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3章開始

關燈
第53章 開始

何殿英在森園公館住了兩天,然後就搬去小老九那裏居住。小老九住在一處日本式的宅院裏面,環境優雅,然而並不能讓何殿英感到滿意。

何殿英還是懷念那座毀於大火的何公館。何公館是他當初花大價錢請人設計出來的,處處都合他的心意。可惜當時不懂得保留圖紙,現在即便想要按照原樣覆制一座,也是不能夠的了。

李振成頗想跟隨何殿英在天津衛重整旗鼓,再振威風;然而何殿英卻要把他攆回北平:“怎麽著?還當你大哥是當年那個打打殺殺的德行?”他用手指狠戳李振成的額頭:“兄弟,動動腦子好不好?”

李振成都要急了:“大哥,你還是舍不得動那個姓餘的?你忘了老五是怎麽死的了?”

何殿英輕輕巧巧的甩了他一記耳光:“動?我怎麽動?跑到英租界和他硬碰硬?打個頭破血流?”

說到這裏他笑了:“兄弟,要是真說硬碰硬的話,那我現在也還不是他的對手。他在英租界混了多少年了?你大哥我可是光棍一條剛回來啊!”

李振成氣沖如牛,鼻孔隨著呼吸翕動不止:“要不然,讓香川次郎帶一隊憲兵把他抓了?”

何殿英拍了拍他的臉:“老三,那是英租界,大英帝國的地盤,不歸天皇管。”

“那怎麽辦?讓他在英租界自在逍遙的過好日子?”

何殿英就近坐上桌子,然後一腳踹上李振成的大腿:“滾你的蛋!我告訴你,現在天津北平可都是日本人的了,你那邊的特務機構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有變動。趁著現在買賣還順利,你趕緊給我滾回去多弄點錢。”

李振成不甚服氣的張了張嘴,因為實在是說不過大哥,所以最後還是灰頭土臉的回北平去了。

何殿英幽居在日租界,並不聲張。對於他的行蹤,該知道的人總會知道。他倒要看看自己當年手下幾千門徒,如今能有幾人敢於登門相認——他現在說起來,可是一無所有。

一個月過後,他手下有了百十來人。在這天下大亂的時節,忽然聽到了師父回來的消息,就敢義無反顧的跑過來相見——這樣的忠心,對於他來講,足夠了。

手裏攥著可觀的財富,與這忠心耿耿的百十來名門徒,何殿英認為自己可以在天津衛這座翻了新的大舞臺上,粉墨登場了。

吉澤領事雖然是個領事,然而看其行為,更像一名交際家。他向來活躍,到了如今這般時節,越發活躍的抓不著按不住,活魚一般。

南京陷落了,他領著頭要搞大慶祝。宴席擺在日租界內最富麗的北洋飯店,請柬四面八方的發出去,除了他的日本朋友之外,中國高官和社會名流也不能落下。香川次郎私下裏說吉澤領事像只上躥下跳的跳蚤,不屑於去;結果何殿英劈面奪過他的請柬:“你不去,我自己去!”

於是這天下午,何殿英站在一人多高的穿衣鏡前,開始像個美女似的穿戴打扮起來。

深色西裝是昨天剛從成衣店內取回來的,穿在身上服服帖帖。低頭整理好馬甲前襟的懷表鏈子,他擡起頭來,又很細致的摸了摸頭發。他是細軟頭發,上過生發油後越發烏黑放亮。都說頭發細軟的人性情柔順,何殿英不知道自己的本來性情是否柔順,反正就算存有柔順的成分,也早被曾經的萬種艱辛磨礪掉了。

從身邊徒弟手中接過厚呢禮帽,他垂下眼簾,吹去帽沿上的一絲灰塵。擡手將禮帽輕輕扣到頭上,他對著鏡子笑了一下,然後把禮帽微微壓向前方,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面對鏡子張開手臂,他看到鏡中的徒弟展開黑色大衣走向自己。準確無誤的把手伸進衣袖,他仰起頭,任憑徒弟繞到自己身前,彎下腰去一粒一粒系上紐扣。擡手翻好大衣領子,他自我感覺良好的扭了扭頭,然後轉身走向門口,嘴裏哼唧著在哈爾濱學會的蹦蹦戲:“女要俏啊三分孝,男要俏啊一身皂,嗯唉哎嗨喲……”

何殿英自乘一輛汽車,又帶一車保鏢,一路招搖過市。抵達北洋飯店之後,他在門口遞上請柬,隨即在侍者的引領下邁步進門。在大廳外面脫下他那“一身皂”的黑色大衣和禮帽,他擡手又摸了摸腦袋,然後步伐輕快的走了進去。

大廳之內已然賓客濟濟。一些熟面孔和他打了照面,都很得體的露出驚訝表情,然後在驚訝之中透出笑意,親親熱熱的迎上前去:“喲!何老板?您回來了?!”

何殿英很體貼的陪著對方又驚又喜:“通緝令既然已經失了效,那我可不就馬上回來了?”

