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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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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定局

前元七年秋九月,以天子“病愈”故,赦天下三年以下囚徒。

韓長騮抑制住心中的酸澀,道,“陛下這些日子受苦了。”

久別之後,重新回到富麗堂皇的宣室殿,劉盈亦感慨萬千,微笑道,“長騮,這些日子沒有你跟在身邊,朕倒真有些覺得不慣。”

宦者縱然是做到君前第一人,依舊是無根無基,能夠得到皇帝這樣一句話,就是最高的讚譽了。韓長騮感激涕零,泣道,“只是可惜,皇後娘娘沒能一同回來。”

“阿嫣……”

劉盈一時惘然。記憶中阿嫣帶著笑的容顏仿佛又掠過他的眼前,依舊頰染緋雲,眉目楚楚。許久之後,方輕輕道,“阿嫣會回來的。”

他站在大漢京城長安最高的地方,心中是如此堅貞的相信。

“陛下。”

侍中在殿外稟道,“左相國王大人求見。”

劉盈回過神來,“讓他進來。”

安國侯王陵顫巍巍的入了宣室殿,參拜道,“老臣王陵,見過陛下。”

劉盈連忙上前相扶,見不過三個月,這位嘔心瀝血的老臣兩鬢便又斑白了一分,心中亦是微微慘然,“老相國辛苦了。”

王陵卻避過劉盈的攙扶,不肯起身,長拜伏於地,叩首道,“陛下能病愈,實在是邀天之幸。”兩行老淚,落在殿中地下,“臣只望陛下往後保重身體,再不要有今日之病了。”

國有長君,是邦國之福。這一次齊吳之變,究根查底,是天子不以千金之軀為念,輕易出了宮門,令己身遭遇危境而致。在劉盈失蹤的時候,大漢家國動蕩,實在是老王陵不願意見到的情景。為人臣子自當盡忠報國,只是亦當盡全力規勸皇帝,不再犯此種錯誤。

劉盈嘆了口氣,知道王陵這次是真的怕了,此言也實是為自己著想。

在經歷了親人的背叛之後,對這位忠心義膽的老臣,心中亦有敬服之意,應道,“老卿家放心,朕……以後再不會了。”

對於這次的事情,他,不是沒有自責的。

對劉盈而言,與阿嫣之間的感情,以及為了阿嫣而做的事情,他並不後悔。可是這並不代表,他覺得這樣做是正確的。

他在唇邊輕茫的苦笑了一下。

只不過是,阿嫣讓他心甘情願去犯錯罷了。

“朕向老相國承諾。”他鄭重道,“日後再也不會擅自出長安了。”

王陵大喜,顫顫巍巍的起身,“陛下願如此,便是天下之福氣。”

皇帝從高廟歸來的第二日,於未央宮前殿舉行大朝會。

“如今北地的戰況如何?”

“自潁陰侯灌嬰與匈奴在句註山下對峙。”陳平在朝上道,“如今兩軍已陷入膠著狀態。”

“匈奴人狼子野心。”宣室殿之上,玄裳的帝王面容淡淡,話語卻如鋒,“楚國公主和親剛過幾年,說什麽永結兄弟之邦,結果卻等來了十萬匈奴騎軍入侵。實不足以與之為謀,朕意繼續征派巴蜀材士,與匈奴大戰。”

“陛下。”陳平一驚,忙勸道,“此舉不妥。匈奴人入侵不過是想在中原劫虐一場,如今事已不可為,想來他們也該當退卻了。此時加派大軍,豈非反而激怒匈奴人的狼性?”

