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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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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徐顯榮失聲叫了出來,他本不該在外人面前叫邱小姐的閨名,然而此刻的驚駭壓過了心中所有。女大十八變,按理說,四五年時間未見,他應該認不出邱月華才對,那紅衣女子也的確跟他記憶中的小丫頭截然不同,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能查覺她與邱大將軍的相似,不只是容貌長相,更是神情氣度。

邱大將軍的女兒,可不就該如此嗎?然而一位嬌嬌弱弱的大家閨秀,怎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這一瞬,徐顯榮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下一刻,他瞧見了站在邱小姐身側的男子,這人他認識!腦中似有一根弦繃斷了,徐顯榮怒喝道:“嚴遠,是你拐騙了邱小姐嗎?!”

嚴遠眉頭一皺,正想答話,一只手打斷了他,伏波站起身來,平靜開口:“之前我出逃時跟阿遠走散了,直到建立了赤旗幫,才把他收入帳下。若說拐帶,也該是我拐帶了他才對。”

徐顯榮可沒想到邱小姐會這麽說,更沒料到她會一口承認赤旗幫是她建的,不由搖了搖頭:“荒唐!赤旗幫這樣的匪幫,怎會是你建的?你一個……”

“我一個弱女子?”伏波沒給他說完的機會,直接道,“似我這樣的女子,若不反抗,早就死在了海賊手裏,就算打敗了海賊,沒有安身立命之所,遲早也會被官府逼殺。為了活命,為了報仇,我為何不能建一個屬於自己的船幫?難不成跟父親一樣,聽之任之,落得滿門抄斬,死無葬身之地嗎?”

那句死無葬身之地,聽得徐顯榮心都是一縮,然而下一刻,他心中的怒火也燒了起來:“正因為邱大將軍,你才不該從賊,不該打著他的名頭為禍四方!如此一來,朝廷的罪名豈不是坐實了?軍門的冤屈又要如何洗刷?”

這一番話就如刀劍,鋒銳狠辣,卻撞在了堅壁之上,伏波只是淡淡問了一句:“那你來,為的是什麽?”

為的是什麽?為的是招安,是給邱大將軍給洗去冤屈,因為有人被打怕了,害怕赤旗幫尾大不掉。徐顯榮驟然閉上了嘴,因為王翎那蠢貨,他的一切叱責,一切憂慮都成了笑話,愚不堪言。

伏波笑了,笑容中並無多少溫度:“看來我沒料錯,你來是想勸降,還是想招安?”

徐顯榮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開口道:“大帥想要盡快返回番禺,他願向朝廷請命,招安汝等,還大將軍一個清白。”

聽到“招安”二字,嚴遠還有些不屑,然而後半句卻讓他的神情略略變了,忍不住看向伏波。

可惜,伏波的神情未變:“難道天子還能認錯?”

嚴遠的心不由一沈,想要天子認下殺害忠良的大錯,可有些異想天開了,以這條件來招安,未免假的厲害。

徐顯榮猶豫了片刻,還是道:“大帥說了,天子年邁,太子已定,等新君登位就能撥亂反正……”

嚴遠聞言大怒,若不是幫主站在身前,都想痛罵一番了。這話大逆不道且不說,壓根就是空口白牙的扯謊,他王翎區區一個總兵官,還能左右太子繼位不成?這樣的胡話,也敢拿來騙他們!

徐顯榮也不怎麽好受,心中憤恨自不必言,可是此時此刻,他更想用這說法勸邱小姐回心轉意,再怎麽想要為父昭雪,也不該如此啊。

兩人都心緒難平,唯獨伏波並不在意。歷史上殺功臣良將的事情太多了,白起、韓信、周亞夫、檀道濟……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這才是封建王權的運作方式,“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只一句話就能定人生死了。而由新君施恩邀賣人心也是常規操作,就像宋孝宗,不也為岳飛平反了嗎?說白了,忠臣良將不過都是工具,是用是藏,是殺是赦,只在君主一念之間。

輕輕搖了搖頭,伏波道:“我想要的是報仇雪恨,而非為父平反。”

這一句,讓徐顯榮猛地擡起頭來:“你要造反?”

