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5章 恃寵

關燈
元月二十五, 梁濟屏氣斂聲站在禦書房的外間,想要閉耳塞聽,可裏面的交談卻一生不落傳進了他耳朵裏, 聽得心驚膽顫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片刻, 有人推門出來,聲音清麗端莊:“春寒料峭,記得給皇上添盞熱茶。” 分明是關切的話,卻讓人聽得冷到了心坎裏。

“喏。” 他低眉順眼叩頭:“奴才恭送皇後娘娘。”

待人走後,禦書房內針落有聲,梁濟硬著頭皮謹小慎微隔門問道:“皇上, 可要傳膳?”

“出去。” 冷漠、壓抑,慍怒未發。

梁濟帶著身後托著茶壺的徒弟梁書來走出禦書房,一腳還未踏出殿外, 便聽身後內室傳來茶盞碎裂之聲, 鴉雀無聲裏顯得格外清脆。

闔上門, 眼色示意守在外面的陳瞞一並離得遠點,方才順順當當喘了口氣。

“師傅, 徐家剛與黃氏結親,轉眼又要求娶康樂公主,真不怕…” 梁書來名不符實,七歲便入宮凈了身, 跟在梁濟身邊十年裏。只略識得幾個字,但於人情世故上卻很是通透

連他都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徐家權傾朝野卻如此不知收斂。

“有恃無恐的豈是一姓一族…” 梁濟看著他托盤上在冷夜裏冒著熱氣兒的茶壺,嘆息九五至尊也有普通人碰不見的難處。

門閥士族自先魏猖獗至今, 在他們眼裏, 朝代更疊不過是皇位上坐著的人換了個姓氏罷了。

徐、季、佟、吳四家, 和他們身後盤根錯節的門閥士族、門生故吏,合則生,分則死,所以不能內鬥爭奪皇位,只能抱成一團。

可他們與皇權又是此消彼長的關系,所以只能進,不能退。

先皇剛登基時,一如皇上今日,有心整頓吏治,收攏皇權,卻如蜉蝣撼樹,節節敗退。

如今皇上再想動手,只能耐心地,將門閥士族這張遮天蔽日的大網,一股一股地拆開…

正沈心候著聽差,忽見遠處南宮門方向有人提燈疾行而來,暗橘色的燭燈像是浮在夜空裏的鬼火,擾得人惴惴不安。

“劉大人?何事連夜入宮?” 走近一看,正是京畿守備司令劉立恒。

非軍政急情,戌時後不得再開宮門。待梁濟看清劉立恒身後還跟著個風塵仆仆的副將,衣著很像是北境軍…心猛然沈了下去。

“軍情急情,我等需面見皇上。” 劉立恒目光灼灼,來不及寒暄直奔主題,手裏還捏著一卷火漆封著的軍報。

梁濟接過軍報,先行入內呈上:“皇上,邊境急情,劉將軍和送信的將士都在外面候著呢。”

祁鈺拆開軍報,是劉青親手所書,鶴疆國境內有騎兵調動,將出未出,似要與戎狄在大齊西北邊境形成合圍之勢。

怕什麽來什麽,內憂外患,似乎初一夜裏的那場大火在冥冥之中當真有所預兆。

祁鈺心智果決,飛速通觀全局。鶴疆戎狄占騎兵優勢,擅長游行作戰,但小國寡民論持久戰並非大齊對手。

若戰,則兵馬糧草是基礎,國內饑荒方才平息,又修水利,大齊不能放著民生不顧散盡家財去打仗。

何況,如今內政不穩,一旦起戰亂,難免宵小之徒趁亂渾水摸魚。

“梁濟,召程立、戶部、兵部入宮見朕,讓陳瞞親自去景福宮將瑜昭容請來,從後門入殿。”

“奴才遵旨。”

景福宮寬敞,只一間南向闊亮的主殿,明丹姝索性命人再重新修葺出一間小廚房來。

聽說二皇子這幾日都蔫蔫兒的,今兒正好得空,便與丹草和山姜在小廚房裏做些各色花樣的糕餅,明日給他送去。

祁理嘴硬心軟,她見到那孩子總是會想起阿臻,也覺得投緣,願意用心看顧幾分。

何況,周琴為她診過脈,早年練功時受寒,不易有孕...二皇子這個嫡子,來日也許會派上用場。

“主子,陳瞞來了。” 黃卉神色匆匆入內,與她附耳低聲道:“似乎是前線急情,只是不知皇上此時為何召主子過去。”

