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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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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天子

趙覃大出意料之外,心中一緊,手下用力,“你究竟是什麽人?”

袁何倒也硬氣,豆大的汗珠從頭上落下來,卻一聲不吭,只淡淡道,“我是何人,趙郎君看看這個就知曉了。”左手微晃,一道策令在手中一閃而沒,趙覃目力強於常人,一眼掃過,清晰的認得其上鐫著的“禦史寺”三字,不由大驚,“你……”

剛吐完一個字,只覺得後腦一陣鈍痛,卻原來他適才心旌動蕩,手上對袁何的鉗制便不自覺的松了一些,袁何伺機反制,輕而易舉的得手。

從昏昏沈沈中醒來,趙覃只覺得身下微微搖晃,馬車平緩前行。

“也是我最初的時候沒有說清楚。”袁何笑著解釋道,“如今咱們去的的確不是長安,而是雲陽。家主人不希望別人知道小娘子失蹤的消息,因此,在下當初並沒有通過郁至官府,而郎君最初誤以為我們的身份的時候,我也沒有解釋。只是,請郎君相信,家主人並沒有惡意。”

趙覃微微苦笑,“事到如今,你主子究竟是何人?”

趙覃以為,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袁何自當告知他的主子身份。卻不想,袁何遲疑片刻,竟道,“恕在下不恭,等郎君見了我家主人,自然也就知道了。”

趙覃閉目沈思,無法猜測到袁何身後的人的身份。

既然能夠出動禦史寺的策令,當是官方允許的。只是,既然手持禦史大夫簽發的策令,縱然因為旁的原因,沒有在傳舍宣明。但一路從北地到雲陽,這麽長的日子,為何卻一直不肯明言。

他百思不得其解,卻不知道,袁何手中那份策令,並不是禦史大夫趙堯所簽發,而是出自禦史中丞手中。趙堯並不知情。

而這位禦史中丞的名字叫曹窟,故相國,平陽懿侯曹參之子,他還有一個身份,是天子劉盈從小一同長大的伴讀,今上登基後,便從太子舍人一路升遷為中大夫,如今官至禦史中丞,與天子關系最為親厚。

“籲——”禦者勒住駿馬韁繩,回過頭稟道,“袁大人,到了雲陽縣地界了。”

袁何點了點頭,“你去安排一下,務要不洩機密。”

“趙郎君。”袁何推門進來,帶著一點歉意,笑道,“明日我們要進林光宮。因著你的消息不好讓人知道,只能用一點市井的手段。委屈郎君了。”

趙覃意態不羈的挑了挑眉,“事到如今,我還有不答應的餘地麽?”

自五月間,天子來林光宮避暑,林光宮漸漸變得炙手可熱,雖不如長安東西二宮的赫赫威勢,但也出現一派興盛氣象。其後數年,更是形成了大漢朝廷在長安以外的另一個政治中心。

而宮中用水,俱都汲自縣城外二十五裏的甘泉山上甘泉,每日清晨寅時一刻,有馬夫運著當天汲取的甘泉從北側門入宮。

趙覃手足被縛,躺在水車之下隔層,行了一段路,外頭水車停了下來,接下來,便聽著宮門守衛按慣例喝斥查問的聲音,不一會兒,馬夫籲了一聲,車子輕輕晃動,繼續前行。不禁苦笑,淑君妹妹,你究竟惹了什麽樣的麻煩呀!心態覆雜。

水車在林光宮南的一處宮室之前停了下來,馬夫下了車,自有青衣宮人迎上來,問道,“一路順風麽?”

