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0章 家在何方? 我後悔了,想回家了

關燈
我回長安的第一個年, 就這樣過了。

以滿懷欣喜開始,至血肉分離結束。

可悲又可笑是不是?

八弟隱疾覆發,傷了親生兒子鯤兒。好在李昭早前有安排, 明著下旨讓太醫院院判去“戰場隨軍”, 實則把那醫術精湛的老先生放在我這兒,照顧我的身子, 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場。

原本我以為鯤兒的傷重,求院判大人好生醫治。

豈料太醫在給鯤兒止血、治傷、餵止疼藥時淡淡說了句:孩子的傷是明病, 有好的一天, 關鍵是大人的心病難醫, 如同爆竹, 平日裏堆在家裏沒什麽的,可一遇著火, 肯定得炸,於人於己都不利。心病還須心藥醫,他這病的癥結在哪兒, 只有本人知道,要自己慢慢想開, 同自己和解……

是我的不對, 全是我的錯。

八弟這些年一直過得清貧, 可如他自己所說, 一簞食、一瓢飲, 在陋巷, 吾無憂有樂。他素日裏寡言少欲、安貧樂道, 情緒失控只有兩次,一次是四月那次在書坊見到我,另一次就是今夜。

如今弟媳婦同我一樣, 再有兩三個月就要生產,聽八弟說過,那是個老實巴交的姑娘,我怕她看見丈夫和兒子都受了重創,會焦心悲痛,傷了身子,再說她一個人也照顧不來。

於是,我把鯤兒留在我這裏,交給經驗老道的院判大人來醫治,再加上我和雲雀等人,總能將孩子照顧好。

若外人問起,就說八弟把兒子送到外地書院念書去了。

等太醫給八弟紮了針,他情緒緩和些許後,四姐和孫禦史就帶著八弟回去了。

我堅持出去送。

過了子時,就是正月初一了。

黑夜漫漫,月並不圓,而且還被抹愁雲遮擋住,長街淒清無比,只有馬車碾地和雜亂無比的腳步聲。

寒風吹來,弄亂了我的頭發。

我將吹落的長發別在耳後,扭頭朝身側緩慢行駛的車駕看去,四姐此時坐在車裏,抱著八弟,就像母親一樣,摩挲著八弟的胸口,小聲安撫他,而八弟並未完全清醒,如同喝醉般,喋喋不休地說話,一會兒要去殺人,一會兒又哭,一會兒又要銀子。

我簡直心如刀絞,雙腿如綁了千斤巨石般沈。

孫禦史一直默默地行在我身側,見我如此,溫言勸我:“你如今身子重,莫要如此自責悲痛,太傷身了,今晚事發突然,誰也沒能料到牧言這孩子忽然會犯病。”

“他怎麽會得這種病。”

我說這話的時候,手都在抖。

“哎。”

孫禦史重重地嘆了口氣:“當年你和麗華一死一失蹤,就把他激成這樣了。”

許是想起了往事,孫禦史沈默了良久,他雙手捅進袖中,眼睛癡癡地盯著黑暗的遠方,已經稍顯松弛的喉嚨滾動了下,道:“當年你和麗華即將被賣,牧言這孩子拖著斷腿到處求人籌銀子,可你曾和太子爺定親,又是罪妃侄女,誰敢與你們高家搭上關系?六姑娘,我知道你恨我,今晚恨不得想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不是個人。”

孫禦史手抹了把眼睛,聲音略微有些顫:“當年牧言求到我這兒,我還記恨著高孫兩家的仇,讓人把他轟了出去,姝兒被我糟蹋了,她恨我,可不得不求我施舍點銀子、屈尊降貴去獄中打聲招呼。我百般譏諷、羞辱她,拍著她的臉,對她說,這就是你們家的報應。”

“後來呢。”

我拳頭緊緊攥住,指甲陷入肉中都渾然不覺。

“後面我還是不忍,籌了些銀子,加上太子爺暗中授意我把你們姐妹倆贖出來,我找到牧言,讓他別急,咱第二天就能救人了,牧言高興極了,跪下一直給我磕頭,感謝我。誰知,第二天獄中就傳來個消息,你們姐妹一死一被賣,讓牧言去收屍。”

孫禦史手摩挲著車壁,忽然老淚縱橫,哽咽不已:“這傻孩子那時候看見七姑娘的屍體,又嚇又恨,我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出麗華兩個字,可我實在拗不過他,就讓家小把他打暈,強托了回去。這一回去,他就得了這個病,一直念叨著死了、不見了,他一直恨自己沒本事,沒能把你們兩個及時救出去。”

我哭得幾度眩暈。

“我對不住姝兒。”

孫禦史長出了口氣,道:“那年姝兒也只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姑娘,又當娘又當爹,你和麗華沒了,她得撐起高家,牧言病了,她得給唯一的弟弟看病,縱使再厭恨我,也只得委屈地過下去,給我生孩子,求我施以援手。”