“前線…” 既是急情,便是有極大的可能要動兵戈…明丹姝隱約有了幾分猜測。

視線落在盤裏黃澄澄元寶形狀的點心時,吩咐道:“山姜,將已做好的幾樣點心都裝進食盒裏,再溫上壺熱熱的參菊茶。”

參須提神解乏,菊花明目清熱。劉青的大軍幾日前才到北境,送信的將士去而覆返,想必是日夜疾行…

“瑜主子。” 陳瞞見她從小廚房出來,拱了拱手,接過她手裏的兩個分量不輕的食盒,看著景福宮滿院子的宮人,難得動腦扯了個謊:“皇上請您到承明宮用晚膳。”

頓了頓…畫蛇添足地不自在道:“皇上說…瑜主子不用帶宮人。”

明丹姝看著這榆木腦袋暗自發笑,也不戳破。像是真不知道輕重緩急,不緊不慢:“有勞陳大人略等等,本宮去換件衣裳。”

陳瞞心裏十萬火急,張了張嘴,又將話咽了回去。

他是個粗人,自小長在軍中,實在不明白…就算瑜昭容是明太傅的女兒,可到底是個女流之輩,最多也不過噓寒問暖做些湯湯水水罷了,皇上今日怕是指望錯了人。

“走吧。” 明丹姝出來,身上披了件十分寬松的大氅,溫霭柔和。

景福宮是東六宮裏除了皇後的長樂宮,距離前朝最近的一座宮殿,事急從權,她並未乘輦。

餘光見陳瞞木頭似的跟在她身後半步,閑話家常似的問道:“你可見過我父親?”

“見過。” 短短兩個字。片刻…又補充道:“陳瞞深敬太傅為人。”

“邊境出了什麽事?”

“急情。” 又是幹脆利落的兩個字,說了等於沒說。

“皇上召本宮何事?”

“屬下不知。” 他是真不知道,嬌滴滴的姑娘家能與前線戰事有何助益。

一盞茶的功夫便走到了承明宮的門口,陳瞞按皇上吩咐的,欲將人請至後門入內,卻見她徑直往正門走去。

邊境急報打馬入京,建安城的官員無人安寢,有召令者入宮面聖,在家裏的也挑燈夜戰思索著明日早朝的應對之策。

應對…不僅是邊境,還有朝中站隊,門閥士族對外敵素來是能和則和的,只是瞧新皇這脾氣,到不像是個願意忍氣吞聲的。

禦書房內,宰相程立、戶部尚書徐鴻、兵部尚書彭城、京畿司將軍劉立恒、兵部侍郎佟毓、戶部侍郎褚滸、北境副將趙恒,眾人依官階高低坐在皇上下首,面色凝重。

“豈有此理!” 程立素性朝中好脾氣的第一人,此時氣得胡子也抖了三抖,聲音鏗鏗鏘鏘如同擂鼓似的,手裏捏著戰報拍在桌上:“彈丸小國也敢予取予求!當真以為我大齊無兵可用了不成!”

軍報之中另言,鶴疆國君欲以北齊國界二百裏共治之權為易,退兵。

“皇上,臣主戰!鄭窮在西北的二十萬大軍陳兵邊境,何懼鶴疆!” 程立痛罵鶴疆趁火打劫,請皇上下令鄭窮分兵支援劉青。

“程相,打仗是要花錢的!” 徐鴻此言並非只出自於門閥士族立場的私心,戶部能動用的錢年年都是有定例的,維持國計民生的常例以外,再另置一部分用於戰事急情。

舊君駕崩,新軍登基時國政未安又遭饑荒,國庫一直是在向外拿錢拿糧,沒時間休養生息,入不敷出地在吃老本。

此時再遇鶴疆與戎狄合圍攻邊境,若戰,便要以舉國之力相應對,窮兵黷武逞一時之強。

戎狄狡詐,騎兵游擊戰術屢試不爽,我軍縱以國計民生的元氣??為代價,亦難一舉殲之,又與原本中立的鶴疆將梁子結死。

原本一對一還占了上風,待來年敵軍卷土重來時便是以一敵二,我軍騎兵戰力又弱,後患無窮。

“程相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徐鴻雖貪,可也知輕重緩急,不會在動了大齊根本的戰事上開玩笑。