“右相國大人。”劉盈冷笑駁道,“兩國相交,不可一味示弱。匈奴此次入侵北地,如入無人之境,若覺得我大漢可欺,改年再來這麽一次,大漢上下當如何應付?若不迎頭給他一個痛擊,讓他們知道我大漢亦是有人的,日後方不敢輕言侵漢。”

“好了。”劉盈不願多言此事,轉身道,“朕主意已定。各位愛卿於其在這上頭糾纏,不妨花功夫想想,怎樣以最少的時間精力打贏匈奴。”

匈奴事議已定,宗正劉禮便上前奏道,“啟稟陛下,罪人故齊王襄如今已下宗正獄,臣等不敢擅專,特此請問如何處理劉襄罪行。”

高座之上,天子靜默了一會兒,劉盈漠然道,“下群臣大議吧。”

※※※

案上一盞孤火,搖曳昏暗,劉襄一身白麻囚服,坐在詔獄之中,已經發了許久的呆。

所謂天賜弗取,反受其咎。當時匈奴入寇北地,本當在未央宮的皇帝劉盈卻忽然失去了蹤跡。呂太後只能借著一個一直長在長樂深宮中的幼孫來撐住大局。先帝諸子中,剩下的幾位皇叔年紀尚幼,不能攝事。他的父王卻為先帝長子,他自己也為劉氏皇族第三代中最長者,背後擁有齊國強大的勢力,如何可能不動心?

劉襄仰面苦笑了一下。

他本以為,只要他在高廟以聲勢逼住了呂太後,同時,齊吳二國四十萬大軍陳在函谷關下,到時候,大勢、大義都在自己手中,就算是朝中文武百官,也得慎重思慮究竟該站在誰的那一邊。

算計好了一切,卻沒有料到,劉盈竟從北地那樣的絕地中逃出性命,並且掐的那麽準,在千鈞一發的時機到達高廟。

以先帝嫡子身份繼承大統的天子既然平安無事,他所有的野心,想法都不過成為笑話。擅闖高廟,逼責太後,樁樁成了擅越的大罪,更要命的,是齊國集結並陳在函谷關下的三十萬大軍。

當劉盈出現在高廟時候,他便知道,這一次,自己是必死無疑了。

牢獄的大門喀拉一聲打開。他迎面看去,燭火背光,來人身後一片明亮天光,映的面目一片空白,好一陣才看清,最中間的男子頭戴通天冠,身著玄裳,正是他適才所想的人。

劉襄跪直身體,大袖從身側展開,並疊至額前,然後下行分開,置於身前,同時額頭觸至地面,“罪臣襄,見過陛下。”

獄中靜默了一會兒,然後劉盈道,“你們都出去吧。”

“陛下。”獄長情急出聲阻止。“齊王欺君犯上,心存反意,罪無可恕。陛下與這樣的人單獨處於鬥室,若是發生了什麽意外,可怎生是好?”

“不必擔心。”劉盈淡淡道,“齊王是劉氏子嗣,乃朕親侄,對他這點信任,朕還是有的。”

獄長於是不再說什麽,獄卒將手捧托盤放在獄中案幾之上,輕輕退了出去。其上置著豐盛膳食,青銅斛中,酒液熠熠生輝。

“我一直在想,我會用什麽方式死去,現在終於知道,原來是鴆酒。”劉襄朗聲大笑,覆又跪伏下來,將頭貼在地上,沈郁道,“罪臣犯下大錯,自知不赦。能得陛下紆尊降貴,親自來見上罪臣一面,罪臣死而無憾。只是不知陛下打算怎麽處置齊國?”

劉盈淡淡道,“齊王襄圖謀不軌,賜鴆酒赴死,謚號為哀。奪爵,三個月後,以故齊王子中擇一繼承齊王位。”

“哀麽?”劉襄舉起鴆酒酒斛,苦笑道。

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處死非義曰哀。

此生以哀字為謚,於他,也算是名副其實了。

“你死之後。”劉盈承諾道,“你的妻兒,朕不會為難的。”

“多謝陛下。”劉襄怔了怔,放下手中鴆酒,再拜謝恩,“昔日,罪臣父王臨死之前,曾經囑咐臣,陛下性慈善,只要我跟著陛下,不會受虧待的。如今想來,臣的父王是對的,只可惜……”言語苦澀。

