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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九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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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喜兒本知道這九娘是個不管不顧的性子,早怕她又說出什麽來,想攔又沒攔住,氣得直想揚手教訓她,又礙著有人,便暗中在她腰上死勁掐了一把,又賠笑道:“這丫頭口沒遮攔,爺別見怪。論起琵琶來,她倒是我們院子裏頭一把的,不至於汙了各位爺的耳朵。”那九娘忍著疼也不說話,向三人見了禮,便自顧坐下調弦,向李雙亭一瞬,手底下樂音已如吐珠濺玉般流了出來。

李雙亭聽她彈出《子夜四時歌》的調子,會心一笑,開喉唱道: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覆多情,吹我羅裳開。

“朝登涼臺上,夕宿蘭池裏。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裏。我心如松柏,君情覆何似。”

一口吳儂軟語,又唱得情致纏綿,在坐三人倒不禁有些入神。待她唱罷,九娘便站起身來,兩人雙雙向三人道個萬福,李雙亭仍是挨著徐天宏坐了,卻趁人不備,向馬善均丟了個眼光。馬善均也不理會,見九娘抱著琵琶要走,笑道:“九娘子還是這麽大架子!你這一走,不顯得我們真成了那什麽什麽……之好了麽?”

九娘轉回身來,向三人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道:“奴家性格兒本不好,馬老爺是深知的,這兩位爺卻都是初來。要有個言差語錯的,怠慢了貴客,我可不是自己找罪受!”

“怎麽?金姐兒如今還打你不成?”馬善均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坐到桌旁,“你也是忒刁鉆,方才說的話就少了?你看誰認真惱你?總是你眼界高,尋常客人都看不上,故意的拿話刺人,自己也吃虧,何苦來?——亭亭是唱了,你可還沒展才呢。”李雙亭也笑道:“可是說的,九娘若開了金口時,我們都只有跟在後面提鞋的份兒了!倒是也唱一個,沒的叫金大姐又嗔著你懶,不給飯吃,我還得替你偷饅頭!”

九娘“噗哧”一笑,咬著嘴唇道:“我這一輩子也壓不過你的頭去,就值的這麽防著我,當著客人的面揭我的短兒?”低了頭不再看人,五指輪弦,悠然唱道,“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這一番唱畢,半晌無人作聲,仿佛都被曲中幽遠的情愁嗟嘆打動了。馬善均是素知她歌才的,也不由得沈吟發怔。李雙亭推了一把徐天宏,正要說話,忽聽陳家洛在旁道:“娘子這唱的是《紅樓夢》中的‘枉凝眉’?”

“這位爺是風雅之士,也讀過雪芹先生的《紅樓夢》麽?”九娘這才擡起眼來,沖陳家洛上下打量。陳家洛見她一雙吊梢丹鳳眼,眸子黑白分明,目光似訝然,似含笑,猛地心裏一動,覺得有些莫名的異樣。也不及想太多,便笑道:“我忙於俗務,在文章之上只是平平,舍弟倒看得入迷,輾轉弄了抄本來家,我也就看見了。娘子也是讀了抄本,還是聽人傳講?”

“我?”九娘不知為何一頓,才道,“我呀,我是個地裏鬼,還用得著看抄本?雪芹先生寫了的我看過,雪芹先生沒寫出來的,我也看過呢!”眾人聽她語氣竟是耍賴一般,不由得各個大笑。馬善均道:“倒是忘了引見:這位是海寧陳公子,這位徐七爺,都是我的好朋友。亭亭你看,九娘子今兒有興致,少不得你們姐妹要替我好好待客。”

李雙亭也道:“我們這病西施,原是也難得這般識趣,看來是跟二位爺投緣呢。”一邊挽了徐天宏,一邊向九娘使眼色。那九娘見狀也沒奈何,放下琵琶,走來坐在陳家洛身畔,目光卻閃爍不定。馬善均只當她還犯別扭,忽見她湊上前去,在陳家洛耳邊低語一句,跟著咯咯輕笑,露出頰邊兩個圓潤的梨渦來。陳家洛眉頭驀地一跳,隨即竟微笑著攬了她肩頭,道:“九娘子,我們找個清靜地方說話。”

眼見得二人挨挨擦擦地上了樓去,徐天宏和馬善均都是面面相覷。李雙亭在旁笑道:“這陳公子真好手段,看著不更事的哥兒似的,三言兩語就降服了我們這出名的烈貨!九娘這妮子從不輕許人的,大白天就帶人上樓還是頭一遭!”徐天宏聽了,便作不經心般隨口問道:“這九娘子也算有才情了,人物又不差,難道這些年也沒個常來常往的相好?”

“喲,徐爺這問的,敢自也看上了她不成?”