話到這裏,雙方就要熱烈握手了,仿佛是幾世的好友,又隔了幾世才見。

當然,親熱之餘,對方也要犯點嘀咕,因為實在是摸不清何殿英的底細。如果何殿英純是因為政府倒臺才跑了回來,那就還是個慫貨,不足畏懼;可如果何殿英別有背景,那便不能輕視了。

何殿英看出了眾人的疑惑,心中並不介懷。大說大笑一場之後,他攬著人家的肩膀問道:“哎,餘二爺怎麽還沒到?”

得到的回答總是含糊的,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和餘至瑤之間的慘烈戰爭:“這個……”

何殿英沒心沒肺的笑道:“別和我打馬虎眼!我知道他今天肯定會來!吉澤領事下的帖子,他能不來?”

“哈哈哈,這個……”

何殿英由著性子歡聲笑語了一通,並不在乎聽眾的反應。在他的眼中,有些人是人,有些人就不是人。他對“人”有一套態度,對“非人”又有一套態度。

待他肆意的胡鬧夠了,也就快到了開席的時間。正在吉澤領事不動聲色的清點到場客人之時,外面忽然響起低低的喧嘩,聲浪傳播到了何殿英耳邊,依舊清清楚楚:“商會餘主席到了!”

舌頭在嘴裏攪動了一下,何殿英仿佛是要啐誰一口,然而最後喉結上下滑動,他把口水咽了下去。

揚起頭來望向前方,他看到了餘至瑤。

和四年前相比,餘至瑤的臉上見了一點風霜,可五官眉目還是一如往昔。很慢很慢的走進大廳,他一邊四面八方的頷首微笑,一邊和吉澤領事握了握手。吉澤領事踮著腳要和他說話,他便善解人意的彎下腰去,一邊傾聽一邊點頭。

何殿英環抱了雙臂站在遠處,忽然感覺眼前這幅情景十分熟悉——想起來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和餘至瑤鬧了別扭,冷戰之時就在吉澤領事家中見了面。

那時候多傻啊,想他想的快要發了瘋,站在暗處等著被他發現。可是等啊等啊,他被吉澤領事帶走了。

思及至此,何殿英忽然滿嘴苦澀的冷笑了一下。驟然邁步走向前方,他撥開層層人群,仿佛從天而降一樣,出現在了餘至瑤面前。

“二爺。”他主動開了口,臉上笑得陽光明媚:“四年沒見了,想沒想我?”

餘至瑤依稀聽說他是回來了,依稀而已,並不確實。驚愕的光芒在眼中一閃而過,他平靜的點頭笑道:“還好。”

這並不是敷衍的虛話。有時候想,有時候不想。四年之後一回顧,也就是個“還好”。

然後他又轉向吉澤領事,自顧自的接著方才話頭繼續說道:“路障始終放在街口,即便有特別通行證也不肯放行,我在車裏足等了半個多小時。”

吉澤領事輕輕拍著他的手臂,仰臉說道:“沒關系,沒關系,不算遲到,真的不算遲到。”

餘至瑤扭頭又對何殿英一笑,然後隨著吉澤領事向廳內席位走去。何殿英留意到了他那遲緩的步伐——兩條腿仿佛有千斤重,是在拖著拽著向前走。

滿不在乎的尾隨上去,他有他的主意,所以並不在意自己是否受了冷落。

吉澤領事思維周密,已然安排好了眾位客人的座次。然而何殿英不守規矩,竟是一屁股坐到了餘至瑤身邊。吉澤領事知道他和香川次郎是把兄弟,所以當眾不好多說,只得立刻開動腦筋,嘻嘻哈哈的重新招呼貴客落座。

餘至瑤一言不發——他連著兩天兩夜沒有合眼,現在頭腦已然快要爆炸。自從天津淪陷以後,他就落進了日本軍人和中國商人之間的夾縫裏。他想辭職,然而日本軍人不許。

他剛被日本軍人逼迫著向下面商號攤派了一筆費用,又被日本友人強迫著前來慶祝國都陷落。他困乏苦惱極了,然而硬是閉不上眼睛。他想自己今夜大概依舊是睡不著,長此以往,如今將來哪天自己真的猝死了,似乎也不奇怪。

“若是我死了……”他緩緩扭頭望向了何殿英,心中暗想:“那他心裏也就清靜了。”

何殿英把胳膊肘架到桌面上,側身用手托著面頰,專心致志的看他,仿佛他是一幅畫。席上眾人見了,都覺好笑,然而又都不敢出言取笑,因為知道他們二人之間有仇,深仇。

忽然擡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何殿英嬉皮笑臉的說:“二爺,見老了啊!”