“順風。”馬夫恭敬答道,將泉水搬下來。青衣宮人拉開隔層木板,笑道,“趙郎君,請出來吧。”

趙覃下得馬車的時候,正是太陽初生之時。迎著初升的朝陽,光燦萬丈,照在故秦宮殿之上,高臺樓閣,重檐四阿,巍巍峨峨,綿延方圓半裏。

“請趙郎君入觀等候。”青衣宮人揖拜道。

趙覃擡起頭來,微瞇著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座宮殿,高懸的匾額之上,鐫著三個古樸的銅綠篆字:鳷(zhī)鵲觀。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忽聽得殿外雲板敲得一敲,宮人噤了聲迎出去。不一會兒,鳷鵲觀的門被從內到外的打開,內殿的簾子張起來,一個尖細的聲音揚聲道,“聖駕到。”

青年男子走進殿來,玄色的裳裾覆蓋著腳上同色絲履,其上隱線繡著九章圖案,山鳥蟲魚,威嚴而莊重。

趙覃帶著一種不可置信的驚駭,以及更深一層連自己也不能相信的一種竟然如此的了然,拜伏下去,“臣趙覃,見過陛下。”

殿中,皇帝靜默了一會兒,輕輕問道,“她……好麽?”

趙覃輕聲答,“臣是正月末與淑君妹妹分手的,當時她雖然看起來瘦削了點,但一切都好。”

皇帝重覆了一聲“淑君”,走到上首,掀開裳裾坐下來,聲音淡淡的,“妹妹以後就不要叫了?論起來……你還要叫她一聲表舅母呢。”

一時之間,巨大的驚駭沖的趙覃目瞪口呆。

從郁至以來這段時間的種種經歷,已經讓他有所認知,那個當初在滎陽道偶然逢著的小表妹,不是一位簡單的人物。可是,終極他所有的想象力,他也無法去想,她居然是大漢皇後,魯元長公主之女,天子劉盈之妻張嫣。

“怎麽?”皇帝冷笑,“你敢夾帶她出函谷關,卻連她的身份都不知道麽?”

“臣只以為。”趙覃訥訥,“她是呂家的表妹。”

“蠢貨。”皇帝振袖而斥,“連她是什麽人都不知道,你就敢帶著她出關?”

趙覃只覺得冷汗浸透衣衫,伏拜在地不起,“臣萬死。”

難怪如此。

難怪袁何在郁至縣找他的時候不願驚動官府,難怪一路之上他對淑君的身份諱莫如深,在知道張嫣的身份之後,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畢竟誰又能想到,那個本應好好的待在未央宮的大漢最崇高的女子,卻已經潛居江湖之遠?誰又能想象,天子花了這麽大的力氣,這麽大的動作,只為了尋找自己妻子的下落。

“還請陛下恕罪。”趙覃只覺得自己的口中泛起一絲苦味,然而此時此刻,他不得不勉力辯解,“臣當時,實是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否則,再給他一個膽子,他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皇帝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惱怒平息下去,靜靜問道,“將你遇到她之後的事情,跟朕細講一講吧。”聲音帶著一種很深的疲憊。

“……覃是在滎陽道上遇到表——娘娘的,當時她與一對夫妻同行,扮成男裝,乘坐一輛牛車。”

自張嫣匿隱而去半年之後,劉盈第一次聽到了她的確切消息。一時間,胸臆間如哽了千斤巨石,有深深的想念。

“一對夫婦?”

“是。”

“可知他們是什麽人?”

“那男的是這些年江南有名的游俠孟觀,女子便是他的妻子韓氏。據說娘娘對他們夫婦有恩,因此他們便護送娘娘以報恩義。”

劉盈微微瞌目,“孟觀?”

“是。”

他不再追問,續問道,“後來呢?”

“滎陽道上一直有些不太平,正巧那日,便有一夥山賊攔路劫道。臣自幼習武,自詡路見不平當拔刀相助,便上前幫著打退了那夥山賊。之後和娘娘敘話,才知道,原來彼此還是親戚。”

當日滎陽道上之事,早已經過去多時。而後來,趙覃既已平安攜阿嫣出了函谷關,便可知當日自然無事。只是到了如今,皇帝聽著妻子當日遇著山賊的事情,尚覺得心旌微跳,攏在袖中的手微微發抖。

當時,那個少女穿著一身男子直裾衣裳,立在一旁,聽著他與孟觀相互介紹,杏核形的眼眸忽的一眨,道,“你是趙覃?沛大夫趙述長子趙覃?”

“正是。”他微微愕然,望著少年,“不知你是……?”

少年輕輕垂下眼眸,微笑道,“表哥,認不出我了麽?”

