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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殿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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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嫣然低頭落了一滴眼淚,心酸無比,她自知無法幫助阿嫣什麽,只是笑著安慰她道,“阿嫣,你別擔心,我想你阿翁不會有事的!”

阿嫣破涕為笑,“真的麽?”

“真的!”

“那真是太好了!”

星光照在臥房的席夢思大床上,投下一片柔和光芒,張嫣從夢中醒來,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驚駭欲絕。

※※※

“嫣然。”羅蜜看著張嫣然抱著一大堆書進了寢室,奇怪問道,“你怎麽忽然去圖書館借了這麽多書?”

“哦。”張嫣然若無其事道,“這不是下學期要上孫教授的《中國古代史》,我先找點資料看看麽!”

“哦。”羅蜜點頭。

羅蜜趴在張嫣然背上,正巧風吹過桌上的一本《漢書》,翻開在某一頁,她照著念道,“……‘宣平侯敖尚帝姊魯元公主,有女。惠帝即位,呂太後欲為重親,以公主女配帝為皇後。’咦,外甥女居然可以嫁給舅舅麽?”

張嫣然面色微微發白,笑道,“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還是漢朝,禮教沒有現在嚴格,皇族之間錯輩婚配是常事,似這種舅甥為婚雖然少見,但並不在五倫禁斷之內,也是可以的。後來儒學漸漸在中國占了統治地位,才漸漸的嚴了起來。”

“哦!”羅蜜點了點頭,“那這位張皇後後來怎麽了?”

“她——”張嫣然將手中《漢書》合了起來。

“後來死了!”

夫死無子,一個人在北宮靜靜的死去,後世猜測,她是史上最早也是最可信的一位處子皇後,千百年後,人們將冰清玉潔的她奉為花神祭祀,但這又有什麽用呢?她一生的青春與血淚,都已經葬送在那一座漢宮之中了!

孝惠張皇後的事跡固然值得可憐,但她畢竟是歷史上的故事,都已經過去了兩千多年了,為何會出現在自己的夢中,自己在夢中又為何與阿嫣處在同一個身體裏?張嫣然百思不得其解,只覺得自己快要被這個夢境折磨瘋了。

如果要找到這件事情的答案,自己只怕還要去尋找小巷相館中的那位許婆婆。

夕陽的艷紅色澤將小巷染的分外寧靜悠然,張嫣然避開了羅蜜,獨自一人再度來到許氏相館。

“大姐姐。”小阿慈在相館門前玩耍,看見張嫣然,十分高興,奔到張嫣然面前,問道,“你是來找婆婆的麽?”

張嫣然笑道,“是啊。”掏出口袋裏一塊糖果,遞到阿慈嘴中,“許婆婆在麽?”

“在的。”阿慈撕開糖紙,將糖果含自嘴巴裏,跑進屋子裏,含糊喊道,“你在外頭等一等。”

許婆婆從掀起的深藍象眼格簾下出來,抿唇笑道,“原來是張娘子呀!”

“婆婆早就猜到我會再來這兒麽?”

“自然。”許婆婆淡淡微笑,“這世間有很多事情,冥冥中自有因果。當命運輪盤轉動起來,無論是天子還是凡人,都無法躲過。我在這個地方已經等你多時了!”

張嫣然似懂非懂的聽著玄奧的話語,“……婆婆,我前不久做了兩場夢,它們好像一脈相承,但又似乎又有所不同,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為什麽會和阿嫣在夢中相遇,我和她之間究竟有什麽關系?”

婆婆望著張嫣然,“張娘子,你相信夢能溝通前世今生麽?”

張嫣然霍然站起來,“婆婆,這不好笑!”

“這的確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許婆婆搖搖頭,“命運的奇妙之處不是簡單話語能夠解釋清楚的。你當然可以現在不信,但當它的轉輪轉到了交錯的路口,你便自然得信了!如果遇到了奇怪的際遇,不必擔心,也不必仿徨,只要迎接屬於自己的宿命,遵循自己的初心,便終究可以得一個善果!”

張嫣然怔怔的坐下來,眉宇中帶著一絲茫然,“婆婆,你的意思是,阿嫣是我的前世?”

許婆婆含笑,“世事自有因果,也許,嫣然和阿嫣,本就是一個人。”

“張小姐,你和阿嫣有宿世之緣,不必擔心。就算。”她頓了頓,“日後遇到什麽難解的事情,只要記得我曾經告訴你的話:隨著自己的初心而行,不要回頭,便可無懼無畏!”

