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次日清晨那雪仍然沒停，眾官軍本來就對這差使十分懶怠，樂得再休息一日。衛春華卻道“生意場上顧不得雨雪晴天”，趕著帶夥計們出發，說是要往滄州方向，行不多久便轉向西北，趕上了徐天宏的車馬，眾人一同回返蔚州，到達之日恰是陳家洛與徐天宏會面後的第五天。

徐衛兩人正忙著把陳家洛安置下來，已聽外面一個聲音道：“你還沒大好，又惦記著別人！快穿上！今年這倒春寒可厲害，當心凍出病來！”正是周綺的嗓音。房門開處，便見她扶著蘇卿進來，口中仍道，“我是管不了她！你們可不能埋怨我！”

蘇卿也不回答，一眼見陳家洛躺在床上，忙道：“陳公子……怎麽樣？”

“性命無礙，你放心。”徐天宏示意周綺把她扶到椅中坐下，一轉頭卻見陳家洛無力地動了一下，似想起身，忙按住了他，“老實躺著！就沒一個能讓人省點心的！”

陳家洛便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蘇……娘子……恕陳某失禮了……”

蘇卿早看見他頸中一道青黑的淤痕觸目驚心，又聽他聲音暗啞，忍不住皺起眉來，正要開口，已被周綺在旁搶先道：“我還當你這婆婆媽媽的性子改了，沒想到還是這樣！——阿蘇妹妹，人你也看見了，趕緊回去休息。你一個女孩子家，別學他們這些江湖漢子，把自己身子不當一回事，可著勁兒地糟蹋！”

“七嫂教訓得是。”陳家洛聽出她借機排揎自己，會意一笑，隨即眨了眨眼，“我還沒給七嫂道喜……”

“哎呀！你……”周綺低頭看了一眼微微隆起的小腹，突然滿面飛紅，恨了一聲，卻說不出話來。蘇卿也笑道：“可是的，我不敢讓綺姐姐照顧，真累著了七爺可不饒我！”說著自己撐著椅子站起身來。徐天宏口頭上素來不讓人，但對蘇卿總有些心虛，只得訕訕地一笑，隨即向衛春華使了個眼色。衛春華一直默默聽著他們鬥嘴打趣，這時方垂著眼走上前，輕輕攙起蘇卿手臂。

蘇卿見他仍是悶悶的，也轉過頭去，避免和他對視，只由著他把自己送回房中。衛春華也不避諱，幫她寬了外面衣服，上床躺下，拉過被子來嚴嚴實實蓋了。蘇卿只覺得他這一連串舉動體貼自然，就像照顧妹妹的哥哥一般，不禁沖他露出個感激的笑容。衛春華神色一動，但還是移開了目光，正要走時聽蘇卿低低地叫了一聲：“九爺——”就住了腳步，背對著她站在當地。

“九爺，你是不是……心裏怨我？”

衛春華突然輕笑了一下：“我怎麽記得這話是我對你說過的。”

蘇卿怔了一陣，便在記憶中細細搜尋，終於想起和他初識的那些日子，他確是因為沒對自己施以援手而這麽自責地說過，自己回答的是什麽，卻已記不清楚了。這樣想來，他竟是一直沒忘了兩人那短暫的交往中的一言一行，驀地只覺心底酸熱，良久才道：“是我負了你。”

“你還是這個脾氣，從不肯說一句半句軟話，寧可自己背那些沒影的名聲。”衛春華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轉身，倒像是對著外面空蕩蕩的中堂說話，“你幾時負過我？”

“我……”

“你等我了整整一年，是不是？那提督公子……你拿他來氣我，是不是？你——”

“可是我跟皇上……畢竟有過……”

“呵呵……那你喜歡皇上？”

“我……我不知道……”蘇卿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他是皇帝，我卻是個卑賤的女子，他那麽照顧我、呵護我，其實是不值得的事，你明白嗎？就算他只是圖一時新鮮，我也……受寵若驚……”見衛春華的背影突然變得冷冷的，就自嘲地笑了出來，“對啊，我……我就是這麽不要臉，因為他是皇上，又待我有三分好，我便連名分都不要地跟了他。我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也有累的時候……”