真的,我是真的恨。

恨自己害八弟得了病,恨自己沒能在最難的時候幫四姐,恨孫禦史趁火打劫,恨老皇帝無情狠辣,恨李昭出爾反爾,逼人太甚……

可我再恨,此時也只能什麽都不說,送到巷子口時,我屈膝給孫禦史行了一禮:“姐夫,虛偽親近的話我就不說了,想來你也不信,姐姐不讓我給你難堪,我聽她的,咱們現在好歹是一家人,小妹先前多有得罪,還請您莫要計較。”

“我當然……”

孫禦史忙道。

“讓我說完。”

我打斷孫禦史的話,低下頭,不看他:“求姐夫好生照顧四姐,她是個外柔內剛的人,嘴上什麽都不說,可心裏也想讓人關心她,你、你別讓家裏太太姨娘磋磨她了,實在不行,哪怕我出銀子,給她買個宅子,求你找個由頭讓她搬出去,什麽生了能過人的病或是流年不利什麽的都成,我,我心疼她啊。”

“哎!”

孫禦史重重地嘆了口氣,沈默了良久:“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哎,既然你開了口,我會考慮的,這事你就別操心了,眼下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姝兒和牧言這邊,自有我照看著,你們姐弟三個,哎,只要你好了,牧言和姝兒就會好。姐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欲速則不達,還有,無欲則剛哪。”

說罷這話,孫禦史就坐上馬車走了。

我一直站在巷子口,目送車駕離開,直到看不見了,才默默地轉身。

猛地發現,此時我正站在分叉口,每條路都幽深漆黑,我一時在冷風裏怔住了,該怎麽走?

忽然,一直服侍我的雲雀上前來,扶住我的胳膊,攙著大腹便便的我慢慢往裏走:“夫人,咱們該回家了。”

“哦。”

我默默地點頭,心裏沒來由一陣失落和憋屈:“雲雀,我今晚是不是做錯了?”

原本,我以為雲雀還似上次張達亨那事般,急切地說:夫人,您這回可是真的冒進了。

沒有,雲雀依舊像往日那般平靜溫婉,湊近了我幾分,嘆道:“今兒是家宴,來的都是夫人的至親骨肉,您也只是想讓姐姐、弟弟知道你過得好,有主子爺的寵愛、懷著小皇子、前途不可限量,已經能給他們撐腰了,您不過強撐著罷了,其實您有什麽呀。”

我苦笑了聲,沒言語。

“主子爺也忒不給人面子了。”

雲雀搓著我的手,給我取暖,聲音裏頗有幾分埋怨:“旁人不知道,奴和路大人這一路跟著您,看著您因為主子爺的那個承諾,大著肚子來回奔波,不僅受公主的譏諷嘲笑,還叫她把頭發剪了大半,後來兩次三番動了胎氣。眼看著主子爺即將登基,日後肯定忙得顧不上您,您不過順嘴提一句,又不要讓他明兒就封爵,咱等個五年、十年又何妨呢,何苦、何苦這般……”

“是我太貪了。”

我面無表情地嗤笑了聲。

“沒有 。”

雲雀忽然低下頭,盯著漆黑的青石路:“奴其實很羨慕您,還有兄弟姊妹可以關愛,奴打小就入宮了,只知道闔家遭禍,父母親人好像都死了,又好像都流放了,不記得了。奴便是想爭,也不知道為誰爭。”

雲雀的聲音異常淒涼:“有時候奴就想,這世上就奴一個人,仿佛今兒不想活了,明兒就能去死,也沒人記得奴,舍不得奴,這輩子好像挺沒意思的。”

我擡起胳膊,攬住雲雀:“那你就把我當成家人,高高興興地活著吧。”

……

離得老遠,我就看見胡馬公公立在大門口。

見我來了,他原本板著的臉立馬掛上笑,從腰後拿出拂塵,虛掃了下臺階,躬身請我進去,好聲好氣地勸我,說陛下今兒高興,多喝了幾杯,吃醉上頭了,也並沒有要為難八爺的意思,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他日後定會好好補償八爺父子的。

再說了,如今逆賊伏法,可天下還未大定,主子爺登基就在眼前,前朝後宮許多雜事讓他煩心,夫人也要體諒下他,這不,主子爺許久未見夫人了,今兒過年,特意給了您恩典,讓您和家人團聚,他忙完宮裏事,也忙不疊出來看您,這是多少人都盼不到的情義哪,他心裏是有您的。

我把腕子上戴的翡翠鐲子褪下,塞給胡馬,連聲說我懂、我理解,今年承蒙公公照拂,一點子心意,便當請公公喝茶了。

原本,我真是不想見李昭,可我還是去了。

我讓雲雀去偏房守著昏睡的鯤兒,然後一個人,去了花廳。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去的。

炭盆裏燃著發香煤,熱氣將我從頭到腳包圍,我打量著四周,和吃年夜飯時一般無二,只不過……地上的斷指和血汙沒了,我親人方才坐的方桌撤下去了。

擡眼瞧去,李昭此時就坐在那張紅木長桌上,他手裏端著杯酒發呆,面色明顯不善,見我進來了,他忙放下杯子,幾乎是下意識起身,怔了怔,重新落座,還是舊日裏那個溫和穩重的他。

“人送走了?”

