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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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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重逢

“大家。”韓長騮道,“這是許歡從下頭呈上來的信函……”

劉盈一把奪過,拆開完好的火膝封口,取出其中的折疊麻紙。

許歡出身良家子,識字並不多,這封信也寫的極簡略。起始之處寫了伏唯再拜之後,只書了一句話:後在雲中沙南縣。

呼出了心中一口渾濁的氣息,劉盈有一種大劫之後冷汗淋漓的如釋重負之感。多日來淡肅的神情終於隱現笑意。

阿嫣,朕終於找到你了。

他起身下榻,揚聲喊道,“來人。”

殿外執夜的小黃門連忙進來,拜伏道,“大家。”

“將殿中的燈都點起來。”

他披衣起身,出了寢殿,來到書案之前,取了陸氏特制的書寫詔書的案板紙,提起一旁的紫霜毫筆,沾了墨汁,一口氣寫下了幾道詔書,又仔細思慮了一遍,確保各方面都沒有遺漏了,方松了口氣,靠在身後憑幾上。吩咐韓長騮道,“傳我的意思,讓冬時即刻過來一趟。”

韓長騮心驚肉跳,他適才站在皇帝身邊,雖然沒有敢看仔細,但餘光還是瞥到了幾個字眼,砰的一聲長跪在地,懇聲求道,“大家。”

“奴婢鬥膽,敢問上一句,大家是否打算親自出宮去尋皇後娘娘?”

劉盈唇抿成一條直線,負手站在殿階之上,“你這是做什麽?”聲色淡淡的。

韓長騮伺候這位主子長大,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位主子,知道這便是他下定決心了,膝行著碎步過去,拉住皇帝的衣擺,苦苦勸道,“大家,請三思。奴婢知道大家想念皇後娘娘,如今既然知道了皇後娘娘的下落,也是大喜之事,不妨遣一心腹之人去接。便真是想念皇後娘娘,大家待她回來的時候親自出城去接也就是了。常言道,以千金之軀坐不垂堂,何況萬乘天子?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些都不論,雲中離長安路途遙遠,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實在不能離開啊。”

“長騮,朕明白你的意思。”劉盈沈聲道,“但朕意已絕。朕與阿嫣之間的事情,實在是朕對不住她,若不親自前去,又如何表示的了朕的誠意?朕離開的日子,林光宮的瑣事,便交給你了。”

長騮嘆了一口氣,知事已不可再勸,鄭重將雙手合攏,加在額上,應道,“唯。”

劉盈伸手撫袖中右手手腕,那裏一片光滑,可他分明能感覺到從肌膚裏傳來的一股灼熱觸感。

在夢中,阿嫣狠狠的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口,淚眼迷離。而此時,他摸索著腕上跳動的脈搏,血液之中微有疼痛,仿佛真的漸漸出現一道齒痕。

到最後,阿嫣傷心至極,狠狠的咬在自己肌膚之上。明明知曉不過是一個夢,他卻依舊痛徹心扉,甘心承受這樣的痛。

這些年朝夕相處,情感相系,劉盈想,他可以說,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張嫣的人。

張嫣外柔內剛,天性裏有著一種執拗。當她深愛自己的時候,便是義無反顧的追逐。可是當她放手了,那便是真的傷透了心,再也不肯回頭。

阿嫣,你不願意回頭,也沒有關系。這一次,換我來追你吧。

林光宮的明月光芒清冷,照在殿前的劉盈身上。唇角的笑容微微翹起,數個月來沈寂下去的帝王,終於又有了鮮活的心氣。

那斷掉的姻緣,我想要將它續起,與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曹窟趕到前殿的時候,新任符節令舒升正在殿上伺候。案上的幾份詔令之上,已經蓋好了皇帝之璽印鑒。尚可見墨色新鮮。

“冬時,你來的正好。”

劉盈將詔書交到他手上。吩咐道,“你持朕手詔,天亮就去辦了。”