覆巢之下無完卵,門閥士族不遠興兵,除了意在打壓寒門庶族其以軍功授爵的方式入朝之外,亦是自長遠考量,忍一時之氣臥薪嘗膽,未嘗不是個可行之計。

“糧草、武器的消耗只是其一,我軍騎兵本就是短板,若同時與鶴疆、戎狄作戰,戰馬傷亡損耗便是一大項開支!難不成要在饑荒時增百姓賦稅,以舉國之力養戰?” 徐鴻觀皇上臉色,便知言中其心中所慮。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程立也住了嘴,不敢在河陽饑荒時,再開增稅徭役的口子。重壓苛政之下,再生內亂,到時可就不是邊境二百裏共治能解決的事了。

“臣以為徐大人所言深以為然。” 兵部尚書彭城素日裏與徐鴻是最不對付的一個,此時也不得不承認其言有理。

回稟道:“從前我軍之戰馬,半數出自西北,另一半乃自鶴疆馬商處購置。如今同時與兩國開戰,馬匹難以自給自足,再行自鶴疆購入,變成了以我之國庫,養敵軍之兵刃!”

“皇上剛登基便讓城於人,雖能解一時之急,卻失了民心於長久不利!” 程立左思右想,還是覺得讓地容易奪地難,邊境共治的先例無論如何不能開!

“邊境苦於戰火久矣!我大齊連連退讓,戎狄如今又縱西連鶴疆,再不反擊只會讓其變本加厲,得寸進尺!”

今日之患,皆是江南門閥歷代把持朝政、內鬥消耗所致!心頭火起,越看徐鴻越是不順眼,意有所指道:“戶部沒錢,不代表大齊沒錢!”

“程相何意啊!” 徐鴻自然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劍拔弩張。

“臣妾來遲了!” 黃鶯出谷,打破了禦書房內的冷滯。不見其人,先聞其聲,眾人皆是停了話音回過頭來。

來人眉目勝春,手裏還提著食盒,巧笑倩兮:“皇上可等急了…”

瑜昭容話說了半句,忽然住了嘴,擡頭看向禦書房內神色各異的眾人,放下食盒屈膝見禮,面上笑意卻未改:“臣妾不知皇上在此議政…”

“臣妾原本是打算與皇上共用晚膳的,既然諸位大人也在,那便一同嘗嘗。” 皇上沒出聲,瑜昭容也沒離開的打算,反客為主,將食盒裏的點心一樣一樣拿出來:“梁濟,拿碗筷來。”

三言兩語,消弭戰火於無形。入禦書房如無人之境,皇上身邊的梁濟也只有吩咐的份兒…恃寵生嬌,不外如是。

她將點心分到玉碟裏,又親力親為沏了幾盞香茶。眾人一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連連拱手謝過。

狀似漫不經心地親手替皇上搛了塊元寶糕到碟子裏,奪過皇上手裏的折子,嬌嗔道:“皇上別只煩心政務,也嘗嘗臣妾的手藝。”

再看她動作親昵,眾人如坐針氈,皆垂頭佯作未聞。

祁鈺看著盤子裏的元寶,福至心靈,側目對上她巧笑倩兮的眼睛,拍了拍手:“有勞愛妃。”

“皇上既忙著,那臣妾便告退了。” 明丹姝出了承明宮,見陳瞞神情怪異地在外面等著,也不解釋,“走吧,去後門。”

這點心送得別有用心,卻也實在是及時。

祁鈺擡眼才註意到趙恒嘴唇皸裂,整個人都像是抽幹了水份似的,疲憊不堪。

驀地想起他似乎才隨劉青到北境便策馬又趕回,鋪了臺階:“到了晚膳的時候,眾卿邊用邊說吧。”

“臣等謝皇上。”

趙恒常年待在軍中,也不知道禦書房不能用膳的規矩。皇上既開口允了,端起茶來鯨吸牛飲,狼吞虎咽。

這一路上晝夜不歇,跑死了四匹馬,只吃了些隨身帶著的幹糧,口幹舌燥,饑腸轆轆。

這位瑜昭容雖然有些嬌縱,但確如及時雨般…解了他燃眉之急。

程立也被這一壺參菊茶澆得滅了火,輕哼一聲,隨意拿了塊盤子裏的點心塞嘴裏…眼睛一亮,味道竟是意想不到的好,趁人不註意又塞嘴裏一塊。

眾人吃飽喝足,神清氣爽滅了火。

如今是戰是和,利弊清晰,祁鈺開口,一錘定音:“徐鴻、褚滸,擬出今歲戶部的預算,明日早朝給朕。彭城,陳列軍用花銷,不必壓抑削減,以戰情為先。”

