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進入五月天，陽光燦爛氣候宜人，唐宅花園子裏姹紫嫣紅草木葳蕤，星期天一大清早，唐爺爺在院子裏耍了幾趟五禽戲，拿著毛巾邊擦汗邊走進屋，看見客廳茶幾上擺著兩盆含苞待放的蘭花，抹布小木鏟什麽的扔在一旁，看樣子都還沒伺弄上呢，人卻是不見了影子。

小張從樓上下來，笑著說道：“熱水備好了，您是現在沐浴嗎？”

唐爺爺四顧：“先歇口氣，老太婆哪去啦？”

“幹啥呢？”唐奶奶從二樓欄桿處露出個臉，居高臨下傲慢地睨了唐爺爺一眼：“唐仁騫你沒老年癡呆吧？都說過幾次，不準叫我老太婆！”

身體已經完全恢覆健康的唐奶奶，雖然還沒養回原先的豐腴富態，卻是皮膚細膩嫩白，面色紅潤，舒眉水眸顏色如新，因為體重清減，她特地弄了套修身軍裝穿上，短發抿進軍帽裏，顯得清爽利落，高挑修長，活像回到青年時期，小張等人大讚，卻不知道，唐奶奶這身材，完全符合後世超模標準了。

看著小張往廚房去了，唐爺爺便呵呵笑著拾級走上二樓，一邊壓低聲音：“不叫老太婆，難不成真跟著曼曼喊‘皇太後’？我看你們祖孫倆是要反天了！”

唐奶奶手上抱著東西，沒等唐爺爺上來，扭身就朝左邊套間走去，嘴裏幹脆利落道：“出門可以稱呼同志，在家請叫我方女士，或者參照曼曼提示：方大美人！”

唐爺爺腳下一滑：“什麽？今兒又變美人了？不是，‘方姑娘’還沒叫夠幾天呢！”

“聽你叫得怪裏怪氣的，膩了，換個叫法！”

唐爺爺擦擦額門上不存在的汗滴，笑著搖了搖頭：這囂張女人，一輩子都不肯真正服軟，老了老了，她還多出個古靈精怪的孫女幫襯，就更難鎮壓了。

“我說，那個美人，呃，方大美人！能不能走慢點？你這是又去曼曼房間，要幹什麽？”唐爺爺跟在唐奶奶身後，追著問道。

“天氣越來越熱，替曼曼和浩浩置些夏衣，瞧著哪件都好看，不知不覺買多了，留幾套在她房間裏暑假回來穿，這六套，我要給她帶過去！”

“不是說過的嘛？目前會議太多，還有外國訪客一撥撥地來，要接待要談判，工作很繁重，我沒空陪你去南邊。咱就先不去了好不好？孩子們很快放暑假，一放暑假，我立馬讓人給你接回來！”

“你和青山都是大忙人，我可再不敢巴望你們了，我身體健康，有手有腳，我想我孫子孫女了，自己去找他們！”

“你看看你看看，又任性了！你哪次出門不是要我帶著？這還千山萬水的，迷路了怎麽辦？不行，我不放心！”

“哎，唐仁騫，別以為地球離了你就不轉了，我方青蘭不用你帶著，照樣能出門，你就瞧好了！”

唐爺爺無語地看著唐奶奶，想來想去，問道：“真的不等我有空，非得這時候去？”

唐奶奶忙著折疊兩個孩子的新衣裳，頭也不擡：“我孫女告訴我，他們那邊要放農忙假，兩個小的準備回鄉下阿公阿奶家，鄉下離郵局遠著，農忙假兩個星期呢，聽不到他們聲音，我心慌！所以我要過去，過完農忙假我就回來。”

“農忙假？嗯，確實有這回事，兩個星期時間挺長的啊，要不，咱把他們接過來？”

“不行。我問過了，曼曼不願意，她得回村幫忙幹點農活兒。再說，一個農忙假你就把他們接回來，那暑假你還好意思去接？阿公阿奶怎麽辦？不要陪他們了？”

“不是，阿公阿奶可以一起過來嘛！”

“曼曼說了，阿奶養雞養豬，阿公要忙田地活，還要根據季節上山采草藥，來不了！”

“哎呀，”唐爺爺嘆道：“這是跟我一樣忙啊？”

“豈止？浩浩說的，比你還忙幾倍！”

