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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舌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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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太子辭戰幾乎已成定局之時,一名青衣男子忽然闖入周呂侯府,直斥周呂侯呂臺及呂氏族人偏聽偏信,阻撓皇太子出征淮南,是壞皇太子千秋大業。

“大膽狂生。”呂後拍案而起,“商山四皓世人稱賢,又是留侯推介的,是老成持國之見。那等狂生言出不遜,你們就該將之打出去,怎麽反而被他說的反覆了?”

周呂侯呂臺諾諾應了,委屈稟道,“姑姑,此事不是我等不知輕重,而是這個狂生實在不是一個一般身份的狂生。”

“哦?”呂後奇道,“他是誰?”

“他是……”呂臺說了一個名字。

“是他……”呂後失聲。

若此人不過一般身份,呂後自然便做主打發了,但他竟有這般身份,她一時之間便也有些決斷不定,目光投到劉盈身上,見他鳳眸之底似有風雲積聚,不由問道,“太子,此事與你切身相關,你怎麽看?”

劉盈從殿中榻上擡起頭來,道,“兒臣想親自到呂府去看一看那人如何是說。”

一輛玄銅馬車沿著槁街緩緩駛入北第,在周呂侯府第前停下,侯府正中玄漆大門緩緩敞開,呂府大總管急忙迎出來,在軒車門下候著,低聲拜道,“表公子大安。”

“起來吧。”玄衣鳳目少年從車上走下來,笑著道,“我今日不過是到親戚家走走,著實不必這麽如臨大敵的。這正門也不必開了。”

總管笑著應了,彎著腰恭敬迎著少年入了府。

一身紫衣的呂祿從府中大道上趕過來,對總管道,“這兒我陪著就好,你下去吧。”

總管應了“諾”,彎腰退下。呂祿因著劉盈繞過園中水榭,登上一條曲折回廊,走了一小段路,便聽著遠遠半山堂中傳來激越爭辯之聲。

“今日大堂兄延請了商山四皓與那位許郎君在半山堂中就淮南戰事相互辯駁。”呂祿笑著道,“殿下要不要進去看看?”

“不了。”劉盈搖了搖頭,“你給我尋一處隔壁屋子,能旁聽裏頭的話就好。”

呂祿想了想,便領著劉盈走進一間耳房中,來到墻上漆髹雲龍版畫前,旋開畫上兩只龍目,半山堂中的景象一覽無餘。

周呂侯呂臺一身玄衣坐於山堂上首,左側面對著他們這邊站立的是須發皆白的商山四皓,右側一個藍衣青年男子負手而立,背脊挺直。

“若此人只是一般儒生,這般放肆胡言亂語,大堂兄早就將他打將出去了。”呂祿解說道,“偏偏他是鳴雌亭侯的親弟,阿翁和堂兄慮著其中可能有鳴雌亭侯的因由,便不敢擅專,稟了皇後和太子,望由二位定奪。”

“嗯。”劉盈點點頭,笑道,“且聽聽他怎麽說吧!”

堂上,周呂侯呂臺輕輕咳了一聲,問許襄道,“許公子此番行事,可是得了鳴雌亭侯相術所示?”

許襄幹脆利落拱手道,“不曾——家姐已與姐夫周游天下,小子也已經好久不曾見過他們了。”

耳房中雲龍版畫後,呂祿不著痕跡的瞥了一眼劉盈,見身邊玄衣少年眼底閃過的一絲與堂上呂臺同樣的失望。

“那。”呂臺大失所望,便微微拉下笑臉,向商山四皓恭敬拱手後道,“這四位老先生都是一時賢人,陛下與留侯都交口稱讚的,謀的也都是老成持國之見。他們既然已經說太子不宜出征黥布,許公子又緣何敢胡闖我呂府,發那荒謬之言?”

“是荒謬還是金玉良言。”許襄仰首笑道,“且容小子在太子面前辯個清楚。”

呂臺朝耳房這邊瞧了一眼,淡淡道,“我呂府與太子殿下乃中表之親,自然全心為太子打算。若你能說服我,我之後自然會為你請見太子。”

許襄便悠然一笑,攏袖對對首四位白發皓首的老人拜道,“既如此,小子不才,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四位先生恕罪。”

商山四皓神色十分難看,勉強回了一禮,由最年輕的夏黃公崔廣撫須道,“許公子,年輕人血氣旺盛一點,我是知道的。但太子乃國之根本,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陛下還是萬金之軀呢。”許襄駁道,“還不是從戰場裏廝殺出這大漢江山。怎的陛下可領軍,太子殿下就不可呢?”

夏黃公窒了一窒,辯道,“那不一樣。陛下生來驍勇善戰,太子殿下卻是從未歷過戰陣。”

“什麽人是一開始就用兵如神的。”許襄挺胸,慷慨陳詞,“淮陰侯受胯下之辱時,誰又能料到他日他能成我大漢戰神?我大漢建國多憑一眾武將,太子若連出戰都不能,又憑什麽服眾?”