趙覃十分尷尬。他少年家境一般,待到了漢興之後,因與劉氏有親緣關系,親戚多半發達起來,納妾無數,漸漸的便生了更多的孩子。他到了一定年紀,便仗劍出走,哪裏一一認的清楚?

“我叫淑君。”男裝打扮的少女嗔道,“我都還認得表哥,表哥卻都已經不記得我了。六歲那年,在酈侯府,表哥見過我的。那一天,表哥不小心將嘉姐姐最喜歡的一只小兔子給踩死了,嘉姐姐還哭著不依不饒的要表哥賠,表哥當時只怕都要哭了呢?”

“打住打住。”趙覃連忙喊道。少年時的糗事,早就淡忘在時間的流逝中,直到少女提醒,才隱隱約約的記起來這回事兒,然而當時在府上的孩子,早就記不得了。訕訕笑道,“原來是淑君表妹啊,都長這麽大了。”出落的如花似玉,也難怪那群山賊看中了。想來,若非一路上有身手不弱的孟觀護送,只怕還沒有走出關中,便會出事吧。

“妹妹怎麽會在這兒?”

淑君默了一會兒,別過頭上,面上便顯出了落寞的神情來。

“是我的不是。”趙覃灑脫笑道,“咱們兄妹朋友重逢,在路上說話像什麽,不如先進城,找間館舍住下來再說吧。”

終究是自己的“表妹”,他總不能就這麽撒手不管,於是又抽空問了她近況。

“所以說,你這是離家出走?”

“嗯。”淑君落寞頷首,擡頭望著自己,“趙家表哥要抓我回去麽?”眸光明媚而單純。

趙覃苦笑道,“我自己都是離家在外,又有什麽資格管你的事情?可是,淑君,你……”

淑君遲疑了好一會兒,苦笑道,“阿翁將我許配給人,我知道他並不喜歡我,便不願意要這場昏事,否則,既是折磨了他,我也不會開心。但是家人是絕不會答應的,我便幹脆自己跑了。”

說起這些話的時候,淑君微微側著頭,長長的睫毛一眨,好像輕愁都附在上頭似的,頗為自苦,趙覃看著心中憐惜,安慰她道,“你這樣的女子,那個男人不喜歡,是他有眼無珠。”

他聽得明白,在適才的述說中,淑君用的字眼是“他不喜歡我。”而不是“我不喜歡他。”縱然是落到這番境地,孑然漂泊,還是有著一身磊落的傲骨。

“你有什麽打算呢?”

淑君眸光茫然,“我也不知道。先出了關再說吧。等過個三年五載,家裏阿翁阿母消了氣,我再回去吧。”

“正巧了。”趙覃揚眉,“我也打算出關,不如送你一程吧。”

……

這中間的事情,有些話,是不能跟天子說的。趙覃撿著能說的,講了一遍。“……後來,我與友人約了去江南見面,與娘娘不同路,便在汾水分了手,此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娘娘了。”

太陽漸漸升到中天,斜斜的照進來,落在觀中地上,灑下一陣細小的金光。趙覃靜靜的跪在那裏,偷偷打量皇帝的神情,見他端坐在上首,面上神情已然是微癡。

“——陛下?”

劉盈回過神來,“你可知道,阿嫣出關之後,去了哪兒?”

趙覃面現苦色,“能說的,我都說了。現在想來,娘娘心中自有打算,當日連真實身份都瞞著我,顯然是不願將目的地告訴我的,這才早早分了手。”

皇帝從鼻腔中哼出一個音來,面上看起來極為平靜,聲音卻輕,“趙覃,你這些年遠離廟堂,也算得自由率性,但不要忘了,你終究姓趙。”

趙覃面色微變,仔細回想當時與張嫣等人相處的細微情景,終於道,“我記起來了。有一日我從外頭回來,曾經聽到孟家夫妻說話,韓氏曾經說起,等到了地方,要夫婿帶她去看趙長城。”

“趙長城?”

“是的。”

劉盈心中沈吟,微露定色,吩咐道,“這段日子,你就給朕老老實實待在這鳷鵲觀裏,不得出觀門。”

他漫步出了觀,林光宮之中一片竹林,微風吹過,竹影沈沈,分外清涼,不由沈了口氣,握住了手中的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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