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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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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真是……”陳家洛端詳了她半晌,終於長長出了口氣,順手從荷包中摸出件東西來遞給她。玉如意接過看時,是只金鑲玉貴妃鐲子,通體溫潤晶瑩,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碧色,細看下包金處卻有一道微細的裂紋,也不明其義,便又交還回去。陳家洛不接,只道:“你不認得麽?”見玉如意搖頭,沈默一陣,才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是你的故事,還是我的故事?”

“你聽了自然知道。——十二年前我還在家的時候,正值我母親壽日,我送了這只鐲子當作壽禮。母親非常歡喜,整日戴著,別的什麽珠寶首飾再不入眼。後來我離家不歸,這是我送她的唯一一件東西,更是貼身珍藏。看看到了九年頭上,我和家裏沒通過半點消息,我母親又覺得身子不好,未必支持得下去,便將它賞了個貼身的丫頭……”

“哈哈,這是替你連房裏人都選好了麽?”

“嗯……那丫頭的父母都是我家中老人,她自小和我一起玩到大,雖在我房裏掛個名,那時候才j□j歲的樣子,也沒什麽正經事叫她幹。我走之後,她就回我母親房中侍候。母親素知她為人溫柔和順,又和我是青梅竹馬的緣分,便說不能委屈了她,念在她代我盡孝的份上,也要明媒正娶。誰知我哥哥見她這些年出落得好了,早已垂涎,一日借故叫她到房中,便圖不軌……那丫頭拼死逃了出去,跑到江畔投水自盡……”

玉如意總沒想到他平平淡淡的,講了這樣一個悲慘的故事,不禁怔忡了半天,問道:“你對我講這些,是要說什麽?”

“那丫頭自我母親給了她這鐲子,一直戴在手上,後來就去投了江。偏生就在當日,有條跑單幫從海外販鴉片的私船,在江海交界之處的水上撈起個女孩子,見她氣息未絕,一念之仁便救了過來,卻把她身上衣裳首飾值錢之物全都換過,帶到杭州賣進了青樓——”玉如意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聽他繼續道,“我托四嫂駱冰去幫我查那販鴉片的海船,時隔太久,多數物事早都被他們賣了,倒是這鐲子還在。本來是通體翡翠的,因我母親一時不小心,在園子裏山石上磕了一下,留下這道裂紋,便鑲了一圈包金。我母親生日是八月十八,所以花樣是海水波浪,不然十幾年了,我怕也認不清楚。”

“我……你說我是你少年時房中的貼身丫頭?”

“你記不得也無妨。”陳家洛再次摸了摸她鬢發,深深凝視著她道,“我陳家虧負你太多,只恨我不能稍作補償,我又屢次那樣待你……但我眼下有事未完,你先忍耐些日子,等我回來,任憑你如何處置,就是要我的性命,我也可以雙手奉上。”

玉如意和他眼光對視一陣,嘆道:“你雖然有情有義,可惜找錯了人。我不是你那青梅竹馬——她叫什麽名字?”

“……雨詩。”

“是了,我並不是雨詩。你那位雨詩姑娘是個節烈女子,她既肯投江為你守貞,若是被賣到青樓這種地方,少不得也早早尋個自盡,哪會像我這樣靦顏茍活。”

“你……”

“我沒有跟你賭氣的意思。你這人毛病盡有,總算為人還不壞,我不想騙你。何況你要是查出來我根本不是你青梅竹馬,今日又怎麽肯紆尊降貴,如此相待?”玉如意見陳家洛身子一震,垂目沈思,便轉了話頭道,“我也給你說個故事吧……說有個女孩子,出生在二百多年之後——你且不要疑惑,信與不信,聽完了再說——她家是個梨園世家。那個時候戲子也早不是下九流的行業,非但不受人輕賤,若成了名自有一份風光體面。所以她自幼就學戲,一邊也讀書,到十六歲出師登臺,因天資有限,並沒j□j,十九歲上一病就病死了。她只道再無牽掛,誰知過了不久睜開眼,卻見自己不知躺在何處,周圍又有人聲,竟是活了過來。只是身子不能動,神智時昏時醒,無奈之下聽任別人擺布,過了很久才知道,自己被賣到了青樓之中,那時卻是清乾隆朝二十一年。她聽人說自己是被當死屍從海裏撈上來的,找了銅鏡去照時,果然見形貌大變,生生是另外一個人,這才猜到大約是借屍還魂。她心裏氣苦,卻曉得也沒有別的生路,只好勉強捱著,人問她家世之時,便一概推說忘了。又因她看過蒲留仙的《聊齋志異》,隨口給自己編了個名字,就叫做九娘……”說到這裏,玉如意停了下來,靜靜吐出一口氣,將手中那玉鐲遞了回去,“這是令堂遺物,你好好收著。你虧欠那雨詩姑娘的,你自己去琢磨該如何彌補。我和你之間毫無瓜葛,如今也好一拍兩散了。”

陳家洛幾乎是下意識地接過鐲子來,卻突然道:“那……娘子往後有什麽打算?”玉如意聽他換回之前的稱呼,情知他是信了自己說辭,但這一番交談,多少也化解掉兩人之間的嫌隙,便再次擡起頭來,沖著天邊一笑:“我也沒什麽特別的打算,走到哪裏,就算哪裏。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我多活了一年多了,還能看見古時的月亮,難道還不認個大便宜!”

“你終究也是個年輕女孩子家,獨個兒在外頭,少不了受人欺負。”

“哈,不在外頭,擠兌我的人也多了,難道我就不活了吧?”