※※※

……十二名盛裝宮娥們步履碎亂的從大夏殿中退出來,殿中,戚夫人一身湖綠色冰紈曳地魚尾曲裾,挨在皇帝劉邦身上,望著呂後委屈道,“……就算妾有什麽不是,皇後也可以斥責臣妾,何必辱罵於妾?”聲音嬌柔。

呂後挺直背脊,瞧著戚夫人冷笑,“是麽?你剛剛辱我老婦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戚懿。”

劉邦聞言大怒,將手中青玉卮狠狠摜在地上,“啪”的一聲,“呂雉,不要以為朕不敢廢了你這個皇後?”

呂後站在一地碎落的淡青色玉質碎片之間,望著陛階之上上坐的劉邦,一剎那之間眉目忽然空茫。

很快,她重新撿好落在地上的盔甲武器,武裝好自己,揚眉冷笑,“陛下若真要為了一小小姬妾而廢臣妾這個皇後麽?——若果真如此,臣妾亦不敢辭。只請陛下允許呂氏一族卸甲返故裏,如從前一般耕田鄉裏,自得為樂。臣妾只嘆不能侍太上終老,全臣妾孝義之情,臣妾盼著陛下謹記當年曾允妾之語。”

“喲,皇後這話什麽意思,妾可聽不懂了!”戚夫人起身,從大殿陛階上走下來,側臉如玉,如雲的秀發挽成一髻春山,長長的裙裾拖曳在地上,如同天邊雲彩,尤物天成,“陛下侍奉太上皇向來周到,皇後這麽說,莫非是想讓人覺得陛下不如姐姐孝順麽?”

“陛下,妾說的可是嗳?”她斜眼飛睨劉邦,尾音柔媚,脈脈含情。

劉邦頓時色授魂銷,“愛姬說的極是。”

他板了面,轉頭怒斥呂後,“皇後妄言不遜,回椒房殿面壁一月,一月之後,你也多多待在椒房殿裏,不要再出門惹是非了!”

偌大一座大夏殿中,劉邦,呂後,戚夫人三個人對峙著。呂後長長的指甲扣在自己的掌心,拼命忍耐,方能抑制住心中悲憤之意,沈聲拜道,“敬諾!”

呂後扣在身後的雙手,死死擰在一處,泛出累累青筋。

那累累的青筋,落在身後的張嫣然眼中,猶如一把火,蹭的一聲點燃了她的義憤。張嫣然霍然跳上前一步,指著劉邦怒罵道,“你這沒良心的男人!”

“阿嫣。”呂後吃了一驚,面色發白,一把抓住她小小的身子,“你胡言亂語什麽呢,還不向陛下認錯?”急急擡頭向劉邦求情道,“陛下,阿嫣還小,你不要和她計較。”

“我才不要認錯!”

張嫣然只當這是在自己的夢裏。夢是自己的,自己在其中自然無所禁忌,又需要害怕什麽呢?於是用力的在呂後的鉗制中掙紮,瞪著上座的劉邦,罵出自己多年後掩掉這一卷史冊之後為呂後生出的一腔憤慨之情。

“當了皇帝就了不起麽?做人不能太沒良心。你的妻子為你操持家務,生兒育女的時候,這個姓戚的女人在哪裏?你的妻子為你流離戰場,擔驚受怕的時候,她在哪裏?你妻子為你出謀劃策,輔助你打理江山的時候,她又在哪裏?不過是個姬妾罷了!”

她瞟向戚懿,謔道,“戚夫人,是吧?”

目光蔑視,“當他出於微末的時候,你什麽都沒有做,如今卻仗著年輕美貌的容顏,用輕飄飄的一個笑,兩滴淚,就想拿走別人付出一切代價才得到的東西,憑什麽?”

“陛下。”她望著劉邦,聲音諷刺,“你,對不起你的皇後喲!”

行雲流水的一段話語響在空曠的大夏殿之中,擲地有聲,尚在梁枋之間微微懸繞。

殿內殿外,所有人都被她這驚世駭俗的一番話嚇的鴉雀無聲。

呂後松開了抱著她的手,看著面前這個小小的女孩。

這一年是漢九年。兩年前,劉邦自平城經過趙國,趙王張敖執子婿之禮,朝夕奉禮上食,對劉邦十分恭敬,劉邦卻箕踞相待,態度慢易。趙相貫高等人為自己的主子趙王不平,便合謀於柏人縣弒君,第二年,劉邦往東垣而去,路過柏人縣,因為覺得“柏人”諧音“迫人”不吉,便過而不入,謀反之事遂不成。年末此事事發,劉邦大怒,命人押解趙王張敖和貫高等人至長安審問。趙王妃魯元公主帶著女兒張嫣隨丈夫返回長安。魯元公主劉滿華是呂後長女,此時已經懷身孕,日夜擔憂丈夫安危,便難免有些郁郁,自己心疼愛女,便前來大夏殿向皇帝求情,沒想到戚夫人忽然趕到,對劉邦進獻讒言,自己百般難堪的時候,張嫣卻忽然跳了出來,指著劉邦的鼻子大肆斥罵了這樣一番話。