此時此刻,他是真的服氣了。

他在以為自己的這位皇叔失蹤在外的時候,上門欺辱他的孤兒寡母,認輸罰罪,理所當然。卻沒有料到,在自己認罪伏誅之後,劉盈仍願照顧他的家人。

只是,劉襄忽然想,若不是劉盈出了事,他這一輩子,也不會生出出頭奪位的念頭。

說到底,還是未央宮中的那個位置,真的很誘人吧。

提到亡兄,劉盈一時間也有些感慨。他和面前跪在地上的劉襄,本也是至親親人,他又何嘗願意作出處死子侄的事情來?只是每一個人犯下錯來,都要自己承擔。而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終究只能說一句,時也,命也。

“多謝陛下。”劉襄慘笑道,“襄殘命一條,能得陛下親自相送,也算死得其所了。”豪氣端過案上酒斛,便要傾入喉中。

“你知道吳王如今如何麽?”劉盈忽然問道。

劉襄微怔。

“你的那位吳王叔。”劉盈笑的譏誚,“在策立淮陽王之日,便已經喬裝從武關出關,回他的吳國了。他麾下的十萬吳軍,雖然也曾經出動,卻只在吳地邊境打了一個轉,便又轉身回去了。”

朝廷下發文書質問,吳王濞上書申辯,言稱自己只是聽聞北地軍情,心中憂慮,願更練吳地軍士,以在朝廷有用之時,能夠痛伐匈奴。

劉襄只是一時被未央宮皇帝的寶座給沖昏了頭腦,並不是一個傻子。楞了片刻便想清楚其中關節,面色頓時變的鐵青,“皇叔的意思是,吳王叔——吳王劉濞,他另有所謀?”

劉盈扯了扯唇,沒有回答。面上卻殊無笑意。

吳王劉濞是先帝從子,父合陽侯劉仲,能夠以吳地得封諸侯王,已經是功高到頂,封無可封,費心幫著他劉襄,真的是別無所圖麽?

他若要圖,也只能圖一個萬乘寶座,九五之尊了。

事到如今,吳王濞的意圖並不難猜想:

昔日先帝封齊王的時候,對長子肥多有歉疚,便將齊國七十城都封給了他,民間能說齊語的百姓,皆劃為齊民。關中當時歷經戰亂而十室九空,相比之下,齊國卻百姓富庶。很長一段時間,長安城一片雕敝,還比不過齊都臨淄。此時先帝其他子嗣都還沒有到弱冠的年紀,就國時日短淺,連藩國的力量都沒有完全掌握住,更不要說角逐天下了。

他吳王劉濞本是先帝子侄,並無繼承大統的希望。但在天子失蹤,帝座空懸的情況下,淮陽王劉弘與先齊王長子襄,一個是先帝嫡孫,又有呂太後扶助,但生母卑賤,年紀幼小,聲名不顯;另一個卻是先帝長孫,業已成年,為外王強藩。二人各有所長又各有不足,若爭持帝位,最後難免拼的兩敗俱傷。趁得此時,百姓困苦二王相爭,劉濞另起一支孤軍,以安天下的名義,一舉入關,協同朝中權臣,未嘗沒有最後僭位的可能。

能夠將時勢運用到這種地步,吳王劉濞,的確是一個人物。

“劉濞小兒。”劉襄氣的渾身發抖,“竟敢如此欺我。”

成王敗寇,他對皇位起了野心,最後失敗,也是命該如此,並沒有怨悔的心思。但劉濞將他玩弄在鼓掌之間,最後他身死國移,劉濞卻仍然平安的做著他的吳王,實在是令他恨不得啖其肉嚙其血。怨毒道,“若非他劉濞告訴我皇叔失蹤的消息,我在齊地做我的王做的好好的,又怎麽會起這個心思呢?陛下。”

他恨恨的看著劉盈,“如果我劉襄造反的話,那麽,劉濞便是陰謀不軌,更加不可原諒。”

劉盈淡淡道,“此事你知我知,但是知道又有什麽用?沒有證據,朕能以莫須有的罪名懲治了一個藩王?”

