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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夢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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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春夢闌時

見有人進來,那女子微微側過身子來,看向身後。她眉目艷冶,氣質卻分外清冷寡淡,眼神也是死水無瀾。這人,正是當年巧施禁術,與妹妹換了身體的金仙。

鳳簫連忙道:“奴婢見過公主。”是金仙,抑或玉真,她也不便詳說,只怕惹得眼前之人尷尬。

金仙微微一笑,“你便是鳳簫吧。且讓我代姑姑向你認錯。姑姑一心庇護我姐妹二人,才會想出害你的主意,她也是被逼無奈。”頓了頓,她又道,“我馬上就要離開大明宮了,走之前特地來這裏緬懷一番。當年我因妒忌蒙心,害了妹妹,之後心情極為覆雜,一方面我認為自己有理——她做了那麽多壞事,怎能不受報應!然而另一方面,我卻心懷愧疚悔恨,是故不敢面對武長史和阿瞞哥哥。如今看來,我確實是錯了,害了妹妹,害了武長史,害了時姑姑——所有的一切,均是我的錯。”

鳳簫默默聽著,不發一言。此時據那天已過了幾日,而皇帝所聽到的故事版本是這樣的——

那個木盒子裏住著一位可怖的魔鬼,誰打開了那個木盒子誰就會被魔鬼殺死。而那個魔鬼,最後在臨淄王,遲四公子,武長史,琳潤公主等人的合力之下,終於被殺死了。然而時姑姑卻意外被魔鬼害死。遲四還因曾說這是昭成皇後的化身而受了責罰,被打了數十杖,一時間成了宮人茶餘飯後的笑話,連帶著鳳簫都常常遭人指點,好不尷尬。

金仙站起身來,微笑道:“我已向父皇說了,要出宮做女道士。父皇雖不高興,可他看我身上有如此異事,終於還是應允了,至於和武弄玉的婚事,便也作罷了。我想,以後的日子裏,我會潛心學道,為死去的諸人祈福,再也不會回大明宮這傷心之地了。”

鳳簫柔聲道:“惟願公主長安。”

金仙點點頭,從時姑姑的枕下拿出一直金雀釵來,交與鳳簫手中,道:“還望細細察看。”

鳳簫心知此中必有深意,連忙接過金雀釵來。那釵頭有一只金雀,翹首而立,珠光翠翠,栩栩如生。

待金仙離去後,她細細察看著那金雀釵來,卻始終沒有頭緒。將要離去時,她不小心將釵摔落在低,小小的金雀立時與釵分離開來,點點珠翠,四散在地。

鳳簫楞楞的看著那支斷釵,赫然發現其中藏有疊起的紙。原來,這便是時姑姑的玄機。

日子一天天過去。玉真公主離宮,成為女道士。武弄玉自那日哭昏過去後,便一直沒有醒來,然而他也沒有死,脈象依然存在。也許……也許他舍棄了這副軀殼,去追隨金仙了吧。鳳簫這樣想。

至於遲四……從那日琳潤公主把他送回府上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然而,自她看過那金雀釵裏的信後,她便再也不想見他了。

只是,這一日,遲秀韋終是又出現了。

他似乎是特意來找鳳簫的,守在公主宮殿的旁邊,青衣風流,眉目如畫,如若神仙一般。

一看見他,近來有些沈悶的鎖離立刻興奮了起來,直拉扯面色淡然的鳳簫的衣袖,悄聲道:“看看看,你家遲四公子,總算是出現了!”

鳳簫卻只是淡淡的看他一眼,然後又毫無反應的收回目光,道:“鎖離,別亂說話。我們可是宮女,沒有皇上的命令,是不得隨意與男子接觸的。”

鎖離眉頭一皺,納悶道:“鳳簫你是不是被時姑姑附身了?我大唐盛世風流,雖說宮中也有這些陳規舊俗,可向來是形同虛設,你若是提這個,實在是有些可笑。誒,你是不是……和遲四鬧別扭了?我說他怎麽連著好幾天都沒有來和你幽會……”

鳳簫不答,表情平靜,眸光波瀾不驚,一身白色宮裝更是為她添了幾分清冷的味道。

遲四此時已微笑著走來,他雖已看出來鳳簫有些不大對勁,透著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但他以為是因自己許多天沒有進宮,鳳簫在生自己的氣,所以他和煦的笑笑,道:“鳳簫,我這幾日沒入宮是因為我的傷勢……”

