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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以退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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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安琪做賊似的向戴黎民報去平安,然後便開始張羅新年。虞師爺照例又從糧店定下許多小袋白面,趕在天氣不太寒冷的日子裏,親自出門四處施舍。窮苦人家有了這麽一小袋面,也就足夠包頓餃子過年了。

唐旅駐紮在此處,收稅歸收稅,但是除了稅重之外,並不禍害地方;到了饑饉時候,還時常開辦粥場施粥,不讓人活活餓死。百姓公認唐旅長是個好人,唐旅長聽家裏師爺的,師爺就更是個活菩薩了。

虞師爺在不經意間得了個“虞大善人”的綽號,起初自己還不知道。臘月一天他在街上逛,偶然遇到了吳耀祖。兩人攀談幾句之後,吳耀祖就誠心誠意的讚揚了他那善舉,順便做出通知,說他如今已經變成虞大善人了。

虞師爺啞然失笑,心中倒也有些歡喜。他父親虞老秀才就是村裏有名的好夫子,他願意把這個動聽的名聲代代傳下去,可惜得很,他忽然又沮喪起來,因為沒有孩子。

新年前夕,唐安琪去了一趟天津。陳蓋世在長安縣當了這些年的縣長,生活安逸,富得流油,自然招來旁人眼紅。陳蓋世消息靈通,風聞有人要“頂”他,便恐慌起來,四處托人想法。唐安琪一身傷痛,像個不倒翁似的躺不下站不穩,可是見陳蓋世有難,便連忙趕往天津,找大人物說情去了。

在唐安琪出發之前,虞師爺把他叫到面前,正色說道:“去天津可以,但是不許去見戴黎民。我和他是生死的仇家,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虞師爺平時一派溫和,似乎永遠不會擁有生死仇家。唐安琪這些年一直妄想著虞師爺和戴黎民可以化幹戈為玉帛,可是經過飯館一役,他認清現實,終於也死心了。

老老實實的答應下來,他啟程離去,身邊跟著四名衛士——他那衛隊整個兒的全在虞師爺手裏,而且人還不少,長槍短炮配的齊全。一路對著這四名監督,他憋氣窩火的開始找碴,罵罵咧咧的直到天津。

小毛子開著汽車在火車站外等著他。他看見了小毛子,心情才漸漸的有所好轉。

久在天津看家的幾名衛士,倒還是唐安琪的心腹手下。唐安琪這回連電話都沒敢亂打,休息一夜之後帶著小毛子,直接開車前去了戴宅。

然而戴黎民不在家,戴黎民回萬福縣去了。

戴黎民的一個副官留在這裏坐鎮,這時見神見鬼的壓低聲音說道:“唐旅長,我們師座這一陣子恐怕都不能過來。縣裏有點亂套,我們師長不敢離開,怕有人鬧事。”

唐安琪心中一驚:“不是大事吧?”

“事情應該不大,但是得防備著。”

唐安琪非常失望,臨走時忽然問了一句:“夏天那一仗,到底是誰先動的手?”

那副官素日常跟著戴黎民,這時自然有話可說。唐安琪一聽,和虞師爺所講情況又是個滿擰。總而言之,虞師爺的兵藏在雅間,戴黎民的兵埋伏在樓下,誰也不是省油的燈,看來真是生死仇家了。

心不在焉的替陳蓋世送出人情,他失魂落魄的返回了長安縣。

這回他沒給任何人帶禮物,直接回到自己的小院兒裏。然而沒等他在家裏坐穩,屋中電話忽然響了,接起來一聽,卻是虞師爺讓他到書房裏去。

唐安琪在家裏也是無趣,倒是願意去書房裏走走。頂風冒雪的來到虞師爺面前,他那臉蛋凍得通紅,雙手互相搓著往火爐邊送:“嗬!今天這風可真大!”

虞師爺坐在窗前桌旁,兩邊手肘架在了桌面上,禱告似的十指交叉抵住下巴。若有所思的擡眼望向唐安琪,他神情淒苦的笑了一下。

唐安琪留意到了他這個笑,不禁莫名其妙:“師爺,怎麽了?”

虞師爺輕聲問道:“又去戴黎民家了?”