劉襄氣喘如牛,憤恨難平。忽然想通了什麽,安靜下來,擡頭看著劉盈,笑道,“皇叔既然看透了此獠打算,知道他為人心性,日後必然不會放過他,是麽?”

劉盈靜靜看著他,過了片刻,方頷首應諾。

劉襄便釋然一笑,舉起酒斛,一口飲盡。不一會兒,便腹痛如絞,慢慢蜷縮成一團,臥在榻上。

等到醒的時候,便覺得身下顛簸,青帷馬車正在大道上行走。

“這兒是哪兒?”

“襄公子。”身邊有人為他端過來一杯清水,衣裳潔白,面上卻沒有胡須,恭敬笑道,“奴婢叫管升,這兒是軹道,你已經出了長安城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管升將一個包裹放在他身邊,“這是大家給你的。裏面有五百兩黃金,以及一份身份名籍。宗正寺的皇室名牒上,故齊王已經死了,從今以後,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平民。”

陽光從車窗中照進來,有一種炫目的光輝。過了好一會兒,劉襄才回過神來,苦笑道,“陛下對臣……草民,有什麽安排麽?”

“主子並沒有吩咐。”管升微微笑道,“從現在其,襄公子想要做什麽,便可以去做什麽。便是你打算回臨淄去見見你的妻子兒女,只要私下裏不要讓人發現,也是可以的;如果不願意的話,便做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這輛馬車的禦者是安排好的,他會聽從襄公子的吩咐,去任何地方。”

劉襄靜默了一會兒,慢慢道,“我如今已經這個模樣了,何必去連累他們呢?去沛縣吧。”

沛縣,是劉氏的家鄉,也是劉氏最初興起的地方。他的父親,大父,都生在這個地方。如今,他孑然一身,便打算回到這個地方,遠遠的祝福劉氏子嗣世代安康。

“劉襄已經是離開了麽?”

“是的。”韓長騮輕輕答道,“許歡經手把他送出去,這時候,應當已經出了三輔了。”

宣室殿燭光昏黃照耀之下,劉盈輕輕應了一聲,揉了揉眉心。

這些日子以來的變故,仿佛他半生以來最多的時候。而對阿嫣的擔憂和思念,更令他心焦力卒,只能將自己支成一個陀螺,才能偶爾從思念的沼澤中拔出來休歇。不過小半個月時間,體力和精神便迅速的憔悴下去。

韓長騮看著憐惜,於是勸道,“陛下,若是累了,不妨先歇歇吧。”

左右這些國事有輕有重,也不用即刻批覆。

“不了。”劉盈搖搖頭,道,“還歇不得。朕還得去一趟信平侯府。”

見劉盈前來,魯元撐起虛弱的身子親自迎出二門,“本當是我進宮拜見的,怎敢當陛下親自前來?”

多日不見,她的面色又比在林光宮的時候憔悴蒼白了幾分。

劉盈笑著道,“朕親自來看看阿姐,也是該當的。”

魯元回房,捧出之前劉盈交托的玄漆匣,笑道,“這些日子,我實在是擔驚受怕的。好在陛下終於回來了,我才能親自將這虎符交還到你的手上。”

劉盈接過匣子,看著靜靜躺在裏面的虎符,若有所思的笑道,“若是旁的人,只怕想盡一切法子都要拖著不肯交還,也只有阿姐,迫不及待仿佛在扔燙手物什一般。”

“陛下你說什麽呢?”魯元卻是聽不出太多彎道來,不解道,“還有誰能碰的到虎符?”