這是…要戰?兵部尚書彭城覺得程相的氣話甚至有幾分道理,戶部窮朝廷窮可大齊卻不窮,只是要把握在旁人手裏的銀子挖出來,時機尚未成熟,亦非一日之功…

皇上今日若是欲散盡家財開戰,實在不是良策,不如忍一時…焦頭爛額還欲再說:“皇上…”

“劉立恒,奉朕旨意,傳令鄭窮調兵馳援驃騎將軍。” 祁鈺知道他想說什麽,心裏亦有自己的打算,鶴疆騎墻已久,今日發難不過是想趁人之危占便宜。

“梁濟,到禮部侍郎府宣旨,方鶴鳴明日北上赴鶴疆,代朕之意,與之交涉。”

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陳兵震懾,以利誘之,不耽誤磨刀囈樺。

“趙恒…留在京中歇幾日,朕派旁人回北境覆命。”

“臣等遵旨。”

眾人散去,祁鈺閉目靠在椅在上沈思,所想卻非眼前一兵一卒,而是大齊沈屙不除…早晚會要命。

“父親說過,治國如履薄冰,沒有人天生便是君王…” 明丹姝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將承平票號的賬本放在他桌前,“這是承平票號十年來的營收流水和各地據點,或許對皇上有用。”

祁鈺展開賬本,錯愕發現承平票號的資產與戶部黃氏合營的鎮海銀莊相差並不如他想象之多,甚至於交易頻率上更勝一籌。

鎮海銀莊多經營於大城重鎮各繁華州府、水陸樞鈕;承平票號避其鋒芒,星羅棋布,占據了大齊小城郡縣,單個據點的資金流量遠不及鎮海,但積少成多,竟有合圍之勢。

“父親當年創立承平票號,便是為了有朝一日皇上欲揮刀斬門閥時,能不受財政掣肘,政變不影響國計民生。” 明丹姝思慮再三,還是選擇將這本賬目交給他,是為了完成父親的遺願,與祁鈺並肩作戰。

但卻有所保留,並未提及程立青,這位承平票號真正的當家人。

“臣妾的想法與程相一致,皇上剛登基,決計不能退讓割成失了民心。” 明丹姝目光灼灼,語氣是與其嬌美艷麗所不符的勇毅:“若戰,承平票號可暗中馳援,解決馬匹急用。”

“只是,暗箱操作只能解一時燃眉之急…為長遠計,皇上要想辦法使承平票號取鎮海而代之。”

祁鈺看著她揮斥方遒面露欣賞,與尋常女子不同,她是壁立千仞之上的一棵孤松,亦柔亦剛,心智堅韌更甚男子。

忘了後宮不得幹政的祖宗禮法,不自覺開口詢問她的意見:“愛卿覺得…黃白此人如何?”

“黃白?” 明丹姝想起程立青早前曾調查過這位原邑巨賈如今的掌舵人。

可明家滿門抄斬的下場,使她對皇權有下意識保留回避…只含糊道:“臣妾對其知之甚少,但其出身既非門閥士族,想來或可一用?”

“黃白已於三日前入職戶部,借口悉知政務,查了戶部幾年的賬。”

祁鈺看出了她的猶疑,卻並未再出言逼問,擡手將人拉到自己身邊坐下:“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與徐家聯姻這位嫡次子,原是其外室所生,只是自幼在其夫人膝下充作嫡子教養,甚至連黃氏族譜都未入。”

“也就是說…黃東貞與原邑黃家…在法禮上並無關系?” 明丹姝一點即通,法禮上並不是黃家的人,也就是說…黃東貞是黃白隨時可棄的一枚棋子。

“正是。” 祁鈺勾了勾唇角,端方如玉的一國之君,難得露出狡猾黠傲的神色:“這件秘事,徐鴻未查到,卻讓朕抓住了馬腳。倒像是…黃白有意透露。”

“皇上是覺得,徐白兩家有嫌隙?”