這些年來,她以為自己已經飽經滄桑,心如鐵石,卻在此刻被這般童言稚語忽如其來的擊中。這才知道,原來,她的心還是會疼的。是的,作為一個母親,一個皇後,她可以剛強百毒不侵,可是作為一個妻子,一個女人,深心裏,她並不是不怨恨的!她未必有多麽愛這個男人,可是他如是辜負自己,傷害的不是一段情懷,而是一個女子的驕傲和尊嚴。

漢高帝望著面前小小的女孩目瞪口呆。

自他登基之後,擁有大漢萬裏江山,耳目所及,都是一片臣服和景仰,何曾被人這樣指著鼻子痛罵過?楞了片刻反應過來,暴怒如雷,喝道,“來人,將這小丫頭給朕拖出去。”

殿外郎衛大聲應“諾”,入殿扣住女童。

張嫣然大驚失色,發現自己的雙臂被兩個郎衛提著往殿外拖去,拼命掙紮,“放開我。”卻無人理會。身披鎧甲的郎衛輕而易舉的將女童輕盈的身體提到大殿門前。

怎麽會這樣?

這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個夢麽?

為什麽到了這個地步,她還不能從夢中醒過來?

為什麽郎衛扣在自己胳膊上的力度這麽真實,真實到自己能趕到灼熱的疼痛感?仿佛這已然不是夢境,而是在現實中真實發生的事情?

阿嫣,阿嫣,她倉惶的喊著阿嫣的名字,身體裏卻一片寂寂,無人應答。

不知什麽時候,小阿嫣已經沈默下去,而她的記憶也漸漸融入自己的腦海。自己和阿嫣徹底融入阿嫣的身體,變成了阿嫣。

“陛下。”殿內,呂後挺直背脊,直視著皇帝,聲音生硬,“阿嫣是你的外孫女,你不可以傷阿嫣。你已經關了她的阿翁了,不能再這麽待她。”

劉邦喝道,“停下。”

他踏著腳下的烏皮靴,走到張嫣面前,看著面色蒼白跪坐在地衣之上的年幼外孫女,問道,“張嫣,你知錯了麽?”

張嫣擡頭,看著大漢帝王憊懶而意氣風發的臉,喉中哽著一口氣,倔強的不肯出聲。

“好。”劉邦拇指一翹,大笑道,“這才不愧是朕的外孫女!”忽的沈下臉來,“將趙國翁主押到大夏殿外頭,讓她跪在那兒,什麽時候肯認錯了,什麽時候再起來!”

長樂宮上方天空高遠,大夏殿雄踞於高臺之上,仿若一只展翅高飛的雄鷹,莊重古樸。女童小小的身影跪在大夏殿長長的石階之下,額頭滲出一滴滴汗水。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茫然四顧。

自己明明是兩千年後現世西安城中一個普通少女,怎麽會忽然穿越到兩千年前,成為幼年的趙國翁主張嫣?

“張娘子,你相信前世今生麽?”

小巷相館之中,許婆婆的話語驀然間仿佛響在她的耳邊。

“也許。”許婆婆若有深意的聲音,“阿嫣是你的前世,你是阿嫣的今生,你和阿嫣,從某個角度上說,本來就是一個人!”

不,不是這樣的!

她茫然四顧,驚惶失措。

我不要待在這兒。

這兒不是我的家。

我要回家。

我想要回家。

我要回到兩千年後,有莞爾哥哥的家。

我想要回家,我好想回家,可是我不知道怎麽回家。

一場夢,再繁蕪再驚艷再恐懼再綿延都不要緊,只要能醒來就好。可是,若有一天,我迷失在夢裏面,找不到回家的路。莞爾,我該怎麽辦呢?

在天光高朗的大夏殿前,張嫣跪在地上,哭的涕淚縱橫。大滴成串的淚水落在面前地磚上,漬潤出一小塊濕痕。

太陽從中天的位置慢慢踱到大殿西角,斜照下來,在殿前鋪出一道金色的餘暉。張嫣跪在地上苦苦支撐著,小小的身體搖搖欲墜。就在她以為自己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忽然聽到身邊郎衛恭敬參拜的聲音,“太子殿下……”

她在一片迷茫中擡起頭來,在模糊的淚眼水光之中,看見一個玄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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