唐安琪打了個冷戰,垂下頭躲避了對方的目光:“沒有。”

虞師爺沈默片刻,屋中的空氣凝重的有了分量,讓唐安琪幾乎感到窒息。訕訕的收回手,他不笑強笑的擡頭主動說道:“師爺,你別犯疑心病啊。”

虞師爺冷靜的看著他,臉上的淒苦顏色漸漸褪去了,眼神則是慢慢剛硬起來。

“安琪,我們相識到如今,也有七八年的光陰了。我比你年紀大,大了十多歲,所以總把你當個孩子看待。這些年我對你打過,罵過;討人嫌的事情做了不少,討人嫌的話也說了不少。我並不是不識時務的人,可是對你,我忍不住。”

他靜靜的面對著唐安琪,像一尊木雕泥塑的菩薩,冰涼的沒了人間熱氣。

“現在你長大了,二十多歲,有了媳婦。我還兄不兄父不父的把持著這個家,也不合適。我和你嫂子商量好了,打算搬到城外鄉裏去住。秋天我在那裏買了一塊地,房子也有,兩個人過日子,一切都足夠了。你媳婦年輕,現在正好可以學著操持家務;至於外面軍隊,寶山是一定忠心的,吳耀祖也不是奸猾的人,你好好幹,把這旅長的架子撐起來,將來總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

說到這裏,他淺淺的一笑:“安琪,我就盼著你能出人頭地。如果你將來有一天能夠光宗耀祖,給你死去的爹娘爭氣,我看著也是高興。”

唐安琪聽到這裏,人都呆了,怔怔的開口喚了一聲:“師爺……”

虞師爺正視著他,接著說了下去:“還有戴黎民——我知道你和他好,可是他要殺我,我要殺他,已經結下了一輩子的仇。仇恨只在我和他之間,與你沒有關系。這回我走了,你也可以和他繼續相處。”

唐安琪站起來,慢慢走到了虞師爺面前:“師爺,我、我真的沒去找戴黎民。”

虞師爺仰頭看著他,眼神淡泊而又苦澀:“安琪,兩個人都對你好,你卻只能選擇一個。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我舍不得讓你為難。”

唐安琪一眨眼睛,滑落一顆眼淚。

“清園是你的家。”他帶著哭腔,像個賴唧唧的小崽子:“你要往哪兒走啊?”

虞師爺起身抱了他一下,然後繞開書桌,轉身要往外走。唐安琪見了,追上一步緊緊摟住了虞師爺的腰:“你別走!”

隨即他張開雙臂攔到了前方,語無倫次的開了口:“師爺……至於嗎?你——你不和我一起過日子了?”

虞師爺擡手壓下他的胳膊,然後堅定的推開了他,頭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唐安琪站在原地楞了半天,仿佛對於此情此景不能領會。他在十六歲那年驟然失去了父母家庭,在小黑山蘇醒過來之時,第一眼看見的是戴黎民,第二眼看見的就是虞師爺。這麽多年虞師爺關愛他,照顧他,教導他,提拔他。他本來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是虞師爺一手把他栽培成了如今模樣。

他閉上眼睛,想象如果清園之內再也沒有了虞師爺的身影——不堪想象,清園是他為虞師爺建造的家。如果虞師爺不在了,這還算什麽清園?

虞師爺沒向他要過什麽,他做了旅長,虞師爺依舊是個平頭百姓。虞師爺把他從小黑山帶到了長安縣,現在長安縣都是他的了,虞師爺卻要回到鄉下,去過寂寞的生活?

唐安琪思及至此,往外撒腿就跑。

虞師爺一個人沿著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向前走,兩邊本是起伏綠野,如今綠意沒了,只剩一片白雪皚皚。唐安琪拖著一條傷腿追上來,縱身一撲把他壓到了雪中。

虞師爺仰面朝天的躺在大雪地裏,就見唐安琪氣喘籲籲的漲紅了一張臉。

“你要逼死我啊!”唐安琪的眼睛很亮,亮的帶了殺氣:“師爺,你要逼死我啊!”

虞師爺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於是唐安琪像要吞刀自殺似的,從喉嚨裏又擠出了三個字:“我選你!”

虞師爺凝視著他的眼睛,依舊一言不發。

唐安琪一翻身坐起來,胸中的血液翻騰不已。擡起頭望向周遭四野,他仿佛第一次看清了清園的景致。天空是那麽的蔚藍,日光是那麽的金黃,雪地是那麽的潔白。空氣幹燥凜冽的刺激了他的肺腑,他又冷又疼,發了瘋似的大喊一聲:“我他媽選你,行了吧?”

虞師爺躺在雪地裏沒有動:“安琪,說話算話,我不逼你。”

唐安琪彎下腰去,不由自主的抖作了一團。方才的銳氣與熱力忽然全消失不見了,他喃喃的說道:“你沒逼我,是我自願。”

虞師爺在身邊抓了一把雪,擡手送進嘴裏。

七八年的光陰,換來唐安琪的赤膽忠心,值得。他就知道唐安琪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去。吃一塹長一智,他不可能再扶植出一個不聽話的戴黎民。

他覺得自己很愛唐安琪,有時幾乎要把對方當做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就算將來唐安琪沒有用了,他想自己也要好好的養著對方。

虞師爺心裏很熱。又將一把雪填進嘴裏,他在透心涼的愜意中仰望蒼穹,身邊呼哧呼哧的,是唐安琪在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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