“可是淮陰侯如日中天的時候,也沒有人料到他日他會亡於長樂深宮,族人盡誅。”吳實冷不丁插了一句,“許郎君,太子身份貴重,不能拿聲名性命去拼一點點運氣。要知道,太子已經是大漢儲君,就算勝了此仗,亦無功可封。但他若敗了,則儲位搖搖欲墜,當此之時,陛下年紀已老,趙王年紀尚幼,私以為為太子計,則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錯。”許襄高聲道,“私以為,以太子如今而言,無功就是一種過。”聲音鏗鏘,落地有聲。

他一言震住所有人,微微一笑,轉身在半山堂中踱步道,“陛下偏愛幼子,眾人皆知的。若太子長期無功無過,則陛下越發認為太子不堪負國器重任,堅定易儲之心。趙王如今年弱,還只是個孩子。但趙王總會一天天長大,到那時,是否還有一個周昌,誓死不尊皇命?”

他轉身,面對眾人慷慨陳詞,“四位老先生只看到太子若敗了這場戰,儲位動搖在所難免。便不曾想過,若太子勝了呢?則天下人都當看見,太子會是一個合格的儲君,便是陛下也不能再輕易撼動他的儲位。人說,只有千日做賊,安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與其提防趙王,不若加固自身。而對戰黥布,正是太子最好的機會。”

“黥布驍勇善戰,太子年方少艾。”甪裏先生周術辯駁道,“誰不知道太子若勝,則一切皆好。但實際觀之,太子勝數稀少,大漢倒是有良將,問題是,太子少年之齡,能否驅使他們如意。”

“這時候以太子之位不能役諸將,他日登了皇位,就能禦諸臣麽?”許襄高聲道。

這話問的誅心,堂上酈侯呂臺與商山四皓盡皆勃然變色。

許襄卻根本不給他反應的機會,一氣呵成的說下去,“私以為,太子伐黥布,有四必勝之由;黥布叛漢,有四必敗之由。”

堂上,呂臺動容,按捺下最初對許襄的輕視,拱手恭敬問道,“先生此話怎講?”呂臺動容,許襄微微一笑,撣了撣身上錦袍,昂首侃侃而言,氣度高華,“太子為奉皇命討叛逆,黥布為諸侯王毀誓叛漢。此為勢,太子所必勝、黥布所必敗一也;太子傾全國之力伐淮南,諸侯襄助,黥布以一國之力敵漢軍,眾叛親離。此為道,太子所必勝、黥布所必敗二也;黥布年老體衰而太子年青力壯,此為力,太子所必勝、黥布所必敗三也;天下初定,民心厭戰,必傾漢而鄙黥布,此為民心,太子所必勝、黥布所必敗四也。”

許襄話音鏗鏘,倏然轉身,像是知道劉盈便在堂上壁後旁聽一般,對著劉盈的方向拜道,“太子有此四勝之由,緣何不能出戰,偏要讓父君帶病親自出征?”

堂內堂外忽靜得一靜,尚聽得許襄質問的餘音,耳房之中忽傳來一聲輕笑,劉盈從中走出來,扶起許襄道,“公子所言,無論對錯,俱是為孤所思,孤不敢受禮。”

“先生。”他又走到東園公唐秉面前,羞愧拜道,“盈請先生出山,本是為襄助盈,如今卻——”

東園公唐秉瞧著面前的少年,目光平和隱含微笑,“太子心中已有定見,不是麽?”

“我們已經老啦。於是見事力求穩妥,太子卻是年輕人,年輕人總是躍躍欲試,想要飛的。這本沒有對錯,太子不必覺得掃了我等的面子。太子有此心氣終歸是好的。也是。”他朗聲而笑,“我大漢的儲君,怎麽可以是一個連迎戰的勇氣都沒有的人?”大笑而去。

周呂侯呂臺看著四個老人的背影,微微搖頭,“一直覺得商山四皓為出塵賢人,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大表兄不必如此。”劉盈回過頭來,對著他微微搖頭,“他們待孤皆為忠心一片,大表兄日後亦不可慢待了他們。”

呂臺心中不以為然,卻終究應了下來,一旁呂祿目光閃閃發亮,問道,“殿下,你真的決定要打這場戰?”

“嗯。”劉盈點頭,鳳眸中透出一點堅毅色彩。

呂祿拜了下去,“還請太子殿下帶上阿祿,阿祿願效仿大伯阿翁,在戰場上給自己掙一個爵位回來。”

“胡鬧。”呂臺板著臉斥道,“你以為爵位是這麽好掙的麽?”

“好了。”劉盈笑了起來,“難得六表哥有這份心,孤自當成全。兩位舅舅的爵位也是從一無所有開始打出來的,只要表哥有這份心,想來日後定會如願。”

呂臺笑著道,“太子殿下有雄心壯志自然是好的,可是皇後姑母會擔心的。”

“孤知道。”劉盈淡淡而笑,挺直了背脊,鳳眸之中閃爍著自信堅毅之色,“可孤不能一直站在母後身後,而不自己走出來!”

他朝許襄望了一眼,走了過來,笑道,“先生可願為孤參丞,隨孤此次一道出征淮南?”

許襄面上露出一絲喜色,深深的拜了下去,“蒙殿下慧眼,襄敢不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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