是覆仇而非昭雪,這話裏的意思太過分明,也透出了殺氣。她並沒有接受招安的打算,為什麽?是不忿軍門死的冤枉,不願在為朝廷賣命嗎?然而對方的回答,再次出乎了徐顯榮的意料。

“朝廷有安民之責,如今不能安民反倒殘民,自然有人揭竿而起。”伏波直視著對方的雙眼,緩緩道,“不論他們給出什麽條件,我都不會答應的。朝廷不能讓南海安定,那就由我來。”

她的話語平穩,堅定,沒有太多的情緒,卻也認真嚴肅,不容輕慢,徐顯榮的嘴唇顫了顫:“再怎麽說,這還是造反,朝廷會發兵來剿,那些官兵,你手下的將士,會因你一念之差枉死,何來安定?”

“天下沒有白來的海晏河清。”像是想到了什麽趣事,她的嘴角竟然微微翹了起來,“退讓不能換來的,就用鬥爭來換。”

“那邱大將軍的清譽呢,你也不顧了嗎?”徐顯榮忍不住踏前了一步,大聲叫道。

“我父的清譽,是他一生為國為民掙來的。”伏波的神情再次肅穆了起來,“這份清譽,天子給不得,旁人也奪不走,青史自有分說。”

站在伏波身後,嚴遠閉上了雙眼,一切掙紮,愧疚,還有隱隱的期盼,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他當初何嘗不是跟徐小將軍一樣,然而跟在幫主身邊越久,那些念想也就越弱。因為他看到了那些人的笑臉,看到了那些漁民、農夫、工匠、行商、婦人乃至疍民們臉上的歡喜和期盼。他們其實要的很少,不過活命而已,可是幫主給了他們很多,可以度日的錢財,可以存身的本事,乃至催他們向善的教化。她能看到這些人,她願幫這些人,亦如軍門當年。兩人的手段雖說不同,本心卻從未改變。

比起朝廷,他更信面前這女子。

徐顯榮卻不肯服輸:“那你不顧大將軍的遺命了嗎?邱氏致死未反,你對得起自己的姓氏嗎?”

“如今我改名伏波,不再叫邱月華了。”伏波說完這句,突然伸手在懷中一摸,取出了一封信,“我父倒是有一封遺書,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

這封遺書,她一直好好收著,然而當知道徐顯榮在敵陣後,就帶在了身上,為的正是此刻。

什麽?別說徐顯榮吃了一驚,就連嚴遠也睜大了雙眼,大將軍的遺命不是讓她投奔姓徐的嗎?怎麽能給他!

徐顯榮卻不管那麽多,一把搶過書信,看了起來。下一刻,他的手抖了起來,淚流不止,哽咽難言。

那的確是一封讓人動容的信,也是邱大將軍真正的遺言。然而伏波想說的卻不是這個,見徐顯榮看完了信,她開口道:“先父托你照料我,你可願聽他吩咐,留在赤旗幫中?”

這一句簡直天外飛仙,出乎了屋中兩個大男人的預料,嚴遠喉中一哽,死死攥住了拳頭,而徐顯榮則擡起了頭,茫然的望了過來。

那目光中,有困惑也有驚愕,有掙紮也有苦痛,然而許久許久過去了,徐顯榮搖了搖頭:“我不能從賊。”

嚴遠心頭一松,旋即怒火上湧,喝道:“赤旗幫不是賊!”

“你們不願聽命於朝廷,你們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奪權。月華,以後你真的不會被大勢裹挾,起兵謀逆嗎?”徐顯榮改了稱呼,不是叫那個匪號,而是喚出了她的閨名。

對於這一點,伏波沒什麽可隱瞞的:“朝廷想要禁海,我卻不願見海疆落入旁人之手,沒錯,若是必要,我會興兵,用槍和炮來扞衛屬於我的東西。”

這話太強硬了,讓徐顯榮瞳仁一縮,下一刻,他搖了搖頭:“我是朝廷大將,豈會謀逆?”

“哪怕朝有昏君,哪怕奸佞當道?”伏波反問。

“就算有昏君佞臣,大乾也不該就此亡了。天下板蕩,群雄逐鹿,說起來好聽,苦的卻只有萬千百姓。於其任由賊匪作亂,還不如滌蕩朝野,掃平離亂,還百姓一個安泰。”他的聲音有些發抖,面上的淚痕也未擦幹,然而話卻字字音重,有一種披肝瀝膽的執拗。

看著這小將,伏波想起了軍武論壇上那句聽膩了的老梗,“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文臣能為心中節義赴死,武將何嘗不能?為了家國戰死沙場,才是他們自幼學到的東西,是支撐起一國一朝的不滅英魂。他們選擇盡的“忠”,也未必只是對著天子,而是他們自小生長的國家,和這個國家中所有無辜的黎民百姓。

