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什麽意思？”小花逸一下子跳了起來，心跳一下比一下劇烈。

蘇絮目光凝重起來，盯著厲卿然。

厲卿然給自己換了個舒適的坐姿，緩緩開口：“我說，你是我那，被送去富貴人家的好弟弟呀。”

“什麽富貴人家，什麽好弟弟，你剛剛都是瞎說的嗎？”花逸有些激動，合著他都白感動了嗎？

“別急，我沒都瞎說，我再跟你講仔細，你可要認真聽了。”厲卿然意味深長。

他望望花逸，又望望蘇絮，再把目光轉向窗外秋光的方向，似乎在躊躇從何講起。

最後一撫掌，感嘆道：“世人尊稱一聲聖手幽然，可不知道的是，他滿身藥味下，遮掩的，是濃厚的血腥味啊。”厲卿然低低笑了起來。

“所以，折磨你的人家，是幽然？”花逸有些遲疑地發問。

“哦，那倒不是，他把我救了出來。”厲卿然撥動桌上的茶盞，看它們團團轉。

蘇絮一把拉住暴躁要打人的小花逸，低聲道：“他腦袋有坑，別跟他一般見識。”

“如此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他呢。”厲卿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而後又低沈道：“把我從無間地獄撈了上來，又推我入罪惡的人世間。”

“今天那些人，都是從淩霄接到的消息，而淩霄……淩霄，就是折磨我的地獄啊。”厲卿然臉上似悲似喜，娓娓道出了自己的過往。

跑，跑，不能回頭，小小的厲卿然邁著短腿，奮力擺脫身後如影隨形的斥責。黑夜，如同一張未知的大網，將他圈住不能掙脫。

飄起了鵝毛細雪，小厲卿然沒心力欣賞，只感覺深深的冷意以及絕望，他想活下去，即使這世上壞人那麽多，他還是想活下去，他很想很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是，他快沒機會了，如果再被那個人抓回去，他會被打死吧。那人這次會用倒刺，一根根刺進他骨肉，然後再根根撥出，看著他血肉模糊地失血而亡吧。

小厲卿然咬住嘴唇，不能哭不能抖，反正也沒人心疼自己了。不，本來是有人的。可是，那個人也快要死了……

厲卿然聽著身後傳來痛苦的嗚咽聲，捂著自己的耳朵不想去聽，淚水就簌簌落下了。柔姐姐為了攔住那人，讓自己逃跑，而自己卻……是我太自私了嗎？

小小的孩童恐懼自責又擔憂，躲在一堆草垛後，微微喘氣，瑟瑟發抖，環抱住自己。聽著身後越來越微弱的嗚咽聲，還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厲卿然瞳孔收縮，要被抓到了嗎？自己，要告別這個世間了嗎？

回想自己的一生，其實也沒什麽值得留戀的吧？

那個人對待自己喜怒無常，高興時總會打量著自己的臉，帶著懷念，再給自己很多很多好吃的，還會念許多有趣的話本。可是，那人多數都是不高興的。

不高興時，那人對待自己如同仇人，可是厲卿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起初，那人讓自己跪在寒冰上抄經書道義，後來讓自己徒手劈材生火。他想，這些都是歷練吧，淩霄弟子都是這般磨練意志的吧。

可是，再後來，那人把自己綁了起來，用匕首一刀一刀，劃破肌膚，看鮮血沁出來，那人就極端興奮。小厲卿然喊疼求饒過，那人興致卻愈高，似是很享受他絕望的哭喊聲。

小厲卿然學會麻木，那人感覺無趣，將玩法升級了。溫柔地朝他笑，手上卻舉起劍，端詳著他的手腳與五官。那嗜血的模樣，終於讓小小的厲卿然害怕起來了，他怕是不能完整了，那人會卸下自己手還是腳？

所幸，柔姐姐來了，也不知她跟那人比劃了些什麽。那人把劍收起，卻提起他往一間密室走去，密室在關閉之前，他看見柔姐姐那悲憫又堅定的神情，似乎是暗暗做了什麽決定。

小厲卿然很難描述密室裏發生了些什麽，他只看見一雙雙猩紅的眼睛，鋒利的爪子，聽見那聲聲低吼，它們應該是什麽野獸吧。

當它們逐步靠近時，面目開始清晰，小厲卿然幾乎要奔潰。他面前的都是失去了理智的……人啊，如今卻邪氣沖天，佝僂著背，流下涎水，躍躍欲試想攻擊他，或是……吃掉他？

小厲卿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怎樣戰鬥，雖然他總是單方面挨揍。比疼痛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身體的異常，那些人的氣息、汙血會滲入自己傷口中。