曹窟應了,垂目翻看手中的三份禦制詔書。

第一道詔書,上面寫的是:制令宮中十三監禦史分赴諸侯國以及邊郡接任職務,監察各地軍政事宜。地方諸官員認真接待。

接著是第二道詔書:黜符璽禦史職,同時成立符節臺,在少府之下,掌符璽之事。

最後一道詔書調遣禁中四十名騎郎衛,由中郎副將沈莫帶領,便宜行事。

他在心中暗中計量:

中央下派監禦史往地方,監察行政軍事事宜的制度是今上三年便定下來的,為了防止監禦史與地方官勾結蔽上,兩年一換防,今年正到了換防的年頭。第一道詔令不過是例行常事。

而符璽另立官署掌管,雖然突兀,但細想來,也算是思忖周密。此後,符璽事從禦史署中脫離出來,相互掣肘,可更大程度的將權力集中在天子手中,避免矯詔的出現。

只是那四十郎衛的調動……

說起來,沈莫自今上還是太子的時候,便追隨在今上身邊。雖是天子親信之臣,但多年以來,名聲不顯。

“陛下。”曹窟合上詔書,揚眉道,“沈將軍此去……?”

“適才郎衛下頭有回報上來,說是找到皇後的下落了。”劉盈解釋道。

“恭喜陛下。”曹窟連忙伏跪在地上,賀喜道,“臣早就說過了,皇後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如今既然找到皇後的下落,陛下也就安心了。”

“說的也是。”劉盈淡淡微笑,“朕擔心皇後的安危,特派他們護著皇後左右。”

“臣明白了。”曹窟點點頭,不再質疑。揖道,“帝後和諧,是大漢之福。陛下對皇後娘娘此心深重,皇後娘娘只要知道了,定會有所觸動。只怕很快就會回來了。”

劉盈的唇角微翹,“乘冬時吉言。”

……

前元七年夏六月,上命車騎將軍潁陰侯灌嬰將河東郡、上黨郡一萬騎屯上郡;遣新任監禦史往諸侯王領地監察軍務民政;同時頻繁召見兩位相國,以及禦史大夫趙堯,太尉周勃。

初十,第一批禦史在紫殿面君之後,從林光宮離開,去往巴蜀各郡。

十二日,第二批禦史離開。

……

夏六月的一個早晨,最後一批前往邊城以及諸侯王國的侍禦史在往林光宮面見過皇帝之後,踏上了出發的路途。

於此同時,換上了禦史皂裳的劉盈,從側門出了林光宮,會合了侯在山下的精銳郎衛,騎上駿馬,一路沿秦始皇時代鋪築的直道而行,日夜奔馳,四日之後進入沙南縣內。

騎郎許歡迎在縣界之外,匆匆趕上來,欲跪拜道,“臣參見……”

“免了。”劉盈搖搖手,將他的動作攔在一半裏,“出門在外,不必惹人註意。這些禮,暫時就不必行了。夫人在哪裏?”

“諾。”

直到劉盈真的出現在面前,許歡才能夠相信,天子居然親自趕到沙南的事實。在前頭帶路,“夫人是二月下旬的時候到的沙南縣,在縣城裏買下了一間屋子住下。家中有一個蒼頭,一個小廝,一個老嫗以及一個貼身婢女。今天早上,從東門出了城,如今正在城外與友人踏青。”

沙南縣是大漢北地雲中郡治下的一個小縣城,三面都是平原,倚著一座東山,府河蜿蜿蜒蜒,從東城門外經過,山水秀麗,是北地難得一處清秀的景致。數年前成為皇後張嫣的湯沐邑,境內產一種胭脂粟,素為張皇後喜愛,每一年秋收之後,都要上貢長安。

劉盈淡淡道,“先去尋夫人再說。”打轉馬頭,覆向東城門馳去。

六月中的時候,是北地一年中最好的時節。天氣暖煦,一路上青草依依,藍紫色的不知名的小花點綴其間。遠遠的,一條彎彎的河水便已經在望,青色楊柳枝葉垂下,茂盛如織。燕趙自古民風開放粗糲,多慷慨高歌之士。行在路上的行人,很少見到十七八歲俊秀瀟灑的關中少年,大多是濃眉大眼,膚色黧黑的高大硬朗男子。

