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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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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位於城西的宅子,背後靠著一大片田莊。彼時正是初冬,光禿禿的樹枝和田埂上都蒙了層輕白的寒霜。安嵐把剛病愈的身體裹進綢錦鬥篷裏,眼前是一片開闊的竹溪板橋、水村山郭,突然覺得,這處的風景有些像豫王在蜀中的封地。

然後,她便開始難過起來。前世所擁有的一切,早變得如一個遙遠而虛幻的夢境,可豫王卻不一樣,他是這幻境中僅存的真實。她未來的丈夫,那樣的君子端方,那樣的情深不渝,他們曾攜手走過的無數寒夏,給了她能抵禦困境的勇氣。畢竟,無論來路有多少醜陋,她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會怎樣的美好。

可如今她雖保住了侯府嫡小姐的身份,卻被庶妹鳩占鵲巢,只能日日呆這外宅裏。四年後,就算她能去到慈恩寺,再度偶遇豫王,他還願意娶一個形同流放的侯府小姐做正妃嗎?

安嵐攏緊鬥篷領口,苦惱地嘆了口氣。在她身後,瓊芝縮著脖子,往手心呵著氣,提醒小姐該回去用飯了。安嵐回頭看著院裏裊裊升起的炊煙,輕輕點了點頭。

這裏的生活和侯府有許多不同,安嵐初時有許多不習慣,不光是少了精致的食膳,少了服侍的丫鬟婆子,大冬天連木炭都不夠充足,剛住下的時候,她幾乎夜夜被凍醒,然後就抱著冰冷的雙膝,默默地在被中垂淚。

後來甄夫人聽瓊芝說了這件事,晚上就過來陪她一起睡。寒夜裏,母親穿著薄衫摟著她,說著白天遇上的趣事,再把她的小腳揣在懷裏,用體溫為她取暖。

安嵐漸漸覺得羞愧,暗罵自己為何如此沒用,再看甄夫人每日神采奕奕地打理宅院、指揮采買、查對賬本,甚至還和農婦們討論明年的農耕,仿佛早忘了自己是個該被仆婦伺候著的富貴侯夫人。

終於有一日,在陪甄夫人整理書閣時,安嵐沒忍住問道:“娘,你真的一點都不怨嗎?”

甄夫人讓安嵐掌著蠟燭,手指從一排已經發黃的書脊摩挲過去,問道:“嵐兒,你覺得一個女子怎樣才算幸福。”

安嵐歪頭想了想道:“找到一位能托付終生的良人,生幾個出息的兒女,丈夫不納妾侍通房,能許給她錦衣玉食,一世恩愛相伴。”

甄夫人輕輕笑了,這笑容卻被燭火照得添了些諷刺,然後她轉頭過來,將一本書塞到安嵐懷裏道:“曾經,我也以為這樣就是最好的。所有籌謀,只為了讓你能這樣過完一世。可現在才明白,娘親其實錯的離譜。”

她淡淡垂下眸子,眉宇間似有暗雲翻湧:“當初,我也以為你父親是能托付一生的良人,可結果呢,還不是落得如今下場。所以,嵐兒你聽著,若想獲得真正的幸福,絕不可被禮教束縛,成了只懂得依附,討要寵愛的籠中鳥雀。所謂強者,需有通達圓融的智慧,穿雲破日的勇氣,不必只仰仗他人的鼻息,你要做自己的良人!”

安嵐聽得似懂非懂,手指被懷裏的書頁硌得有些發疼,低頭去看,發現竟是一本游記。甄夫人笑著接過她手裏的燭臺,盈盈燭火間,為臉頰罩上傲色:“日後你就跟著娘讀書,娘會把所學的都教給你,區區宣武侯府,再不能遮住你的天地。”

安嵐前世在侯府也跟著女夫子上過許多課,可學得都是些《女戒》之類的德行規矩,那晚甄夫人帶她去的書閣,卻藏著許多她聽都未聽過的書籍。有山川游記、有處事謀略、甚至還有些有趣艷俗的民間話本,安嵐有了兩世的見識積累,讀起來也不算太吃力,只是許多知識還似懂非懂,需要甄夫人點撥才能貫通。

冬日就這麽消磨著過了一半,滿院蕭索中,唯有窗外一支臘梅開得分外嬌俏。安嵐抱著只手爐,正在房中打著呵欠翻動書頁,肖淮挾著一身寒氣推門而入,見安嵐倏地打了個哆嗦,連忙把門又再關好。

安嵐卻只急著關心一件事,擡眸急問道:“怎麽樣?你進去沒?”

