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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鏖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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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孝惠皇帝想起漢十一年在淮河一戰,尚覺得一種清亮的底色,從激烈爭持的血色戰場中浮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一生的腳步,是從淮河跨出的。他需要這場戰爭,來肯定自己的成長,而許襄提供給了他一扇窗戶,站在這扇窗戶之前,他曾無限制的接近到殘酷而真實的戰場,甚至有一度,敵人的劍鋒已經遞到了面前。

為此,他一生對許襄有一種感念之意。

已經見識過了最殘酷的,就沒有什麽需要再怯懦不前。

劉盈的一生經歷過三次戰爭,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戰爭,就是這場淮河之戰。淮河一戰教會了他勇敢與堅毅。憑著這場戰役,他在登基前提前登上正式政治舞臺,讓眾臣審視他們未來的天子,也讓自己肯定了自己。而第二次戰爭是他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在那場戰爭中,他得到了他的全世界,也一度拱手失去了她。而規模最大的第三次戰爭中,他以皇帝之尊在代郡統籌調度,無數兵馬錢糧在案牘之間流過,工作繁瑣,心境卻早已平和。

孝惠帝後半生從不懼怕戰爭,因為他堅信,每一次戰爭都有它的必須戰的理由。而戰爭之後的廢墟上,會建立起一個更繁華昌盛欣欣向榮的未來。

當斥候將英布人馬的消息報到中軍帳太子案前的時候,淮南叛軍其時距太子中軍大營不過已只有八裏路程。劉盈霍然站起,“中軍前線四處都有漢軍拱衛,為何還會被叛軍欺到這兒來?”

“這小人實屬不知,不過淮河水岸綿延,小人觀淮南軍身上甲胄尚未全幹,恐是渡水前來。”

“沒有時間猜他們是怎麽過來的了。”營帳掀處,樊伉一身戎裝道,“咱們快想想怎麽對付吧。可惜。”樊伉握掌急嘆,“咱們以為中軍不會有戰事,前日裏我爹帶了五千軍馬走了,如今這中軍營中算上夥頭馬夫也不足四千人。”他仰臉問斥候,“叛軍有多少人?”

斥候楞了一下,“沒看清楚——總有一兩千人。”

是三千人馬。

英布行的,是釜底抽薪之法。

他知道,若是再這麽和漢軍僵持下去,縱然自己驍勇當世無敵,最終卻不免落個身敗族誅的下場,唯有行一遭險棋,拋下淮南數年的基業,帶著最精銳的二千八百人馬,從不知名的小道穿過漢軍陣地,像一把錐子一樣插向漢軍的心臟。

太子劉盈中軍。

天色將明未明,空氣仿佛忽然粘滯,帶著滾滾黑色黑色濃煙的烽火從營中燃起,筆直直透天際。

“殿下。”眾人穿行,腳步踢踏的中軍帳中,張偕急急勸道,“趁叛軍還沒有到眼前,你避一避吧。只要能避到最近的城中,英布就鞭長莫及了。”

“不。”

松脂燃燒的熊熊燈炬之下,劉盈微微一笑,仰起頭來,聲音如切金斷玉的堅決。昏散的卮燈反射出甲胄的精光,耀的人眼一顫。精光之下,少年眸光清亮逼人。

“中軍帳中人馬雖不多,但英布潛行而來,人數更少。”劉盈按劍疾行,回過頭來,“為什麽是孤要避?而不是他要避?”

“話雖如此,但殿下不能出個萬一,而英布驍勇善戰……”

“我北地之軍也不是吃素的——”劉盈猛的揚眉。

“阿偕,孤素日讀兵書,也知道,行軍打仗,講究的是一個士氣。孤若避走,則我軍士氣盡喪。叛軍卻是破釜沈舟,一路追擊下來,只怕未到邊城,已是死傷過半。”他將手牢牢按在腰間劍上,仿佛聽見金戈之聲,“不若留在此處,好好交戰一場,勝負還在未知之數。”

哪個少年心中沒有一絲半毫血氣?張偕沈默半響,一時心頭閃過種種計較可能,最終卻霍然擡頭,“諾。”

“就依殿下,可是殿下要答應臣,一定要保自身安好。”

“那是當然。”劉盈清朗的笑聲,“孤還想看著英布老兒束手就擒呢。”

“淮河烽火。”

偌大的邊城在靜夜中森森峙立,淮河烽火的消息傳到宴飲方酣的守將耳中,驚落了手中杯盞。急急沖向城頭看遠處中軍大營孤煙烽火,神情凝重,“太子中軍帳。——若是太子出了事,這天下,——還不得翻過來。”

“淮河烽火。”

帶著五千人馬剛剛踏上淮南領土的舞陽侯樊噲在馬上回過頭來,倒抽了一口冷氣,面色煞白。

“悔不該俺老樊貪戰,臨行前皇後千叮萬囑將太子安危與呂氏一族交托於我,若是,若是太子有個萬一,不必別人,我都得自個跳進這淮河了結了自己。”

“淮河烽火。”

在六安城下鏖戰的太尉周勃赫然皺起了眉,瞪著眼前搖墜欲下的城池,咬牙切齒。

眼看,這六安城就要攻下來了,卻偏偏出了這一出。

“退。”周勃揚手果斷道。

“太尉。”左右從官不甘心道,“再給我一個時辰,不,只要半個時辰,這六安城就可以打下來了啊。”

“你懂什麽呀?”周勃發狠吼道,“只要中軍沒事,這淮南六郡就放在這裏,又不會動,終有一日會成我漢軍囊中物。但若太子為英布所擒。”