“我是好奇,她這脾氣的在院子裏怎麽吃得開,看你們姐妹也處得非同一般似的。”徐天宏半真半假地一哂,“她那曲子都是釣讀書人的,太雅了,沒的聽著氣悶。我倒是偏愛俗的呢!”李雙亭被他這一哄,登時興頭起來,又唱了個小曲兒,和兩人調笑一番,嘆氣道:“說起來這妮子也是個命薄的,家鄉身世一概都記不得了,又叫賣到這種地方,早先不識相時,差點被活活打死,熬不過才答應接客。她在這上頭也淡,也不面前背後使絆子算計人,都是同行姐妹,我們再不互相疼惜著些,還有誰管我們?”說著目光一閃,“爺不提我倒忘了,她原先倒真有個人來著。說是相好又不大像,總是一陣親熱,一陣又丟開手了。我看九娘也未必心裏就沒想頭,只是人家要裝模糊兒,她是死也不肯開口的。”

徐天宏聽了,冷笑一聲,兩眼只望著樓上:“是麽?聽著倒像個烈性人,今兒唱的卻是哪一出呢?”

九娘跟陳家洛兩人一進房,已各自收起笑容。見陳家洛回身上了門,九娘便淡淡道:“陳總舵主這是要滅我的口麽?”

“不敢。陳某身份還沒那麽機密,只是想問娘子從何得知?”陳家洛轉過頭來直視著她,“難道是衛——”

“不是!”九娘猛地一擡眼,“我怎麽知道的,反正和他……和衛九爺沒有關系。我曉得你們紅花會規矩大,忌諱多,九爺什麽身份,我什麽身份,就敢勾引著他胡亂打聽,壞了貴會兄弟的義氣?”

陳家洛不想徐天宏的話竟被她說了,怔了怔才道:“那娘子找陳某有什麽要事?”

“我什麽要事也沒有,就是胡猜猜到了,覺得好玩唄!你自己如臨大敵的,哪能怪我!”九娘一瞥間見陳家洛半信半疑,便展顏一笑,道,“我們這兒好歹也歸屬紅花會管轄,新任總舵主跟各位當家的在黃河賑濟災民,這事剛傳過來,直讚得萬家生佛一般,誰不知道?你又是海寧人,又姓陳,又生得這般——”說著眼光上下一掃,俏皮地抿起嘴來,那臉上的梨渦越發深了,“把我們院子裏的小丫頭子都迷得七葷八素的。我要是猜不出來才是個傻子。”

陳家洛哈哈一笑:“話雖是這麽說,想不到娘子如此敏捷!是陳某冒昧了。也罷了,你如今有什麽想法?”

“什麽?”

“你跟我們衛九當家……你兩個要都有意,我是做得了這個主的。”

九娘不禁向他瞟了一眼:“我倒還沒問,這事你是怎麽知道的?是他……他對你說了?”

“你跟我屬下兄弟交往,我豈能不知?”陳家洛一哂,“九哥是正直君子,不願因為他一人壞了會中規矩,我自然要幫他多打算打算。”

“原來如此……”九娘只覺得胸中一片冰涼,臉上卻露出笑容來,“陳公子這總舵主幹得有趣,又是吃花酒,又是做媒。只可惜你白費了心,我跟你們九爺早沒瓜葛了,也根本不想高攀貴會的英雄好漢。陳公子想是還有正經事要忙,我就不送你了。”

陳家洛不想她這麽快就下逐客令,聽言語之間像是頗有怨念,忽想起前日馬善均說她的名聲手段,心中一動,點頭微笑道:“你不願意就算了。只是幹這一行,終究沒個了局,你可想過盡早出來,謀個正經營生麽?”

九娘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仿佛不解話中之意:“想誰不想,能不能辦得到,卻是另外一回事。你提起這個,不會是——”

“不錯。你要有這個打算,我即刻就可以替你安排。”

“呵呵!”九娘冷冷地笑了起來,“真不愧是陳總舵主,行事這麽幹凈爽利!怎麽你就不怕別人說三道四,損了你的清白?”

陳家洛眉梢一挑:“扶弱濟貧,本是我輩當為之事。至於些微虛名,陳某倒還不放在眼裏。”

“嗯,這倒也是個說法。”九娘偏過頭去,仿佛盯著天花格子出神,半晌方道,“真個要替我贖身?”

“正是。”

“為什麽?”

“為了……相逢有緣。你之前經歷我也聽說了,知道你不是自甘墮落之人。這樣事既然教紅花會遇上了,怎麽能袖手旁觀。”

“哈,紅花會!”九娘一笑,轉臉與陳家洛靜靜對視,“倚紅閣本屬紅花會管轄,孝敬的常例銀子都是這些墮落風塵的姐妹所供。如今你贖出我一個來,就好說扶弱濟貧,不計虛名了?”

陳家洛目光跳了跳:“論理我插手底下生意都是不該,你莫不成指望我盡散了錢塘十一家青樓,壞我會中兄弟的衣飯?”

“既然如此,贖身之事你再也休提。我在這裏活一日是我拿身子掙的,你們自管瞧不起,我不在乎。若是受了你這等人的恩惠,我才要生生慪死!”

“你!”陳家洛想不到她這般激烈,絲毫不給自己面子,且言辭鋒利,直像當面抽了個耳光相似。想自出任總舵主以來從沒人敢如此相待,怒火騰地燒了上來,轉身便走。九娘在背後“嗤”的冷笑一聲,待他出房,登時將門“哐啷”關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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