“有嫌隙與否不得而知。只是這黃家對徐家的信任,並不如表面上那般牢固。” 祁鈺把玩著她的手指,若有所思。

黃家與徐家聯姻,是為打開官場仕途。此時又故意將黃東貞的身世洩露給他,誰說不是在向朝廷拋出橄欖枝呢…

“既能趨利而來,自然也能為利而散。” 明丹姝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忽然有些躍躍欲試,笑得宛若一只偷了腥的小狐貍。

“原本鎮海錢莊的收益,是黃家與戶部三七分成。若黃白發現…本該落到他口袋裏的銀子,被徐鴻順手牽羊化為私用,自然是要另謀出路。”

“愛卿可願借承平票號與朕一用?” 分明知道她不會拒絕,卻還是要問上一句。

“臣妾有個條件。” 他既搭了梯子,自然要往上爬。

“說來聽聽…”

“臣妾想將二皇子接到景福宮養著。” 倒是直言不諱,脫口便是要養著嫡子。

“為何?”

“臣妾答應他的,若晉了位,便想法子將他接到身邊。” 明丹姝手臂攬在他肩上,自然得很,收起方才說正事時認真不過一刻的神色。

慵懶妖嬈,頗有幾分妖妃禍水的款兒,抱怨著:“那小娃娃記仇得很,臣妾可不敢言而無信。”

“二皇子在皇後那,愛卿自己想法子。”

......

元月二十七,五更三點,天色尚早,雞鳴時分侍衛剛拉開城門,便見一道紅色倩影打馬飛馳而過,長發飛舞劃出一道飄逸的弧線。

“誒…誒!你停下!” 還未及攔住盤問入京文書,侍衛扯著嗓子大喊,小跑追了上去。

“我是康樂公主!” 那女子聞聲勒馬回過頭來,在黎明的亮光中,明媚的面孔想旭日一樣的紅潤。活潑的眼睛流露出調皮的神色搖了搖手中的令牌,眉歡眼笑策馬揚鞭而去。

“康樂公主?” 侍衛有五六年不曾在京中聽見這號名頭,自顧自呢喃著往回走…腳步頓住,猛然回過頭去尋早已不見了的人影兒。

回過神來,慌慌張張與同伴道:“康樂公主回京了!”

當年與明家小少爺將京城鬧得雞飛狗跳的混世魔王,康樂公主回京了!

百萬人家夜雨鳴,市聲喚出曉來晴。

打馬到了主街,建安城一絕的潘樓下,每天從五更就開了早市。

天色熹明,各色小吃登場,夜裏笙歌游走於花樓酒舍的醉鬼三三兩兩到街上幹碗煎香茶解酒;起早趕路出來的小販趁人流還未來翹著腿倚在路邊吃飯;小吃攤架起熱騰騰的柴火,咕嘟咕嘟燒起幾國鍋熱羹…

荔枝圓眼湯、幹木瓜湯、桂花湯…

酥瓊葉、環餅、炙焦金花燒餅…

雲英面、鹽煎面、三鮮面…

康樂將馬拴在街頭,扔了塊碎銀子給蹲在街邊囫圇著嚼燒餅吃的水果販子,自給自足信手抓了把金橘,邊走邊吃。

“老板,來碗雞絲面,再加個熟肉餅!” 渾不在意街邊早點殿的椅子被往來食客磨得黝黑鋥亮,隨便找了個地方坐著。

手裏把玩著筷子,不知想起了什麽,又喊道:“熟肉餅來兩個!等等…來四個!”

“咱家的肉餅個兒可大著呢!” 時辰太早,攤上沒什麽事,老板看她身量纖纖,有一搭沒一搭地開著玩笑:“姑娘一人吃得了那些?”

“我家人多!” 康樂也笑嘻嘻的,一點公主的架子也無。

手裏拿著油漬麻花的熟肉餅,就著雞絲面吃得津津有味,還不忘與老板說笑著:“本姑娘可想死這口了!”

“聽姑娘話是打外地來的?” 老板慈眉善目,看著這姑娘胃口好,覺得十分喜慶。

“不是,我是京城人士。” 康樂一張熟肉餅風卷殘雲似的吃完,抽出腰間的帕子渾不在意擦了擦手。

又用筷子呼嚕嚕將碗裏的面吃幹凈,含糊著道:“家裏倆哥哥爭家產,我拉偏架,被我爹娘一氣之下送去京郊廟裏待了幾年。”

“喲!那廟裏可不是好待的,難怪…” 難怪這姑娘吃相和幾年沒見過葷腥似的,可憐的孩子…

“謝謝老板!” 康樂放了二兩碎銀子在桌上,將剩下的三張熟肉餅用油紙包好,放在身後的包袱裏。

又問道:“我記著東街有家成記果脯來著,怎麽沒了?”

