想起那天上官麟的剖白,微微有些不自在。

宋霑繼續道:“其實那小子看著魯莽,人品倒是不錯,看得出來待人赤誠,上官謙教子,還是正得很的。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包括你們王爺,最混賬的時候,其實才是最真的時候,等到再大些,進了名利場,那可就不一樣了。”

“到時候,他們要的,不是名,就是利,而站在他們身邊的人,總得對他們有幫助,才值得讓他們看上一眼,而少年時候喜歡過的那些東西,譬如清晨的一枝蘭花也好,黑暗裏一粒明珠也好,雖然曾經確確實實讓他們心動過,喜歡過,甚至寫過詩,寵愛過,和家裏鬧過……”

宋霑言若有深意,趙樸真不說話,只是低頭在紙上輕輕描著。宋霑又自言自語道:“我幹幹凈凈了一輩子,如今卻給你一個小丫頭教畫,在王府混吃混喝,沾上王府皇家,老夫這一身清名,就已經有些不幹凈了。”

趙樸真其實也一直覺得好奇,不由看向宋霑:“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先生這是要出山嗎?”

宋霑卻笑了笑,道:“我與開元寺的凈衣法師是棋友,有次和他手談到一半,我有事暫時離開。回來之時,卻看到一個少年人在寺院游覽到了那裏,看到凈衣法師對著殘局苦思,一時興起,便與對弈至終局……這少年人靦腆安靜,下起棋來雖時有長考,卻一落子便動若脫兔,大開大合,縱橫捭闔,似是每次長考已想到數子之後,且一旦落子,只管一心下去,專心致志,心無旁騖,便是失利,也絕無悔意,看他落子,寵辱不驚,胸有格局,已非凡手,然而京城棋道年輕高手,卻不曾見過此少年,我們原以為是哪家大師的子弟,他卻不肯留名,含笑而去。”

趙樸真聽他娓娓道來,十分吸引,說到最後,想起那煞神經常一人對著空白棋盤沈思許久,不許任何人打擾,有次她好奇問了句,李知瑉只道:“我在自己和自己下棋。”一個人怎麽下棋?

她看向宋霑,覺得自己已經猜中了:“那位少年,就是我們王爺?”

宋霑微笑:“我後來有次無意在一文會上見到這位少年,才知道居然就是秦王殿下,令人想不通的是,秦王殿下身懷如此棋藝,不該寂寂無名,身為皇長子,卻只有著好樂之名,偏偏彈出來的曲子也平常之極,平日只以聽曲賞歌,制琴買笛為名,庸庸碌碌,明明胸有韜略,偏偏遮掩起來做一顆凡石,反而是太子殿下,穎悟絕人、書法精絕的美名早早就傳揚在外,又有東陽公主幫扶,聲名無兩,這實在是非常耐人尋味。於是老夫又特意參加了王爺的宴會,再看王爺身邊一名婢女,竟然也非同凡響,主不凡,婢又特異,有意思,實在是太有意思了,老夫真的對秦王究竟想做什麽很是好奇啊。”

趙樸真看了眼宋霑,很是直接道:“其實,先生只是不想和東陽公主為伍,才看中我們王爺吧。”太子身後有東陽公主支持,宋霑又年紀不輕了,懷才不遇,再不選個良主施展下手段,那的確是憋屈得很,白白擔了個名士的名頭。

宋霑輕輕咳嗽了聲,有些尷尬道:“你也莫要以為老夫接近你是別有用心,老夫收你做女學生還是真心實意的,你們王爺,我還要看看咧。”

趙樸真想起那煞神,不由很是為宋霑擔心,只怕聰明反被聰明誤,早就落入李知瑉算計也未可知,便回嘴:“說不準我們王爺也還要看看呢。”

宋霑哈哈笑起來,卻是誤以為趙樸真護著秦王,也不以為忤:“小丫頭還挺護著你家王爺。”又過了一會兒才又嘆道:“興許,你還真是一個魚餌,釣了上官家的小子,釣了老夫,老夫入彀中而不自知呢。”

這一句話卻戳中了趙樸真這些天的疑心,抿了嘴不說話。

宋霑搖頭道:“總之,皇家子弟,若是無志,那是無妨,若是有志,那必然就是大志向,所以小丫頭,你若是想讓你們王爺看到你,你就得一直跟著他走在路上,不能掉隊,你若是想讓別的人看到你,不把你看成隨時可以拋棄放棄,隨意丟棄的東西,那也是要跟著人,走到更高的地方,那樣,才不會輕易被放棄。”

趙樸真道:“多謝先生教我。”宋霑笑笑,知道小丫頭想得多,嘿嘿一下,自去找廚房要酒要菜不提。

趙樸真想著宋霑說的下棋的故事,遙想那個煞神下棋的樣子,不由暗暗點頭,論心思深沈,一步算十步,的確少人能算計得過這個煞神。說他有大志,又有什麽奇怪的,趙樸真悄悄地想,那個位子,怕是也就這城府深的人能坐上。

看過的那麽多的史書,裏頭的皇帝哪個不是殺人如殺雞……擋在自己跟前的,殺掉就是了。只是,王爺既然早就見過宋霑,應該也知道宋霑來王府的目的吧?他是怎麽想的呢?自己果然,真的只是個魚餌嗎?

王爺的心太深了,她看不懂。

於是沒有等李知瑉問,趙樸真反而先問了。

“下棋?”李知瑉微微揚起眉毛,似乎有些意外:“有些印象,但是我的棋藝,應該沒那麽高吧。”

趙樸真笑了下,李知瑉敲了敲桌子,想了下道:“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這句詩你知道吧?”

趙樸真點頭:“盧升之的詩,他也做過鄧王府的典簽,很得當時鄧王的愛重。”

李知瑉道:“此人才華橫溢,還從醫於神醫孫思邈,卻時運不濟,高宗時尚吏,他卻倡儒;聖後尚法,他又提黃老,以至於仕宦不順,最後得罪了聖後的侄兒入獄,之後老病交加,憂憤成疾,沈江而死。”

趙樸真少年人心性,盧升之的詩並不十分合她脾性,因此不曾留意過此人生平,輕聲啊了一聲。

李知瑉道:“懷才不遇,明珠暗投,於有天賦之人身上,那是人世之大悲,因此古今多少人,為得遇明主而肝腦塗地。宋霑,大概也在尋機吧。”說完,他沈默著,似乎在想著什麽,許久以後又突然漫不經心地問趙樸真:“上官世子有意替你贖身,你意下如何?”

窗外風暖,有飛鳥在書齋外的樹枝上啾啾而鳴,遠處蟬聲噪鬧,一切都似乎是盛夏時的午後閑聊。

李知瑉說這句話的時候,手裏慢條斯理地理著象牙骨山水折扇,睫毛垂下,看不見眼神,趙樸真卻本能地寒毛立起,感覺到了這輕描淡寫一句話後隱藏著的殺氣,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睜大眼睛,搖頭道:“我不去,我要跟著王爺。”

李知瑉刷的一下打開扇子,面上平靜如波:“為什麽?他看起來很認真,應該待你會很好。”

背後粘膩濕透,趙樸真按下心裏那一陣陣顫栗,緩緩地說:“大概,是因為覺得跟著王爺,能看到更多的地方……知道更多的東西。我沒有父母兄弟,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要做什麽,將來應該去那裏。上官公子,不過是一時興起,又不能自主,談什麽能待人好呢?”

她的語言有些瑣碎,其實是驚慌之下語言組織不及的緣故,但在李知瑉眼裏,卻看作了羞澀,於是寬宏大量地點了點頭,放過了眼前的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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