肖淮低頭,臉色帶了幾分愧色道:“那院墻上設了機關,我沒敢隨便觸動,觀望了一陣就又回來了。”他頓了頓,沒忍住多勸了一句:“那莊院裏的人恐怕不太簡單,小姐還是莫要接近的好。”

安嵐晶亮的眸子瞬間黯淡下來,悻悻把下巴擱到手爐上,然後又被燙得輕“嘶”一聲,將手爐摔到一邊,滿心都是懊惱。

她前幾日在家悶得慌,坐馬車陪管事去城中采購,回程時發現在田莊不遠,竟有一處清幽又隱蔽的氣派莊院。她前世做了十餘年的王妃,一眼就看出那規制明顯是屬於皇家別苑。再看屋檐下燈籠招搖,空中蕩著淡淡炊煙,說明這別苑裏有人居住。

安嵐記得前世豫王在城外也有幾處別苑,可惜她那時根本懶得清點王府的資產,也不知道具體都在哪些地方。回家後,她忍不住暗自揣測,如果那裏剛好就是豫王的別苑,只要她多去門前轉悠,也許能提前遇上豫王。

可她讓瓊芝帶著肖淮去打探了兩次,結果都是毫無收獲。安嵐覺得提不起精神,懶懶揮手讓肖淮回去休息,也怪她太愛妄想,京城的王孫貴族那麽多,哪裏會這麽巧就撞上自己未來的丈夫呢。

肖淮看見自家小姐咬著唇跟那手爐置氣,臉上是難以掩飾的失望,垂眸又再想了一刻,才告辭而出。

當安嵐看完一本書,天色已近黃昏,她伸了個懶腰走出門,發現瓊芝在院門口焦急張望,好奇地走過去問:“你在找什麽?”

瓊芝對她行了個禮,語速有些急躁:“幾個時辰前,肖淮說怕小姐失望,還想去那莊院再打探一次。我忙著陪傅嬤嬤安排晚膳,就讓他自己去了,誰知這一走,到現在都沒回,不知道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安嵐一聽,頓時急得想跺腳:肖淮這個路癡,幹嘛一個人跑去打探,隔著那莊院有一大片竹林,只怕是他在裏面迷了路走不出來。

她想到肖淮必定不願被人看到他迷路時的窘狀,於是握了握瓊芝的手道:“沒事,我出去找他,你就留在家裏幫忙。”

然後,安嵐回屋披好鬥篷就跑了出去,在茂密的竹林裏七彎八繞,卻沒看見肖淮的影子,心裏正在焦急,突然聞到一股茶香味。

那茶香並不濃郁,可安嵐還是很快分辨出:這是極品雀舌茶,應該只作為宮中禦用,可為何會出現在這略顯荒僻的竹林裏。

她抱著幾分好奇,循著那茶香走過去,撥開些竹葉,遠遠看見四個彪形大漢,各個都是皂衣黑靴,腰間掛一柄在鞘長刀,模樣氣勢很像禁中的侍衛。

而在他們中央,竟被搬進了把紫檀寬椅,自椅背往下鋪上一整塊虎皮坐墊,旁邊的石桌上鋪了錦綢軟墊,一名侍衛彎腰從鎏金小爐取下銅壺,再沸水註入一只白瓷茶杯中,雀舌茶香飄出來,讓這原本清幽蕭瑟的竹林,多了富貴奢靡。

那名侍衛恭敬地將茶杯遞給坐在虎皮椅墊上那人,那是一名大約十三、四歲的少年,足足兩層裘衣加上雪白鬥篷,懷裏還揣著手爐,可他好似還嫌太冷,手剛伸出,就從唇角溢出一連串咳嗽,將茶杯上的白霧吹得往四面飄旋。