餘至瑤垂下眼簾,平淡的答道:“你倒是沒有變。”

何殿英放下了手,暗暗的撚了撚手指。還想再摸一把,還想再抓他的頭發,還想再咬他的肉。

這時侍者魚貫而入,開始上菜。吉澤領事站到前方,用中日兩國語言滔滔不絕的講話,下方聽眾不時鼓掌。而何殿英趁此機會一扯餘至瑤的衣袖,湊上前去低聲說道:“你跟我來,我有話和你說。”

餘至瑤眼望前方,耳語一般的輕聲答道:“別耍花樣。”

何殿英笑了一聲:“放心,吉澤領事的場子,我還不敢砸。”

酒過三巡了,餘至瑤和何殿英各找借口,一前一後的離開席位。

北洋飯店的整層一樓都被吉澤領事包下來了,如今客人全在大廳狂歡,外面走廊倒是清靜。何殿英站在深深的暗處,就見餘至瑤晃著高高大大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向自己挪。忽然身體晃了一下,他擡起手,開始扶著墻走。

有那麽一剎那間,何殿英在恍惚中以為自己已經沖上去了,扶住他了,甚至連力氣都運足了;可是驟然清醒過來,他發現自己依舊站在原地。

真的是把餘至瑤給廢了,然而廢的還不夠!餘至瑤就該永遠都是二十歲時的模樣,陰郁,孤獨,無能,視自己為救世主!

何殿英轉過身去,把餘至瑤領進了飯店衛生間中。

北洋飯店一色全是西洋布置,衛生間也是十分寬敞。外面半間安裝了長玻璃鏡與大理石臺,鋥亮閃光的大水龍頭一字排開。

待到餘至瑤走進來了,何殿英回身鎖了房門,同時口中說道:“我就猜到這裏沒人。”

餘至瑤停下腳步,轉身凝視了何殿英:“你要和我說什麽?”

何殿英面對了他,忽然一笑:“我要說——”

話只講到這裏,他在下一秒縱身一撲,把餘至瑤摟進懷裏壓到了墻壁上。探過頭去狠狠親上對方的嘴唇,他氣喘籲籲的又吮又啃。舌頭滾熱靈活的游進去四處撩撥,他大睜著眼睛,倒要看看餘至瑤的反應。

然而餘至瑤並沒有反應。他看餘至瑤,餘至瑤也看他。雙方對視片刻,何殿英擡起頭來,啞著嗓子說道:“我愛你。”

餘至瑤的試探著擡起雙手,也把何殿英抱了個滿懷。鼻尖觸上對方面頰,他閉了眼睛,很陶醉的深吸了一口氣。溫暖的嘴唇滑過臉蛋,他夢游似的低低喚道:“小薄荷……”

他的手臂加了力量,仿佛要把對方纏綿的揉進自己體內:“小薄荷……”

何殿英眼看著他低頭吻向自己,忽然發現他的神情乃是憂傷。

餘至瑤仿佛是第一次品嘗何殿英。先是輕輕舔了舔對方的嘴唇,隨後甜美的滋味便是刺激了他的神經。驟然直起身來向前幾步,他步伐沈滯的把何殿英壓到了大理石臺上。等不及似的一口噙住對方,他開始變得兇蠻起來,仿佛餓了許久許久,如今就要把何殿英生吞活剝。而何殿英在這洶湧的親吻中擡起手來,捧住了餘至瑤的腦袋。回應著噙住了餘至瑤的舌頭,他在思念已久的熟悉氣息中,卻是驟然收斂了笑容。

毫無預兆的,餘至瑤忽然發出一聲淒慘的悶哼。鯉魚打挺似的猛然直起身來,他帶著何殿英向後退了一步,隨即踉蹌著跌坐下去。緊皺眉毛猛然發力,他強行推開了貼在身前的何殿英。

何殿英氣喘籲籲的站了起來,滿嘴都是鮮血。而餘至瑤緊閉嘴唇,神情木然的擡眼望向了他。忽然低低的咳了一聲,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淌了下來。

何殿英方才險些咬斷了他的舌頭。

何殿英轉身打開水龍頭,接著自來水漱凈了口中鮮血。

然後在餘至瑤面前蹲下來,他開口說道:“二爺,給你兩條路選,一條路是從此以後你乖乖跟著我,我照顧你保護你一輩子;另一條路,我不說,你也懂。”

餘至瑤擡手抽出胸前口袋中的絲綢手帕,扭頭堵嘴吐出一口濃血。歪著腦袋轉向何殿英,他含混的答道:“我不是女人。”

何殿英一挑眉毛:“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

不等餘至瑤回答,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笑道:“好,好,我全隨你。既然你一定想要和我做對,那我告訴你,此刻就是開始!”

說到這裏,他轉身打開房門,邁步就走。

餘至瑤東倒西歪的爬起來,自己接水漱口。對著鏡子伸出舌頭,他看到了一道清晰的傷口。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就此悄悄離開了飯店。

當天夜裏,餘家在日租界內的所有生意,全部遭到了打砸。餘至瑤沒有作出反擊——反正日租界的生意,也都是當初從何殿英手中搶過來的。

讓王連山把那邊的手下全撤回來,日租界的買賣,他不要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