衛春華的身子猛地一震，終於不管不顧地回過頭來，向床邊跨了一步又停住了，看著蘇卿的眼光中已經充滿了溫柔疼憐：“九娘！我——我……讓我照顧你，好不好？”

“你……”蘇卿看著他，慢慢撐起身靠在床頭，忽然覺得又回到了當初在倚紅閣的時候，看著他來訪自己，暗中打發掉折磨欺辱自己的客人，卻絲毫不肯吐露真實的感情。蘇卿就抿嘴輕笑著垂下頭去，“我方才隨便發些牢騷，九爺別放在心上。這些年我一個人也慣了，九爺的厚愛，我心領就是。你……你人品身份都是好的，何愁沒有賢惠的女子……”

“我不是那個意思。”衛春華又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撫摸著她頭發，“九娘，在我眼裏，天底下沒哪個女子比你更好，是我配不上你。你……你要是願意，讓我做你的哥哥好嗎？我只是不想你一直這麽孤零零的……”

蘇卿微微一楞，不曉得他為什麽這樣打算，輕聲道：“你這又是何必？”

“你心裏有人了，是不是？我強求也是求不來的。”衛春華將一綹發絲輕輕撂到她耳後去，跟著和藹地笑了笑，仿佛已當真把她當成了小妹妹一樣，在說著些親人之間的私房秘語。蘇卿卻不禁呆呆地看著他，一時鬧不清他話中含義。衛春華只當說中她心事，就露出更加欣悅的笑容：“傻丫頭，你別擔心，我一定幫你。”

“你、你到底說什麽？”

“你喜歡的……是總舵主罷？”衛春華嘆了一聲，“你們兩個真是連性子都像得緊，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擔，也不管自己擔不擔得住。”

蘇卿聽他把自己跟陳家洛拉到一起，原本滿心感喟的，也忍不住啞然失笑道：“還要當人家哥哥呢！怎麽亂點起鴛鴦譜來！”

衛春華見她笑靨如花，方才的愁雲似乎一掃而空，看了半天也不覺得有什麽異狀，奇道：“你不喜歡總舵主？那你為了他——”

“他……我去幫容妃給他帶信之前，他就做了拼死出宮的打算，容妃又為他甘舍名節，我怎麽能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蘇卿漸漸斂了笑容，“九爺，陳公子、還有你們大家要做的事，我說不清好還是不好，我是個尋常百姓，只想安安生生地活著，從沒那些個轟轟烈烈的念頭。可是我……就連這麽活著都很難……總算我還運氣不壞，每到覺得活不下去的時候，就有人拉一把，但也不是誰都有我這樣的運氣……”

衛春華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別想了，往後我不會叫你受一點苦。”

蘇卿見他沒有聽懂，便不再說下去，思忖片刻嘆道：“我也不是無情的人……九爺，你要是當真不嫌棄，我——”話沒說完，卻被衛春華伸手輕輕按在唇上：“什麽都別說，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等你身子好些，叫人先送你去——”

“我哪裏也不去，”蘇卿握住他手指，笑著搖了搖頭，“我就在蔚州。你要做什麽只管去做，我……等著你。”

衛春華早知道她是個固執的性子，心裏也不免感激，便囑人將她送到鄉下一家農戶住著，只字不提她與紅花會的關系。跟著徐天宏也死說活說，勸周綺回了玉門娘家。把這心中牽掛安置妥當，兩人頓時覺得輕松許多，當下商量著待陳家洛身體恢覆，便分頭去聯絡各地結盟勢力。誰知只過了三天，陳家洛就不再休養，強行啟程前往福建。徐、衛二人情知攔不住，也不多勸，各自去聯絡紅陽教和天理教，安排起義事宜。