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才會被邱大將軍看中吧?也因為同樣的執著,邱晟才會坦然赴死,唯一的私心也不過是愛若掌珠的獨女。

這樣的人,理所當然不會為她所用,哪怕用盡一切花言巧語。

然而下一刻,徐顯榮突然踏前一步,對伏波伸出了手:“月華,何不跟我一起離開?我會掛印棄官,帶你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隱居,讓你一生平安喜樂,再也不用被瑣事煩擾。”

那張年輕英俊的面龐上,滿是孤註一擲,卻也真誠的動人肺腑。他是認真的,若忠義不能兩全,他可以為了恩義放棄一切,只為了一個承諾。

突然,伏波明白邱大將軍為何會把女兒托福給這位遠在邊陲的小將了。他是如此的英俊,如此的像自己,愛女怎麽可能不喜歡他?同時,這人就連“昭雪”都是如此一板一眼,不肯行差踏錯,怎麽可能興兵造反,攪得天下大亂?得到這封托孤信,他只會收起心中傷痛,好好得照顧邱月華,讓她無憂無慮的安度此生。哪怕他根本不愛她。

一個完美無缺的托孤者,唯一的變故是,她並非邱月華。

輕輕搖了搖頭,伏波道:“我心中還有抱負,不可能歸隱田園。”

一個女子,坦然的說出了“抱負”二字,一個當年只會羞答答藏在父親身後的女子……這一刻,徐顯榮都有些恍惚了。她真的不像自己記憶中的邱月華,可是她卻如此像她的父親,像一手培養他的恩師。為何會出現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下一刻,徐顯榮伸出的手緩緩垂了下來,握成了拳。她當年離開邱府,漏夜出逃時,經歷了什麽?她本該按照父親的遺命來投靠自己,卻未能成行,又是因為什麽?

會讓一個女子性情大變的東西,其實不用猜的。

他為何沒能早點找到她?

這一刻,徐顯榮心中的悔恨簡直不能言語,他對不起邱大將軍,對不起月華,更對不起死在海戰中的將士。

伏波並未給他懊悔的時間:“既然如此,徐參將還是請回吧。”

徐顯榮渾身一顫:“你當真不願招安?”

這是一句廢話,伏波微微一笑,說出的話卻跟之前不同了:“區區總兵的承諾,還算不得數。”

這是什麽意思?徐顯榮腦中亂如麻,一時竟然沒想明白。可是毫無疑問,這次出使徹底失敗了。月華如今已經成了赤旗幫的幫主,只要她不點頭,身在敵營,他根本不可能帶她走。而這番交談也讓他明白了,他沒法說服對方,她有心思抱負,連意志都遠超常人的堅韌,豈是隨隨便便就能勸服的?

面對逐客令,徐顯榮遲疑良久才道:“那你呢?真要繼續與朝廷為敵?”

“你我今後怕是要兵戎相見了。”伏波答的坦蕩。

這話讓徐顯榮心中一痛,旋即慘笑出聲:“也未必。”

沒能完成王翎的囑咐,他未必還有帶兵的機會了,只是這次對他而言,卻是好事。不再言語,徐顯榮轉過身,就要離開,然而臨出門,他還是忍不住頓了頓足,低聲道:“你要保重……”

對一個敵人說這話,肯定是不妥的,然而一想到將來,徐顯榮就忍不住想要說些什麽。他不認同她的決定,但是月華終究還是軍門的女兒。

伏波沒有答話,徐顯榮也沒再等,緩緩走出門去。

一直等那道身影徹底消失,嚴遠才低聲道:“幫主,不殺他嗎?”

雖說他能理解徐顯榮想法,甚至有幾分同情,然而戰陣上,不能降伏的皆是敵人,放走這麽個強將,說不定將來會成為心腹大患。

伏波輕嘆一聲:“不必咱們動手了。”

如此忠臣良將,的確讓人欽佩,然而他料錯了一點,這不是天下板蕩的時節,而是矛盾徹底激化,不得不洗牌重來的循環節點。在國朝將傾時做一個死節之臣,要對付的就不僅僅是敵人了,那巨浪是不分敵我的,站得越直,越不容變通,只是死的越快越慘,亦如邱大將軍。

不過這些,已經不是她該操心的了。

“召集眾位船長,咱們要開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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