鎖離吐吐舌頭,正要識相的退下,卻驚見鳳簫從腰間解下了遲四贈她的香囊,一把扔進遲秀韋的懷中,然後語氣很是平淡的道:“遲公子,鳳簫身為宮女,身世孤零,實在是受不起公子的好意。”

說罷,轉身就要走。

遲秀韋皺皺眉,他沒想到這看似知書達禮的俞鳳簫竟然也會這樣耍小性子,但仍好脾氣的笑著,玩笑道:“若是要還我的話,幹脆還個幹凈唄。還有那日我送你的迎春花……你也要送回來啊,哦,不,還回來。”

俞鳳簫知他無理取鬧,便低聲道:“鎖離,你先走。”

鎖離楞了一下,捏了捏俞鳳簫的手,之後三步一回頭的走了。

見鎖離走了,俞鳳簫的臉色立刻沈了下去,陰郁至極。她轉身,目光緊盯著遲秀韋,透著些特殊的意味。

遲秀韋見她這般生氣,便正經道:“鳳簫,若是有什麽事,你直說便好。”

俞鳳簫黛眉一挑,冷笑道:“好,那我便直說。遲秀韋,你無緣無故的送我迎春,千方百計的接近我,到底是出於什麽目的?”

遲秀韋心下一沈,但仍鎮定道:“你莫不是聽了什麽謠言……”

“遲四。”俞鳳簫嘆了一口氣,語氣也不似之前那般咄咄逼人,“我於你而言,也不過是食物而已吧。又或者是高級一點的食物,就如荔枝,或是其他什麽稀罕的水果一樣,尋常人家吃不到,僅此而已。”

四月清和的微風拂過遲秀韋俊美的面容,卻見他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漸無,隨之,那雙原本蘊滿柔情的明眸也漸漸變得冷漠。

他冷聲道:“你都知道了?時素宜告訴你的?”

“是。你現在打算怎樣?吃掉我?”俞鳳簫輕笑著問,美眸之中卻無一絲笑意,緊握著的手微微顫抖著。

“本來還想著再逗你玩兒些時日的,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得知了謎底,真是無趣。”遲秀韋微微勾唇,露出一個邪氣十足的笑容,全然不像他昔時表現的那般溫文有禮,君子風範。他道:“光天化日之下,我一個小妖怎麽敢就在這大明宮裏吃掉你呢?改日吧,今日不是很有胃口。”

說罷,他一手將合起的折扇習慣性的抵在薄唇下,另一手拿著那香囊一扔,那香囊便覆又回到了鳳簫的手中。

“我送出去的東西,不想收回來。”他啟唇,輕輕道。語罷,一展折扇,一陣微風吹過,人影已無蹤無跡。

果然是妖嗎……

見他離開,滿目愁思的鳳簫再也支撐不住,無力的倚在宮墻邊上。她本來還心存一絲僥幸,也許是時姑姑騙她,也許是時姑姑誤會了他,可是,他竟然承認了。

很多很多年前,他是有千年之壽的吸血狐族,是狐貍裏最高等的族類。

他本是本族的王者,卻被另一只狐貍偷襲,受了重傷。如今的他,身份尷尬。妻子被奪,王位被奪,尊嚴被狠狠的踐踏而過。

他自是悲憤的。他想覆仇。然而,他力不從心。

他傷勢漸重,生命垂危,那奪了他王位的狐貍帝雙嵬還一直在追殺他。無奈之下,他的妹妹通融冥界,使他得以以妖身轉世輪回。這一世,他是遲四公子遲秀韋,十八歲之後,他的前世記憶全部恢覆。十八歲,由人變妖。

如果他能找到一個八字至陰之人,並吸幹她的血,那他的實力不但會恢覆,更會遠遠勝過從前。彼時他便有了奪回王位的實力。

八字至陰之人,不但是姑姑口中好的“容器”,更是上好的療傷聖藥。鳳簫苦笑,從小到大,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如此有用。她暗暗自嘲,這故事簡直比鎖離愛看的那些坊間怪談還要離奇。