陳家洛望著她的側臉,“嗯”了一聲:“你說得對,自相遇至今,多是我的不是。你不知道我看見這鐲子的時候……捫心自問,若早知道你是雨詩,我還會不會因你一言相激,就生報覆之心,屢次羞辱於你?會不會強你所難,同我一起犯險?會不會覺得你配不上九哥?……我想你必定恨我入骨,因知道你是雨詩,才千方百計想要挽回。倘若如你所說,查出來你和雨詩毫不相幹,我今日也未必低得下這個頭……我從出任這總舵主以來,眾位當家言聽計從,武林同道如陸前輩、周前輩等又寬厚有加,性子不免日漸輕狂,總以為翻掌之間能解除憂患,造福黎民。救助一個青樓女子,不過舉手之勞,只消施點水之恩,便可望湧泉之報……呵呵,那天被你罵了那一句,真如當頭澆了一盆冷水相似!明知你所言乃是正理,其後我種種所為,卻是心懷不忿,故意尋釁……如今想來,非但可笑,更是可恥……”

玉如意越聽越是詫異,這些話自己原想找個機會指著鼻子數落他一頓的,倒被他自行說了出來,而且語意甚是懇切,竟像把自己當成知心朋友一樣。她本來不是記仇的人,這時僅存的一點不悅也都煙消雲散,忙道:“你也別這麽說,大夥兒敬重你,自然因為你有常人不及之處,你們會裏那些人——”說著忍不住抿嘴一樂,“——哪個是省油的燈?你不要什麽事都攬到自家頭上,太刻薄了自己身子,又到我跟前來現眼。你那傷可大好了沒有?”

陳家洛聽她提起日前之事,不禁也展顏一笑:“不礙事了。——本來要正經給你下個禮認個錯的,反被你勸起我來。”說著深深一揖。玉如意連忙扶住道:“你這人忒的多禮,聒噪殺人!我不跟你鬧了,回房睡覺去,明兒早上還要趕路。”

“唔……當真要走?”

“這有什麽假的!”

“……罷了,你這個脾氣,我看也是勸不得。”陳家洛笑道,“還是不願受人恩惠?”

“俗話說‘知恩圖報’,別人對我有恩,我還得一一記著,太過麻煩。要是朋友幫忙,我過後只裝不理會,混過去完事。”

“那就好。”陳家洛從身邊取下荷包來,在手裏顛了顛,遞給她道,“不拿紅花會作人情,我就寒酸得緊了。所幸今天找心硯把錢要過來,我極少操心這些,也不知道多少,你收著就是了。”玉如意也不客套,接過來道了聲謝,轉身便要回去。又聽陳家洛在身後道:“還沒有請教娘子姓名?”玉如意回頭嫣然一笑,道:“我姓蘇,名叫蘇卿。”

第二天一早,陳家洛便與徐天宏和駱冰同往巡撫衙門。因乾隆親口答應釋放文泰來,駱冰一夜無眠,勉強挨到天亮,想到要與丈夫相見,不禁欣喜若狂。徐天宏卻是警覺的人,還怕對方有什麽謀劃,意圖對紅花會不利,誰知剛到衙門口,已見兩個兵丁擡了副滑竿出來,椅上正坐的是文泰來。三人忙上前接過,正向隨行車中安置,又見個容貌俊秀的少年跑出門來,上下相了相,便向陳家洛舉手笑道:“可是海寧陳家洛陳公子?請隨我去見皇上。”徐天宏等人都是一怔,正要上前說話,見陳家洛在身後擺了擺手,便跟著那少年走了進去。

二人穿過內院,那少年便在正廳門前停了下來。陳家洛見狀,知道乾隆已公開了身份,果然那少年依著規矩在外報名覲見,跟著便打簾子,引他進廳。乾隆正坐在迎面椅上,看姿態倒像頗為閑適,順手向那少年一揮,道:“和珅先下去吧,沒你的事了。”陳家洛見乾隆戴著紅絨結頂纓冠,香色團龍暗花緞袍罩石青外褂,腰間金圓版嵌珊瑚腰帶系得一絲不茍,雖然笑容滿面,舉手之間已帶了十足帝王威嚴,突然覺得心中怦怦跳個不停,前幾次與乾隆對談時的瀟灑一瞬間無影無蹤。他情知此刻是到了對方更為熟悉的局面之中,兩人在海寧江邊、六和塔下的那種親密正慢慢消失,仿佛在這空曠的室內已分成了兩個世界,當中則橫亙著一條絕深的鴻溝。楞了片刻,才跪下行君臣之禮。乾隆卻仍然帶著親切的笑容,只道:“起來坐著說話。”陳家洛定一定神,已看到紀昀坐在一旁矮凳上,卻表情恭謹,不似前幾次相見時那般輕松自如,心中微一敁敠,便俯身道:“皇上面前,沒有我的座位。”乾隆也不勉強,隨口問道:“見到你那義兄了?”

“是。謝皇上寬大之恩。”

乾隆“噗”的一聲笑了出來,轉頭看著紀昀道:“這怎麽回事?曉嵐,你記得他往日是這個樣的麽?”

紀昀是在西湖之會中見過陳家洛鋒芒的,這時便也笑道:“咫尺之間面覲聖上天威,任是什麽人也難免惴惴。臣記得中了進士,金殿傳臚唱名的時候,那還是跟著隊伍覲見,就唬得兩腿發軟,連東南西北都辨不清了!”

“哈哈哈!真的?朕又不是老虎!”乾隆朗聲笑了一陣,已換上莊容,對陳家洛道,“君臣分際如此,這是古之聖人制‘禮’要義。你既然明白禮義法度,今後總要約束屬下,不可再恣意妄為,擾亂國綱,朕便不能容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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