他蒼涼道,“我周勃這半生功業,也許就盡數賠在這場戰裏頭啦。”

“回軍。”

淮南烽火從淮河南岸傳遞出去,經一處處烽火臺,從戰場傳到了帝都長安。聞此消息,魯元長公主當即昏倒不能起身,便是半生殺伐的呂皇後,一剎那間,也是手抖的連杯盞都拿不住。

“盈兒。”

呂雉合掌祈求蒼天,“我呂雉半生艱苦,從未求過天。但如今,我求你,將我的盈兒還回來。為此,我情願——”堅毅的頰上,一行蒼涼清淚滾滾落下。

一片烏雲飄過,遮住清冷月光。東方已經現出些許魚肚白,天上還掛著幾顆星子,閃著微弱的光。

——在一般人睡的最熟的時候,已見得輪廓的淮南軍停步在漢軍營外,千餘人只有革鞜一聲輕整落聲。

在極近的距離外,主帳中不過點著幾盞燈火,不是特別森嚴,也不是特別懈怠。

驀聽得營帳中傳來咚咚三聲戰鼓,頃刻間,漢軍殺伐震天,無數箭矢從營中射出。竟是漢軍先發動的襲擊。

百二十步開外,弓箭沾身已是無力,除了射到面目臂膀之上,並無太大損傷。淮南叛軍變生肘腋,不愧為天下精兵,不慌不亂,迎著箭雨而上,金屬鎧甲泛著泠泠的光,其中一員將領裝束的軍官揮刀指向營帳道,“淮南的好男兒們,沖進去。我們要在漢朝援軍趕來之前,生擒小兒劉盈。”

只要擒獲漢太子,一時間,漢軍就不得不退避三舍。

這場戰爭,本來就是漢軍和淮南叛軍的時間爭奪之戰。開戰之前,雙方就都已明白清楚。

淮南軍發了一聲喊,拔出劍戈沖入漢營,百步之中,有十數人為箭矢所中倒下,餘人卻連眼睛都不肯眨一下,踏著同伴的屍身繼續沖鋒,悍不畏死的氣勢令人膽寒。叛軍沖到十步開外,漢軍弓箭手忽然急速蹲下,二百弩手立時替上來。

四石強弩張處,十步可貫甲胄。這一輪攻擊比適才弓箭攻擊要強悍的多,叛軍措不及防,迎面就有數十人中了頭面倒下。

淮南軍訓練有素,兩翼忽然張開,將弩手俱包圍在其中,天光尚暗,弩手乍然間見不到目標,轉瞬間就被踐踏,數百弓弩手瞬間就消弭戰鬥力,死傷慘重。指揮作戰的漢都尉酈疥卻眼都不眨,揮手揚聲命道,“矛手,戈手上前,鉞手,斧手預備,務要阻止叛軍再進轅門一步。”

矛戈是長兵器,可以在敵方游離於己身的時候攻擊敵手,所以在敵方攻破弓弩防線之時,一般先以矛戈手迎敵。而這一千叛軍所攜兵器俱是鐵劍,乃是近身肉搏的兵器,可見這一千淮南軍本就是存了拼死之心來的。

兩軍頓時交接,一時間血肉橫飛,死傷慘重。

可是,酈疥拔出腰中劍,你淮南軍有拼死戰鬥之心,我漢軍就沒有麽?

面前,叛軍付出了百餘人的傷亡,終於沖到了與漢軍對面之處。

到了此時,什麽戰略戰術都不重要,只能夠用最原始的法子,強悍的廝殺著對方的生命,哪一方先倒下,另一方就是勝者,從同伴的鮮血裏站出來的,慘淡的勝者。

漢軍在營中匆匆布置了三道防線,第一道是即是數名北軍都尉指揮的營轅門處,領一千八百名北軍守衛;第二道在大營中心工事,由樊伉領一千北地上郡之軍,並營中內勤人等守衛;最後一道在大營之後山崗,為漢太子劉盈親自領精兵,侍衛死守。

山崗之上,劉盈斟了一杯酒,遞到樊伉手中,黯然道,“本來舞陽侯將表兄你留在我中軍之中,是為了確保你平安的,卻不料要表兄你親自與敵軍接鋒。”

“沒事。”樊伉一口飲盡杯酒,將酒爵擲出,遠遠的一聲聲響,“男子漢何懼於馬革裹屍?只是若我有個三長兩短,卻苦了蕊兒。”

他與曹參之女曹蕊自幼一同長大,情分非比尋常,在來到淮南之前剛剛成婚。

彼此靜默了一會兒,樊伉用衣袖抹過酒漬,坦蕩道,“若伉此去有不測,還望太子他日多多照顧我妻。”

待見了劉盈重重頷首後,帶領人馬頭也不回的下山崗而去。

充斥耳的廝殺聲從前營傳來,山崗之上,玄色大漢節旗在晨風中烈烈飄展,張偕側耳傾聽,悠然笑問好友,“殿下,你怕麽?”

他本意是為劉盈壯一壯膽,卻沒有聽見劉盈的應答。

他詫異回頭,見節旗旗幹深深的紮在泥土之中,旌旗之下重牙流綴,甲胄戎裝少年手扶旗幹,面色奇異,眸色深遠,似在悠遠的回憶著什麽心事。

晨光明滅,少年的面色也明滅,在這大軍逼近,生死攸關的時候,身為數千漢軍以死捍衛的那個人,竟在貫耳的殺伐之聲中,遠遠的想起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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