劉盈一笑,道,“阿姐說的是。”

“對了,陛下,阿嫣呢?”魯元仰臉,笑盈盈問道。

她為人單純,並沒有想太多。只是覺得匈奴入北地之前,阿嫣是和劉盈在一起的。如今,劉盈已經平安的回來,那麽,阿嫣自然也當一同回來才是。款款問詢,卻明顯的感覺到面前,胞弟的下頷一僵,臉上掛著的淡淡笑意也幾乎維持不住,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追問道,“你沒有把阿嫣帶回來麽?”

“阿姐。”劉盈輕聲安撫道,“你聽我說。”

“還是她鬧脾氣。”她卻搖頭不聽,推開劉盈的手,不自然的笑笑,“不肯跟你回長安?”一雙疲憊的眼睛,看著劉盈,眼睛中含著期待。

劉盈默然。在這樣一雙眼睛之前,他簡直不忍心說出阿嫣的消息。不自然笑笑道,“沒有的事。阿嫣,她只是在路上病了。”

“當真?”

“當然是真的。”劉盈言不由衷道,“阿嫣很好,她本已經答應了和我回來,可是在函谷關的時候卻著涼病倒。朕急著回長安,只能將她留在那兒。等她病愈之後,自然就回來了。”

魯元只覺腦中一片暈眩,再也支持不住,身子軟軟倒下。

“阿姐。”劉盈一把扶過她,回頭大聲吩咐道,“喚太醫。”

女侍醫仔細聆聽魯元脈象,過了一會兒,將她的手放回榻上,方起身道,“長公主是憂思過度,心力受損,又兼大喜大悲,這才病倒。”

“可有大礙?”

“啟稟陛下:並沒有什麽大礙。只要長公主能夠放寬心,慢慢開解,自然就能好的。”

劉盈點了點頭,繞過屏風進來。魯元躺在榻上望過來,潸然淚下,“大約是阿嫣沒有那個命吧。”聲音淒然。

“胡說八道。”劉盈微微揚聲,見魯元吃驚,勉強壓抑下來心中情緒,“阿嫣說過,她會平安歸來的。”他坐在胞姐榻旁,輕聲吩咐道,“阿姐,你如果想阿嫣平安歸來,便聽朕安排。”語音鄭重。

前元七年九月,魯元長公主病篤,張皇後純孝,自請歸家伺候在母親病榻之前。

天子憐惜魯元與張皇後的母女之情,越制答應了張皇後的請求。

與此同時,長樂宮中,呂太後詭異的表示了沈默。

秋九月丁亥,張皇後乘法駕出未央宮,屬車三十六乘,侍郎執戟護衛,一路護送著回到尚冠裏信平侯府。

聞帝姐魯元長公主病重,長安城中列侯夫人俱登門探病。魯元躺在病榻上見過兩位相國夫人以及絳侯夫人之後,信平侯張敖閉門謝客。

長樂宮中,呂後極為不悅,“齊國地廣富庶,你父皇當年偏心,才將它分封給劉肥。如今好容易趁著這個機會將齊國除國,陛下還打算從劉襄子嗣中再選一個出來繼承齊王之位。你當他們是親人,他們可沒有把你當做親人。高廟中郎衛流的血還沒有幹凈,你又想做濫好人不成?”

“母後,你不用急。”劉盈笑著安慰道,鳳眸裏蘊著淡淡光華,“日前,從三輔傳來消息。百姓中傳唱民謠:‘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叔侄二人不能相容。’朕登位以來,素以仁善之名著稱,可不能因為這件事而毀棄。”

呂後一口氣提不上來,扶著案幾,咬牙切齒的罵道,“此定是吳王劉濞那個匹夫所煽動。昔先帝封劉濞為王之後,便察覺出劉濞有反骨,捫其背道,‘慎毋反’如今看起來,先帝果然有識人之明。”