時姑姑死前在金雀釵的釵身裏藏了一封信,是給鳳簫的。她告訴了她遲四接近她的原委,並再三的叮囑她:防人之心,切不可無。

姑姑果然是個好人。她精通預言之術,早已知曉自己的死期。但她卻依然為了自己的舊主而努力,盡管她明知十有j□j會失敗。

她深覺對不起鳳簫,所以留下了這樣的一封信。信中千叮嚀萬囑咐,句句皆是肺腑之言,讓人閱後很難不落淚。

鳳簫深深的感激她。若不是她,自己恐怕早已被吸幹血,變成孤魂野鬼了吧。

原本以為春日已至,繁花似錦。卻沒想到繁花之下,暗藏殺機。

她想著想著,忽然無意識的落下淚來。她也不伸手去擦,就這樣任眼淚流淌。

哭吧,鳳簫。她告訴自己。哭過了之後,就忘記這些事情,然後,堅強起來。

她有多久沒有哭過了?她一直矜持有禮,待人有方,看似和善柔順,可其實她自己清楚,她對任何人都或多或少有一分戒心。八面玲瓏,從不得罪任何人,這就是她的方式,以守為攻。

她不可避免地再度想起了幼年的事——粉色的蝴蝶,妖艷媚惑的姨娘。懦弱的父親,以淚洗面的娘親。

自己差一點,就重蹈了爹的覆轍。

還好,還好,鳳簫,你至少沒有掉進他的陷阱裏,是不是?

鳳簫擦幹淚水,微微一笑,轉身,進了宮門。雲鬢高聳,裙裳如蝶,端莊而不失姝麗。

另一個角落裏,一個面色蒼白的男子微微一笑,他就知道,她不會讓自己沈淪於哀傷之中的。

遲四漸覺全身無力,他幹脆坐到地上,頭抵著宮墻,目光看著天光雲影。

他這幾日一直沒有入宮來看她,並非是因為他的傷勢所致。而是因為,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在一點一點的減弱,而他也愈發的渴望起那個人的血液起來。

他害怕,遇見她之後,他會控制不住,就如上次在宮巷裏一樣,咬住她的脖頸,吸盡她的血液。至陰之體對他而言,是千載難遇的好補品,幾乎可稱作是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可他竟然下不去手,這是他之前從未料想過的。

自浣衣局初遇之後,他也不知為何,著了魔似的,竟然還化作白狐進宮去暗中觀察她。他見過她在眾女官游戲時的出口成章,看過她為姐妹們制作雖工藝簡單卻樣式新穎的珠釵,甚至聽過她在洗澡時口中哼唱的小曲兒。他送她迎春花,是情不自禁,但他對自己說是為了看她不再平靜的表情。

那香囊是他親手所制。那一味味藥材均是妖精所畏懼的,只要她身上有了這藥香,便可將她血液的香氣蓋去幾分。只有他知道,在制作那香囊時,他有多難以忍受那味道。

這一切的一切,她均不知。她拿他做妖,而且是要吃她的妖。

確實,他喝了她的血,百利而無一害。只是,不可不信宿命,總有些什麽,是命中註定的。他註定了無法傷害她。

她羞澀低頭,輕輕一笑,如若是夏日的水蓮一般,清澈可愛。

她總是很矜持,同時又十分聰慧。她有心計,卻不濫用心計。她總是輕淺微笑,可是眸光之中又隱有沈痛。

真想擁有她的一切。她的一顰一笑,一行一止,一舉一動。

可是……

他又害怕看見她。只要見到她,身體內獸的血液便又蠢蠢欲動起來——吃了她,吃了她,吃了她你就能擁有最強大的力量。

也許這樣也好。她已對他失望,已不願意見到他,這樣也好。

真好。

他的力量已經非常弱了,也許過不了多久,他甚至連人形都維持不了了。若是在這時候遇上那只臭狐貍,那他必死無疑。

罷了。都是天命。

遲秀韋又露出漫不經心的笑容來,可是笑容中分明多了幾分澀意。他微微吃力的站起身來,朝著丹鳳門的方向走去。

這一次,走出這座巍峨富麗的大明宮,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好吧,再回望一次。

他扶著宮墻,黯然回首,目光卻又不由自主投向了她所在的宮殿。

還留戀什麽呢?

遲秀韋搖頭,微笑,轉過身,大步而去。

夕陽的餘暉翻湧而來,放眼望去,滿目盡是紅色,且是最最淒艷的那一種紅,像是最濃的血,濃的化不開。樹影斑駁,鳥雀唧唧喳喳的鳴叫著,華美的宮殿依然在暗處矗立著,紋絲不動。

不知是哪一宮,已有笙歌之聲隱隱發出,想來應是宮殿的主人等不及天黑便開起了宴會。

夜色即將染上這個熱鬧而又淒清的世界。熱鬧,而又淒清。

兩個人,漸行漸遠。

【女官怪談之綺寮怨】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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