唐爺爺：……

怎麽感覺很不服氣呢？

真想過去跟阿公比較比較，到底誰才是最忙的人。

下樓來喝了點茶水，唐爺爺沐浴更衣過後，兩老一起坐在客廳伺弄蘭花，唐奶奶說道：“你別給我告訴老二啊，我這次下去，可不打算經過他們那裏。”

唐爺爺小心冀冀地擦拭著蘭葉，手上微頓：“不告訴青雲？你這大老遠的過去，怎麽地也得青雲照顧照顧吧？”

唐奶奶哼了一聲：“還想要他照顧，別把我氣死就算好的了！早知道他是個沒良心的，娶得老婆丟了娘，若是任何人家的女子，他不告而娶，我都能忍，可偏偏是吳曉文，吳玉軒和林愛真生的！你說這不是要我的命嗎？我這病，一多半都是為他嘔氣，郁結出來的！”

唐爺爺伸手拍拍老伴的背：“好了好了，陣年舊事就放過了罷，咱往前看，從此不為他們嘔氣、不郁結了，啊？”

“我倒是想放過人家，人家不放過我！生出個女兒，我千防萬防，還是讓她得手，搶了我兒子去，往我心口紮刀不算，還要害我親孫女……你也少給我裝樣，兩面三刀，表面一套背後一套，幫了吳家多少忙，以為我不知道？我可沒忘記，林愛真初到京城時嬌俏迷人，也跟你這風流大少獻過殷勤不是？可惜只能做紅顏知己——老娘先嫁了，她想踏進唐家，門縫兒都不給她漏！”

唐爺爺啼笑皆非：“又冤枉我不是？你說讓那小子吃點苦頭吧，我就放他下去，又說別太為難我兒子，那又回護著他，你兒子不笨，權力放到他手上，他會自己用，幫襯吳家是他的事，可不是我的意思啊！你這大醋瓶子，背了幾十年不累嗎？啊，誰跟我露個笑臉就是紅顏知己，照這麽算，我唐某人紅顏知己遍天下咯？可全是不認識的，沒半點感覺呢！”

“你能不認識林愛真？都做了護花使者送人回家，還想要什麽感覺？等下輩子吧！下輩子我放過你，由著你去！”

“下輩子我也不要，行了吧？”

唐爺爺小心地為蘭花松松土，語氣戲謔：“我啊，自來與人為善，送人回家可是很正常的事，坐過我車子的姑娘沒一千也有一百，不缺一個林愛真。夫人明鑒，她們坐的可都是副駕位，與司機並排，從沒進過我的後車廂——我又不傻，近侍都讓你給買通了，可不想自討苦吃！”

“既然討不著好，你還樂此不疲！”

“嘿嘿嘿！其實風流花心大少，這名頭不僅好聽，還好用得很，你不明白的！”

唐奶奶白了他一眼，唇角微翹：“青雲進修的事，你看著辦，你要心疼兒子，我不攔著。但是吳曉文，你若再給她擺好公公的姿態，讓她順利進京，我絕不答應！還有吳家相關事宜，不準再過問！”

“知道了知道了，念來念去都成緊箍咒了。青雲取消進修，平調去另一個貧困地區，再鍛煉幾年！那小子確實太不像話，愛護妻兒我是讚成的，可他都幹了些啥？明知曼曼的存在，第一時間不是尋找回來，竟為顧忌養女身體放棄親生！這是我唐某人的兒子嗎？我可沒這麽教導過他！一個大男人，腦袋要是都聽任老婆把持，上來了也是叫人操心，還不如在底下呆著安全！吳曉文也不進京，留在原地，什麽時候青雲通過考察，挪窩了，她可以跟著！至於吳家那裏，我已經收手不推不扶，任由他們隨大流，按政策分批進京，兩年之內，吳家夫妻也能進京了，吳玉軒畢竟算是文史界碩果僅存的幾人之一，林愛真早年留過洋，是學外國戲劇的，如今國門大開，迎八面來賓，她這行當估計會越來越吃香。”

“我管她香不香，教出這麽個敗家女兒，差點壞了我唐家親孫女，就休想借光！別說兩年，哪怕阻著她兩天，我也舒服！”

“嗯，前兩天跟青雲通電話了，讓他自己去跟曉文說，別再三天兩頭往家裏掛電話，決定了的事情，不能改變。”