無論他怎麽摳弄，身上總會頑強地附著那些怪物的味道、痕跡，他開始恐懼，他會被同化嗎？

他也會那樣渾渾噩噩，不人不鬼，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等著捕獵下一個俘虜嗎？他不知道別的小孩過的是什麽生活，但他覺得不會比自己更慘了。

小厲卿然無力地躺在地上，一雙雙骯臟又惡心的爪子在撕扯自己的血肉，還有牙齒在身上啃噬。漸漸地，自己身體輕飄飄，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了，我要死了嗎，他想。

要是這些怪物也一起死了，該多好，小厲卿然發出了人生第一個惡毒的詛咒。

可笑的是，他的祈願從沒應驗，詛咒卻會那麽快就生效。他感受到怪物們不再糾纏，密室裏傳來一聲聲倒下的悶響。

而後，在他震驚的思緒中，身體像個漩渦，吸納著周遭渾濁的生氣。

我會變成大怪物吧，小厲卿然在昏迷前，很難過地想。

等他再醒來時，柔姐姐正幫他擦小臉。小厲卿然迷迷糊糊間，第一反應是舉起自己雙手，看看有沒有長出爪子。爪子沒長出來，自己身上傷口竟然全都痊愈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小厲卿然並沒有因此開心，看著細心照料自己的柔姐姐，悲從心來。自己已經變成一個大怪物了，也許會被淩霄哪個天之驕子就地伏誅。

說起來，自己雖在懵懵懂懂時就來了淩霄，那人卻從不肯，讓自己出現在外人面前，遮遮掩掩的，仿佛自己見不得光。

柔姐姐摸了摸他的頭，安撫地一笑，又餵給他一碗粥。那是他喝過的最美味的粥，但他沒想到，這也是他在淩霄吃的最後一頓。

當晚，柔姐姐牽著他的手，比劃著什麽，神色焦急。是的，柔姐姐是啞巴，不會說話。柔姐姐其實也不叫柔姐姐，只是他看姐姐那麽溫柔，自己臆想出來的稱謂而已。

他不知道那位姐姐的名字，那位姐姐卻願意為他去死，為了一個怪物。

小厲卿然在草垛後咬牙，抱著自己發抖，恨自己沒有勇氣去跟那個人抗衡，可是他真的很想，再去看淩霄外面的世界。他再也不想，被困在暗無天日的房間裏，被迫承受一個又一個的酷刑。

他想了很多，生死之間的緊迫，似乎讓他悟到了什麽，又好像一片茫然。

幽然就那樣突然地出現在他面前，俯下身子看著他，遮住了月色，他只能看見一個衣袖飄然的輪廓。而後，他跌入了一個充滿藥香的懷抱。

“終於找到你了。”他聽見幽然充滿愉悅的聲音。

幽然一直抱著他，沒有放下，像呵護什麽珍寶。小厲卿然有些惶然，想開口，又不敢驚擾到了眼前人。他想，這個人一定是很善良的人。身上有藥味，那就是一個普渡眾生的大夫。

小厲卿然縮著幽然懷裏，一動都不敢動，又擔心柔姐姐的情況，想探頭向後望，又不敢。一會，又想著那人會不會又追上來了，他會連累到這個大夫嗎？

幽然似乎能明白他在想什麽，摸摸他腦袋，溫和道：“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幽谷幽然聖手，沒幾個人打得過我的。”

小厲卿然呆呆的，雖然不知道幽谷與聖手代表什麽，但這個幽然應該是很厲害的吧。“有個姐姐……”他怯怯地揪住幽然衣襟，低著頭喃喃道。

幽然嘆息一聲，將他摟緊，緩緩道：“人各有命，你以後會遇見更好的人。”

小厲卿然驀然懂了，他欠了姐姐一條命，要怎麽還？他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抽抽噎噎間，又心想，幽然就是我遇見的很好的人了。

到了幽谷，小厲卿然簡直不敢置信。他不僅不用再受苦，還能自由奔跑在翠綠山坡，和溫和靈禽戲耍，躺在一大片芬芳草藥中小憩。

幽然還會很關心地給他診脈，他得到了久違的自由與關懷，日日都快活得如在夢裏。

幽谷，是悠悠樂土吧。

只是，小厲卿然沒想到，幽然不打算一直做一個好人。幽谷，不是樂土，是幽人囚禁之地。

那天，他被那聖手用鎖鏈捆起，再次品嘗絕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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