“戶部和街道司漲了租金,挪到身後那條街去了。” 老板手上忙活著,也不忘回她的話。“姑娘慢走!”

康樂三繞四繞問了好幾個人,可算找到了成記果脯。可鋪面尚未開,百無聊賴,索性坐在門口的臺階兒上等著。

“微臣給公主請安。”

“你哪位?” 康樂擡起頭來,看著面前的年輕公子,藍袍是上好絲綢繡著竹葉紋的雪白滾邊,頭上簪的羊脂玉發簪,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在下徐知儒,京畿守備司校尉。” 自報家門。

康樂想起前日收到母後的家書,徐家與皇兄張嘴,替徐家嫡長子求娶她為婦,想來就是眼前這位了。漫不經心:“哦。”

“臣送公主回宮。”

“我又不是自己不認路。” 康樂心裏有意讓他知難而退,拿出包裹裏的油餅吃了起來,舉止越發不拘小節。

徐知儒啞然失笑,竟也撩袍不遠不近坐在她身邊,陪她等著。

“你還坐在這幹什麽?” 康樂秀眉挑的老高,原本的好心情被散了一半,轟蒼蠅似的趕人走,又往邊上坐了坐。

“公主吃公主的,臣也等著買果脯。” 徐知儒倒是個十足的好脾氣,看她手指沾了油漬,不動聲色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折好放在她身邊。

約莫著一盞茶過去,成記果脯的老板才姍姍來遲,拱手滿臉堆笑:“勞駕久等!久等!”

“老板!楊梅幹、杏子幹、糖烏梅、蜜陳皮,一樣幫我裝二兩!” 康樂顯然是熟客,不用看招牌,對幾樣招牌果脯張口就來:“對了…還有那個青津果也要!”

“公子呢?” 老板問道。

“呃…” 徐知儒二十年裏從來也沒在街頭巷尾買過吃食,溫和無奈笑到:“與這位姑娘一樣的就是。”

又拿出一錠銀子給老板,“連姑娘的一起結算就是。”

“這…” 老板為難,看出了又是哪家的公子在追姑娘,只是…“公子見諒,這早上剛開張,小店實在沒碎銀子找零…”

“你這不是存心為難人麽!” 康樂十分嫌棄地撇了撇嘴,將銀錠子扔回他懷裏,自己付了碎銀子,轉身離開。

穿街而過往栓馬的地方走,解開韁繩,瞄見徐知儒還在她身後跟著,眉歡眼笑回頭問道:“你騎馬了嗎?”

“不曾。”

“那就好了!” 康樂翻身上馬,“駕!” 疾馳甩開了身後的尾巴。

徐知儒怔了怔,眼看著佳人策馬而去,也不追…拿了塊蜜陳皮扔進嘴裏,含笑自言自語:“味道不錯。”

康樂在南宮門口下馬,將韁繩塞給門口的侍衛。見二人呆楞楞的,又掏出令牌,故意吹胡子瞪眼似的:“是我!康樂公主!”

真是的…幾年沒回京,她康樂的大名都被人忘了去。

“屬下見過公主!” 侍衛趕緊見禮,松手放人進去。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都是皇上登基後新換上來的,哪裏見過公主長什麽模樣。

康樂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問道:“瑜昭容住哪處?”

“回公主,在景福宮。”

康樂背著身上的包袱,手裏抱著果脯,邊走邊吃。離老遠看見一群人舉著正紅色的皇後儀仗,前呼後擁過來。

翻了個白眼,該怎麽走還怎麽走,半點也沒有要停下見禮的意思。

“康樂妹妹。” 皇後先開口,叫住了她,和風細雨很是親近。

“你哪位?” 揣著明白裝糊塗,手上嘴裏不停,斜眼睨著問道。

當著宮人們的面,半點顏面也不留,皇後娘娘的笑意僵在嘴角。皇上、太後都寵著的主兒,又不能真動宮規教訓。

“回公主的話,這位是皇後娘娘。” 許嬤嬤適時開口。

“皇後?” 康樂佯作恍然大悟,錯開兩步到她近前兒,似笑非笑,開門見山問道:“就是你出的主意?要我嫁到你們徐家?”