當安嵐看清那張臉,頓時驚得捂住嘴,臉頰蒼白似玉,薄唇卻總是帶著血般的紅潤,卻掩不住濃濃病容,那是前世被豫王輔佐為康王,卻因久病孱弱而退位的短命三皇子李儋元。

前世,她與這位三皇子相交甚少,除了在太後宮裏遠遠撞見過兩次他來請安。據說三皇子的母親是成帝非常寵愛的妃子,可惜他出生不久就染上不豫之癥,從小就是個病秧子,因而性子也變得孤僻古怪,極少與人交往。

後來再見就是在蜀中,面對新帝的殘害,三皇子被一名老太監護著逃出了京城,豫王讓他住在了自己府裏。那天他跟著豫王去拜見嬸嬸,安嵐第一次仔細打量起這位存在感極弱的皇侄,然後她心中暗暗一驚,李氏一族相貌都生的好,她以前覺得相公李徽已經算是龍鳳之姿,可還是不及這位三皇子令人驚艷。

可他光站了一會兒臉色就蒼白得仿若透明,再加上一身白衣,微微躬身行禮時,安嵐突然想起雪山頂的寒冰融成的花束:驚艷、脆弱,卻又遙不可攀。

想不到這一世,她竟提前遇上了三皇子,如此說來,那處別苑很可能也是歸他所有。正當她的思緒止不住亂轉時,突然聽見李儋元終於止住了咳嗽,然後他擡眸往那杯上掃了眼,並沒有去接,只掏出帕子掩住了唇道:“上等雀舌,卻承於這粗陋的杯中,實在是暴殄天物。”

那侍衛的臉色微變,繼續恭敬地說:“臨時停靠,也找不出更好的瓷杯,還請三……少爺暫且忍耐。”

李儋元輕哼了一聲,然後瞇起眼,終於接過茶杯,卻將茶湯直接倒到旁邊的竹樹上。

這一下,連安嵐都忍不住想發出惋惜的驚嘆:這麽好的茶,就這麽給糟蹋了。誰知李儋元嘴角浮起抹笑,往後一靠,懶懶道:“名茶灌青竹,也算死得其所。”

那侍衛的嘴角抽了抽,安嵐本以為他會把李儋元扶回馬車,誰知卻看見他提著水壺又泡了杯茶,再遞過去道:“今上賜下的茶,三少爺還是喝了的好。”

李儋元黑眸一轉,冷笑道:“你膽子不小,倒敢威脅起我來了。”

誰知他話音一落,四名侍衛同時抽出佩刀,周身的殺氣再也掩不住,為首那人面色猙獰道:“三少爺最好自己喝了,別逼屬下動手。”

李儋元氣得渾身都在抖,想要開口卻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他捂著胸口用嘶啞的聲音喊:“是誰,誰讓你們這麽幹的?”

可這聲音漸漸轉若游絲,他咳得太厲害,頭突然往下一栽,竟像是昏死過去。

那四名侍衛面面相覷,他們早知這位爺體虛病弱,沒想到竟如此不堪一擊。幾人上前圍過去,準備擡起他的下巴將茶湯灌進去,可誰知只在一瞬,李儋元突然睜開眼,手肘在寬椅扶手上一按,只聽簌簌的風聲乍起,那四人離得太近,根本來不及閃躲,被幾只暗箭當胸而入,從胸口噴出的血染濕了少年的半邊裘衣。

躲在竹林裏的安嵐被這峰回路轉的劇情嚇得腿都軟了,正想逃走卻不慎踢到塊石頭,痛得輕哼出來。

李澹元正掏出塊帕子,一臉嫌惡地擦著濺到手上的血,這時突然擡眸,冷冷喊了句:“是誰!”

可他剛才那一役耗損了太多元氣,剛喊出口,臉頰就染上病態的紅暈,按著胸口劇烈喘息起來。但他的右手,卻始終按在寬椅的機關上。

安嵐自知跑不了,哭喪著臉走出來,努力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道:“別殺我,我什麽都不會說出去的。”

李澹元沒想到走出的是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似乎楞了楞,然後,捂住溢出口的幾聲咳嗽,用十分無辜的語氣抱怨:“你都看到了吧。他們幾個壯漢,竟聯手欺負我一個病秧子,你說,可不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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