“朕也是這麽想。”劉盈悠悠道,“民心雖然容易煽動,但也易反覆。齊王心存反意,證據確鑿,百姓不過是憐其身後孤苦罷了。朕本就打算兩個月後封劉襄長子為齊王,吳王不過是枉做小人罷了。只是。”他微微抿唇,“此後這個齊王,與從前的齊王,可便再也不一樣了。”

劉盈出了長信殿,讓人將禦輦擡走,漫步行在長樂宮通往未央宮的覆道之上。喚道,“長騮。”

“奴婢在。”

“傳朕的令下去,明年改元中元。因今年北地戰火方熄,民生尚未恢覆故,此次歲首大典,將外命婦進賀兩宮皇太後、皇後的典禮都免去。”

“唯。”

一片薄薄的雪花飄下來,落在劉盈的衣襟之上,沾上一點濕痕,轉瞬即逝。

劉盈站在宣室殿前,瞇著眼睛看了看陰暗的天空,隱有朵朵烏雲匯聚,分外沈悶,似要壓到人的頭頂上來。忽然記起那一年張嫣巧笑的雙眸,如玉的手捧著白玉鐘,像盛開的蘭花,輕側螺首,吐著綺麗字眼: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九月已深,長安都已經開始下雪了。北地,應當更是冰冷入骨吧。阿嫣自幼驕矜,身子骨又弱,可受的起北地的冷冬?

阿嫣,我在我們的家,遙遠的未央宮,刻骨的思念著你,不知你身在何處,只能秉持著心中一點虔誠的希望,上天垂憐,保佑你平安。

劉盈方打算回身進殿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後一個稚嫩的聲音喚道,“父皇”。

楞了一楞,回過頭來,見從廊上奔過來一個小小的身影,身後還跟著一應宮人內侍。

“大家恕罪。”為首的宦人忙跪下來,稟道,“淮陽王思念父皇,一定要過來,奴婢等實在攔不住。”

“……你們下去吧。”

他微微皺眉,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孩。

他不過五歲年紀,身材單薄,穿著黃色陳留錦織成的深衣,巴掌大的臉,微微擡起來,註視著自己,一雙圓眸烏黑純稚,帶著孺慕的光芒。

這是一個被他遺忘掉的孩子。他不知道他存在,不知道他出生,不知道他成長,在自己發生危機的時候,他被推出來,作為擋箭牌。但在自己平安歸來之後,他便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

劉弘不過是個孩子,對於未央宮中發生的一切懵懂不覺,再次輕輕喊道,“父皇。”

但是,這是他的孩子。

“哦,我忘記了。”小小的孩子醒悟過來,按著傅姆所教,將左手壓在右手之上,用搖搖晃晃但不失標準的禮儀參拜道,“兒臣淮陽王弘,參見父皇。願父皇長樂未央。”

“起來吧。”

“弘兒,當日在高廟之中,你大母本是打算策你為皇太子的。後來,朕改策你為淮陽王。弘兒可是想當皇太子?”

劉弘眨了眨眼睛,其實沒有太聽懂父親的話,“我也不知道。”遲疑片刻,忽的擡起黑白分明的眼眸,脆生生的問道,“不當太子的話,我是不是就可以常常見到父皇了?”

劉盈再楞了一下,在這樣純稚孺慕的目光之下,忽然傷心難答,撇過了這個問題,轉問道,“你可曾學書?”

“大母有讓人教我,我跟著學了一些,只是有些東西還是不太明白。”

劉盈點點頭道,“過些日子,朕請師傅正式教你讀書吧。”

劉弘大喜,應了“諾”。過了一會兒,又小聲問道,“可以讓阿母陪我麽?”

劉盈第三度楞住。過了好半會兒,才想起當年那個長樂宮中的灑掃女子,卻是連長的什麽模樣都記不得了。

母子之情為世間常情,他既然無法完全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便也不忍將這個孩子在這未央宮中最後一點依靠給分開,點了點頭道,“可以。”

“弘兒。”

劉弘端端正正的拜道,“兒臣在。”

“你好自為之。”

“敬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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