劉盈在府河邊下馬,將韁繩扔給內侍管升,沿著河岸而行,將手搭在眼簾上張望,尋找著張嫣的蹤跡。

“駕——”忽有數匹馬如同旋風一樣從身邊呼嘯而過,帶起一陣風塵。劉盈微微皺眉,按住口,咳了幾聲。那當先一人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已是徑自去的遠了。

“那剛過去的,是閔家子啊。”

河邊行人竊竊私語道。

“好大的膽子。”管升愨怒,趨上前一步小聲道,“主子,要不要去教訓教訓?”

“不必節外生枝。”劉盈微微皺眉,“咱們如今是微服出門在外,若能不張揚,就不要張揚。”

他此次出來,唯一的目的便是找回阿嫣。至於其它旁的事情,不過是過眼雲煙,不必太過在意。

府河河水清澈,蜿蜒向南而去,岸上每隔十米,植著一棵垂柳,亭亭玉立。越往前走,河面越寬闊,人跡也越來越少。管升隨著劉盈走了一段路,忽覺得前頭皇帝頓住了腳步,微覺奇怪擡頭,見劉盈目光怔怔,面上悲喜莫辯。

他順著皇帝的目光看過去,見府河前方的一個轉彎處,垂柳樹之下,婢女小廝或坐或立,伺候著自己的主子。在他們中間,一個男子,兩個少女盈盈笑語,意態悠閑。其中側對著自己這邊的一個少女,身著玉色絲羅長信繡牡丹貼花緊身上襦,天水碧冰紈襕裙,大約十五六歲年紀,清醒雅致的像一彎春水,蘊藉風流。

“阿嫣。”

一瞬間,劉盈張口,想要吐出這個名字,卻發現聲音嘶啞,含在喉嚨裏,百轉千回。

那一剪側影清消如許,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四年朝夕相對的可人,卻又似乎在離開自己身邊的六個月獨自生活中增添了一些枝椏,清新如玉。是他銘刻在心裏的,只消一眼就認了出來,然後便黏著,再也移不開視線。

少女言笑宴宴,聽著身邊女伴說了一句話,抿嘴笑了出來。然而似乎心有所感,心不在焉的轉頭張望。在撞進他凝視的目光中的剎那。杏核形的眼眸因為詫異而微微睜大。

“阿嫣。”

劉盈輕輕喚她的名。

她卻捂了自己的嘴,退了一步,一個轉身,不管不顧的跑了。

劉盈一時發急,發力沿著府河河岸追趕。

兩個人沿著蜿蜒窈窕的溪流岸邊一前一後的奔跑,從蔚藍的天空往下望,綠茵茵的草地上有一黑一白兩個小點急速奔跑,玄裳的男子體力到底要好些,漸漸追近,一把從身後抱住少女,一個踉蹌,死死將她捁在懷裏,力道帶的張嫣回過頭來,露出他想念許久的嬌顏。

“阿嫣。”

半年未見,她似乎又長高了一些,過年的時候應是剛剛到他的頸子,如今已經夠到他的下頷。昔日白皙細膩如雪的嬌顏,在北地的風沙中,曬成一種微蜜色,然而氣色很好。

“這位兄臺。”

張嫣推開他,退開一步,面上露出淡漠的冷笑來,輕輕吐道,“我認識你麽?”

一時之間,劉盈只覺得大慟。仿佛一只手緊緊勒住心房,喘不過氣來。

他仔細逡巡張嫣面上的神情,想要找尋出一絲多餘的情緒。但她不過平平淡淡,好像他和她,真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一樣。

他曾經想到了千萬種可能。再重新相逢的時候,他的阿嫣可能會委屈哭泣,可能會裝作堅強。甚至怨懟難安,尖叫責罵。卻沒有想到,她會蒼白著一張臉蛋,淡漠的對自己道,“我認識你麽?”

最最傷人的,就是這樣的一種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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