陳家洛心想如今事態緊急，詐死之事乾隆那邊瞞不了太久，為爭先手，也不敢憐惜自己身子，從蔚州到福建廈門數千裏之遙，竟在十天之內便已趕到，就去找趙半山會合，詢問和天地會的接洽。

天地會本是清順治末年鄭成功部下名將陳永華手創。其時鄭成功為興覆大明江山，欲進攻臺灣，作為進戰退守的根據地，陳永華則化名陳近南，在大陸創立天地會，吸納民間的覆明志士，以為助力，跟著便隨鄭氏取了臺灣，興學屯田，苦心經營，因此在臺灣頗有民望。康熙十九年，鄭成功之子鄭經反攻大陸不成，敗回臺灣，部將馮錫範、劉國軒忌憚陳永華權重，陰謀削之，陳永華不久便郁郁而終。其時大陸三藩之亂既平，清廷日益穩固，轉而著手清剿天地會。因沒了陳永華統率，不過數年工夫，當初勢力龐大的反清組織已星散雕零，一蹶不振。如今的天地會則是流落在臺灣的殘餘會眾又漸漸聚集起來的，不過稍具規模，比之當年則遠遠不如了。

趙半山在福建活動日久，對各幫派勢力均十分熟悉，因此聯絡天地會也沒費什麽力氣。而天地會這邊聽說聯盟舉事、驅滿興漢，自然毫無異議，總舵主林爽文之前已親自從臺灣趕來與趙半山會晤。但江湖中有些閱歷的老人都知道，紅花會前總舵主於萬亭就出身於天地會，所以紅花會也可看作是天地會分支，林爽文依此提出由天地會擔任義軍盟主。趙半山平日裏為人慈善隨和，這時卻知道大局關要，毫不退讓，只說若雙方各執一詞，不如請聯盟各派公選首領。林爽文自知大陸其他幫會都不及紅花會勢大，怕是要偏向對方，也死咬著不松口，如此就成了個僵持的局面。趙半山這時剛剛接到陳家洛傳來的“力爭盟主”的指示，知道他態度強硬，心裏登時有底，正盤算著如何跟林爽文再作周旋，見陳家洛已經親自趕到，不禁驚喜萬分，上去拉著他道：“總舵主，你來得好快！”

“三哥，你怎麽也……”陳家洛話沒說完，突然咳嗽了一聲，跟著緊緊抿起嘴唇，像是極力壓抑著痛楚。趙半山一眼看見他頸中傷痕，忙道：“你怎麽回事？誰能把你傷成這樣？”

陳家洛半晌才喘了口氣，擺手低聲笑道：“三哥，你不要提醒我。這些日子不想還好，越想就越疼。——咱們先說正事。”趙半山知他不肯說，也聽出他講話費力，只得將之前與天地會的交涉說了一遍，又道：“他們那總舵主林爽文看起來野心不小，要真叫他當了盟主，哼……”

“也不光是他，敢做這事的人誰沒有野心？但野心可容，私心不可容，現在局勢不明，豈能讓他們為了一己私利而壞大事！”陳家洛聲音並不大，眼中卻已閃出寒光，“三哥，你不要怪我僭越，這個義軍盟主，我定要搶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按：天地會創始的確切時間和創始人，史無定論。但“洪門五祖”（蔡德忠、方大洪、馬超興、胡德帝、李式開）的說法是有的，李連傑主演的《新少林五祖》說的也差不多是這攤子事。

本文中張召重的師兄、武當掌門馬真為天地會後人，或為馬超興一脈，也未可知。

又：陳永華在臺灣極有人望，是否像《鹿鼎記》中所言即為天地會首領陳近南，也無法確定。尤其康熙年間陳永華正致力於在臺灣辦學，有沒有時間到大陸四處跑，很成問題。

順便說說定制的事。因為是個人收藏，又不為了賣錢，所以內容和網上放出來的一樣，頂多就是沒有被和諧的口口而已。

結束之後有個番外，有些劇透性質，也就是說可以當真·結局來看，不打算接著追飛狐篇的看到這裏也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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