“嗯。”

我強咧出個笑。

“那個……過來吧。”

李昭沖我招招手,他掃了眼桌上的珍饈美食,對我笑道:“朕瞧你今晚沒進幾口,你、你,咱們再吃些吧。”

這就是他。

永遠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一點都不記得方才自己把我弟弟逼的舊病覆發,不記得我侄兒斷了三根手指。

“妍兒?”

“啊。”

我回過神來,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真的,我一刻都不想在這屋子待,理智告訴我,我應該扮弱撒嬌,埋怨他幾句,然後承認自己的錯誤,妾不該問陛下要,甚至不該覺得今兒是家宴,就得意忘形了。

我一步步走向他,我看見他似乎松了口氣,微笑著看我,甚至挪開點地方,拍了拍身邊的厚錦墊,示意我坐到他跟前。

我自己也知道,此時無聲勝有聲,如果不知道說什麽,就保持沈默,他讓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待會兒他說什麽,我就聽什麽。

可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我真的想抽醒自己,我站在紅木桌前,他的對面,一步都邁不開。

我盯著桌上的菜,真精致啊,有八寶老鴨湯、爆炒腰花、清燉魚翅、羊湯鹿筋……還有我和八弟、四姐包的那盤餃子。

“妍兒。”

李昭見我怔住了,輕輕喚了我兩聲,他拿起象牙筷,夾了塊燕窩糕,遞到我嘴邊,見我不動彈,忙放下,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好像太甜膩了。”

李昭又舀了勺羊湯,試著喝了半勺,嘗了下溫度,笑著給我送到嘴邊,我的唇齒感受到了羊湯的濃郁甘美,可不知怎地,我就是很想吐,一口都吃不進去。

“是不是太膻?”

李昭寵溺一笑:“你想吃點什麽,朕去給你做。”

我覺得,我用了這輩子最大的忍耐,對李昭莞爾一笑:“那倒不用了,想來陛下今兒累了,早些歇著吧,妾、妾自己去弄點吃的。”

說罷這話,我把那盤餃子端走,在轉身的瞬間,我淚如雨下。

我做不到。

我一點都不想看見他,也不願意他碰我家人包的餃子。

我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脾氣。

我逃似的從花廳離開,快步進了小廚房。

竈火還未熄滅、鍋裏水還開著,我漫無目的地走到案板前,隨手拉過來塊豆腐,準備給自己做飯吃。

我拿著菜刀,癡癡地切了下去,不由得想起那會兒,八弟也是拿著菜刀,砍了鯤兒的三根指頭。

我覺得我好像魔怔了,竟然想試試斷指會不會很疼,我把手攤平在案桌上,慢慢地舉起菜刀……就在此時,我手裏的菜刀被人猛地奪走,回頭一看,是大福子。

“大年夜的,還是別動刀啦。”

大福子把菜刀裝進懷裏,擔憂地看著我,目光忽然落在餃子上,驚喜道:“看起來就好吃,不知小人有沒有這個口福?”

“都涼了。”

我哽咽著說。

“沒事兒,小人早都餓了。”

大福子四下看了圈,沒找到筷子,於是直接用手去抓著吃,一連吃出來五六個銅錢,他把銅錢揣進懷裏,故作貪婪樣,沖我笑道:

“瞅瞅哎,這是不是意味著小人來年會發大財?”

“大概是吧。”

我應了聲,扶著後腰,艱難地走到四方扶手椅那邊,坐下。

我就像被無常抽走了三魂六魄,懶懶地窩在椅子裏,看著大福子大快朵頤。

“夫人莫要如此難過。”

大福子一邊吃著,一邊道:“小人方才護送八爺回去,他已經清醒了,拉著小人的手,反覆叮囑小人,讓您莫要自責,過日子嘛,誰沒有個三災八難,鯤兒以後肯定會順順當當的。”

我愧疚地低下頭,默默掉淚。

“八爺還說,他只想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

我泣不成聲。

大福子嘆了口氣,將吃完的盤子放在案桌上,手在自己的下裳蹭了蹭,道:“八爺說,他已經沒了個麗華姐姐,不想再失去妍華姐姐了,讓您一定得好好保重身子。”

我瞬間哭出聲,怎麽都控制不住。

我垂眸,看自己的大肚子,以及浮腫到塞不進繡花鞋的腳……一種前所未有的疲累感將我淹沒。

我看向大福子,苦笑:“當初是你駕車,拉著我出了左府,幫我置辦這個小院、帶我上山挖野菜、去挽月觀。”

我搖頭嗤笑了聲,看著神情憂傷的大福子:“我後悔了,想回家了,可我的家在哪兒?我本就是一個人,哪裏來的家。大福子啊,你能把我帶回原點嗎?”

話音剛落,我就看見李昭進來了。

他臉色很不好,面頰浮著醉酒的紅,似乎在忍著怒,揮揮手,讓大福子出去。

他走到我跟前,蹲在我腿邊,手輕撫著我的肚子,仰頭溫柔地看著我,笑著問:“妍華,你真這麽狠心,要舍朕而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