“這只是小小懲罰，根本抵不過曼曼半點委屈！要不是浩浩打電話回來如實稟報，我們又被他們瞞過！這一次接一次的隱瞞，真是夠了啊，唐家出了這麽個兒媳婦我不生氣，那不是我生的，可青雲是我親生，最得我們夫妻偏疼，竟也……我真是恨不得舊病覆發了！”

“行行行，咱們不恨了不生氣了！你要去南方散散心也好，我給你安排！”

“我不要那麽多人跟著。”

“不多，四五個。”

“太多了。”

“那就兩個，小張跟上，少一個你也別去了！”

“……”

老夫妻在客廳對著兩盆蘭花嘀嘀咕咕之際，院子裏響起汽車喇叭聲，一名工作人員走進來稟報：“唐大哥回來了。顧老首長和顧嬸母、顧三哥也來了。”

唐爺爺和唐奶奶忙站起身迎了出去，小張和那名工作人員則輕手輕腳地把兩盆蘭花抱走，並將茶幾擦抹幹凈，準備沏茶待客。

唐青山和父母見了面，寒喧幾句，先把行李拿上樓，一群人跟著進屋，顧老和唐爺爺邊走邊談，笑聲朗朗，顧啟凡一副要事在身很著急走的樣子，偏偏又不走，扶著唐奶奶小聲央告：“大伯娘，那次你給少欽的果幹蜜餞，也給我一小包好不好？還有上個星期我們來吃的蒸魚脯還有嗎？一小塊，給我一小塊……”

顧老太太聽見了，一巴掌拍在他後背：“我說今兒怎麽這麽好心，非要送我們過來，合著你是另有圖謀啊！你小孩子嗎？還要吃蜜餞果幹，魚脯我們家沒有？你二哥二嫂剛從大連捎來一大包，愛吃多少自個弄去！”

顧啟凡摸一下後背，苦著臉：“媽您手下留情啊，這大熱天衣裳薄得很，痛！我別不是跟曼曼一樣，讓您給錯抱回來的吧？”

唐奶奶聞言，也朝他揚起巴掌：“交待過多少次了？這事在咱們這邊先別傳開！”

“好，好！我記著了！”顧啟凡忙縮了縮脖子：“伯娘啊，您一向賢淑大度，怎麽學起我媽來了，一言不合就上拳腳，太兇悍了，這不好！”

唐奶奶說道：“我啊，現在是認同你媽的方法，也服了她了：你們這些個皮猴，不打還真不行。看看，大棒底下出孝子，顧家兒郎個個成材，個個孝順。是我太軟弱，如今，就我們唐家落下風了！”

顧老太太冷哼，白了唐奶奶一眼：“你就裝吧，顯得我多麽兇惡似的，反正我也沒空戳穿你，當年那個誰在洞房裏拿剪子追著新郎紮，又是誰關起房門棒打親夫……那兇悍程度，比較起來我可差得遠了！”

顧啟凡忍不住好笑：“媽，那個是誰啊？”

“問問你賢淑大度的大伯娘唄，她準知道！”

唐奶奶咳了一聲，輕拍顧啟凡的手：“不相識的，問那麽多幹啥？你剛不是說要蜜餞嗎？我還有一瓶底兒，你拿去吧。”

“哎！謝謝大伯娘！”顧啟凡喜道。

顧老太太無語地看著自家小兒子，想到什麽，眼裏精光一閃：“小三兒，少欽不愛吃糖，你要蜜餞給誰吃？是不是你媳婦兒？你們，是不是有了？”

顧啟凡忙壓低聲音：“媽，伯娘，你們先不要聲張，玉顏去醫院看過，是懷上一個多月了，可她怕又像前幾次那樣無緣無故地又沒了……害你們白高興一場，所以，想等穩定些再說出來！”

“嗨！我說你們這些個糊塗孩子啊，沒有經驗還要逞強，這種事情，你們還就得靠我們老婆子來照看！”

顧老太太又生氣又高興，扯住兒子：“先把你爸留在這，咱們回去看你媳婦兒去！”

“媽，我們出來時她在睡覺！”

“那成，等回去再看！”

顧老太太喜滋滋地緊走幾步去告訴顧老，顧老也十分高興，唐爺爺道了賀，朝唐奶奶看來，見她滿臉羨慕，一雙眼睛若有所失地盯著大兒子，不由得心裏嘆氣：青山歲數一年年上長，他自己不要結婚，能拿他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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