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和好面，將盆子放在竈臺上溫著，走出廚房到梨樹下的石臺去洗手，就看見堂屋裏站著好幾個人，唐青雲、吳曉文、小馮，阿奶忙前忙後，又擦凳子又端來火盆，嘴裏吩咐浩浩去倒開水，唐浩誠倒是很聽阿奶的，屁顛屁顛地跑去搬拿開水壺，立刻遭到吳曉文阻攔：

“浩浩別動，燙著你怎麽辦？”

小曼好想吐槽，甩著手上的水珠子，走過去，說道：“唐浩誠，我家雞鴨亂跑又臟又亂，我家到處有虱子和臭蟲，你們城裏人不怕嗎？還是趕緊走吧，別臟了你們的皮鞋、招了一身虱子去！”

小馮看著小曼笑，這小丫頭原來是唐書記失散多年的親生女，難怪瞧著總覺得很像，確實有書記女兒的樣子，有膽氣有骨氣有底氣，初次見面就不尋常，大半夜荒郊野外載歌載舞，跑到電影院門口賣葡萄，敢脅迫自己給她開房，給個歌舞團名額說不要就不要……

“曼曼，你家虱子和臭蟲這麽聽話，我們昨晚在客房睡了一夜，它們都不咬人的，那就讓它們呆在身上唄。”小馮開著玩笑。

吳曉文剛剛坐下，聽見這話，立刻從竹椅上彈起來，還拍了拍自己的兩邊褲腳。

唐青雲微微皺眉：“曉文……”

當著阿奶的面呢，做得也太出格了。

唐浩誠端了一杯水來遞給吳曉文：“媽媽喝水，姐姐家的水很好喝。姐姐說笑呢，阿公阿奶家這麽幹凈，沒有虱子和臭蟲。”

“怎麽可能沒有？鄉下有老鼠，養雞養鴨，這樣的環境一定會有臭蟲！”

吳曉文說著，伸手去接唐浩誠遞過來的彩虹玻璃杯：“別燙著，這杯子也不知道幹不幹凈……”

小曼幾步上去，一探手，杯子到了她手中，再一轉身，杯中水潑灑出門外：“這杯子不幹凈，水有毒，不能給你喝。”

吳曉文瞪大眼睛，有些驚怒地看著小曼：“你、你這是什麽態度？”

“你說呢？你又是什麽態度？”小曼回瞪她：“請你搞清楚：你這是在別人家，讓你踏進這個門，給你水喝，是看得起你！你有什麽立場嫌棄這個嫌棄那個？又不是天上的王母娘娘，或者觀音大士，誰也沒有義務討好你供奉你！有本事你不要站在這裏，大門開著請你出去！”

吳曉文：……

她張著嘴，胸脯急劇起伏，又氣又急，偏偏說不出話來，只有將蓄滿淚水的眼睛轉向唐青雲，神情悲切幽怨。

小馮悄悄朝唐浩誠使個眼色，跟著阿奶走出了堂屋。

唐浩誠卻沒有離開，就站在原地不動。

唐青雲嘆口氣，扶著吳曉文坐下，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要耐心隱忍，然後直起身來，看著小曼道：“曼曼，不可以這樣沒禮貌，這是生你的媽媽！今天大家來開這個調查會，現場換回孩子……你了解的，有點太過突然了，她接受不了，體諒一下，好不好？”

“不好！”小曼絕然道：“調查會不是我召開，也不是我叫你們來，換不換孩子，對於我來說毫無意義！我還嫌你們打擾了我的平靜生活呢，憑什麽我要體諒你們？誰來體諒我？爸爸和媽媽是什麽？在別人家裏，那代表的是守護和疼愛，是神聖的，但是出現在我身邊，卻只會令我恐懼！我被虐待十一年，那十一年，我都當作與你們無關，因為你們不知情，所以我不恨你們。但是之後的兩年，你們知情而不作為，讓我經受種種兇險傷害，你們的冷血遺棄，造就我的悲慘！你們和莫國強、劉鳳英，沒有差別，都是害我的人！我六歲，莫國強劉鳳英就斷定我不是親生，他們去找了，幾十次上百次去莞城尋找，大街小巷走遍，終於在小學校門口見到了唐雅萱，覺得像是他們的親生女，然後緊緊跟著，不離不棄，哪怕沒能帶回來，也為了親生女的幸福，將我踩在泥底……而你們呢？所謂的親生父母，幾張照片，就斷定我毀容了、醜陋了，毫不猶豫地丟棄了，那時候可曾當我是親生的？你們有資格對我自稱父母嗎？竟然還有臉站在我面前，說實話，我覺得你們很無恥！”

唐浩誠低下了頭。

吳曉文用手帕捂著臉，一聲不響。

唐青雲沈痛地說道：“孩子，爸爸知道你心裏苦，有怨恨，是的，都是爸媽的錯！爸爸，也不多說什麽了，鄭重向你道歉！現在已經糾正過來，咱們一家總算團聚了。你可以認為爸爸媽媽不夠資格，但是，血脈不能切割！你是我們的親骨肉，請給我們一個機會，來日方長，之前缺了你的，爸爸媽媽會全部、加倍地補償！”

“我不接受道歉，也沒有機會給你們！一切都遲了，我們的親緣……早在上輩子，就斷了！”

“什麽上輩子下輩子的？曼曼，別胡說！”

“我沒有胡說，世道輪回，人是有上輩子下輩子的！”小曼言之鑿鑿。

“你……”唐青雲伸手想探一探小曼的額頭：“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都說起胡話來了。

小曼避開他的手，往廚房走去，早就過午了，她肚子餓，阿公阿奶肯定也餓，得趕緊把飯菜做出來。

唐浩誠擡起頭看著小曼的背影，表情嚴肅，眼中神色莫名。

吳曉文抽泣了一會，拿開手帕，發現小曼走了，擡眼看著唐青雲說道：“青雲，這孩子……太偏激了，她根本體會不到我們的痛苦，把我當仇人呢。以後還要生活在一起，就這麽吵吵鬧鬧的，我、我真的沒信心……”

“那要怎麽辦？還想丟棄她一次嗎？”

唐青雲有些煩躁，掏出煙盒，四個口袋摸遍了，卻怎麽也找不到打火機，索性學著莫支書的樣，拿著火鉗夾起一粒火子湊到嘴前點燃香煙，吳曉文看得目瞪口呆：

“青雲，你講究點行不行？你是地委書記，要註意形象，簡直跟個農民一樣！”

“農民怎麽啦？”唐青雲噴出一口煙：“我還不如農民呢，阿公阿奶就是農民，沒有他們，曼曼就真的毀了！看看他們為曼曼所做的：帶著她另立門戶，與養子斷絕關系，給她一個相對安全、平靜整潔的環境。哪怕條件不好，坐著牛車也帶她進莞城開眼界，賣草藥換錢讓她覆學，引薦名醫學醫術……這些，我一樣都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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