尋常姑娘說起親事時哪個不是含羞帶臊的,這位公主破馬張飛倒像是要與人打仗似的。

“本宮是想著咱們皇家與徐家親上加親,是為了公主著想。” 皇後縱然早知康樂跋扈頑劣,以為在皇寺幾年能有所收斂,又特地帶著儀仗想要壓一壓她的銳氣,不想仍然囂張至此。

“讓他離我選點!萬一本公主下手沒輕沒重,不小心讓你徐家絕了後,喜事…就要變成喪事了。” 康樂湊近她耳邊,談笑風聲,卻作勢揚了揚綁在手腕上的鞭子。

“主子…這…咱們還去壽康宮嗎?” 許嬤嬤看著康樂公主從頭到尾沒見禮,大搖大擺離開。總覺得這乖戾的性情似曾相識…好像…和二皇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走。” 皇後輕笑一聲,不過是個與皇上隔了母的公主。她今時今刻動不了明丹姝,還收拾不了個野丫頭!

七拐八拐到了景福宮,康樂剛擡起手來欲叩門,便見丹草從裏面將宮門拉開,二人皆是嚇了一個激靈。

“啊啊!嚇死我了!”

“嚇死我了…” 丹草魂不附體撫著胸口,側目端詳著這個平民打扮的姑娘,“你是誰啊?”

好嘛!這是今兒早上第三個人問她是誰了,康樂腹誹。不答反問:“你家主子呢?”

也不等她回話,自己擡腿邊走了進去。

她腳下生風,丹草在後面追著,卻見人自己推門進了主殿,急忙小跑著跟上:“主子…”

“你退下吧。”

明丹姝剛梳妝整齊,聽到動靜走出內室,見到站在自己跟前兒的姑娘,驚喜道:“康樂!?”

康樂本來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待見到了日思夜想真人,憋了憋嘴楞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方才還盛氣淩人、眉歡眼笑的,此時眼淚卻大珠小珠落玉盤,抱著人哭起來:“嗚嗚…你真的沒死啊!嗚嗚嗚…嗚…”

還是和過去一樣的小孩兒脾氣,明丹姝任她攬著,輕撫她的背,“這不是好好兒的!”

“皇兄果然沒騙我!真好…你還活著真好!” 康樂不過也是皇兄登基後才知道明家姐弟還活著,拉著她上上下下打量著。

縱是幾年沒見,彼此音容笑貌都變了許多,可到底是一起玩鬧著長大的人,哪怕只憑著親近勁兒一眼便能認出來。

“我還以為,你又是來找我麻煩的!” 明丹姝說笑打趣著,她不過比康樂大了小半年,兒時二人一見面便烏眼兒雞似的,為著些吃食玩意兒爭風吃醋。

“你還取笑我!” 康樂揉了揉眼睛,擦幹了眼淚這才好好端詳她,眼中閃過驚艷之色,十分親昵撒著嬌:“只有你才配得上我皇兄,比那個…清湯寡水的皇後好多了!”

“見過皇後了?”

“帶著她浩浩蕩蕩的皇後儀仗想要給我個下馬威呢!” 康樂手上不停,像小時候似的,一樣一樣把這一路上買的各色小玩意兒拿出來。嘴上也嘰嘰喳喳個不停:“從小我就不喜歡她,心眼兒多得和石榴籽兒似的,還想讓我嫁到她徐家!白日做夢!”

想起聽到坊間傳出的,關於樂女撥雲的流言蜚語,抱怨道:“皇兄也是的!為何一定要以樂女身份入宮,隨便弄個官員之女的身份也好啊!何必屈居人下受這窩囊氣。”

“皇上剛登基,當年親近東宮的舊部在京中多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人多眼雜,憑空多出個閨女來難免惹人疑心,平添麻煩。” 明丹姝知解釋道,卻未多說。

宮裏瑜昭容就是樂女撥雲的事兒,皇上為來日明家清名原本有意瞞著民間百姓。想讓明丹姝這個名字幹幹凈凈回到眾人眼前。

可如今既然能傳到剛回京的康樂耳朵裏,相必是有心人散布出去,就要借此大做文章。

“走吧,與我同去壽康宮,想是姨母也要等急了。” 明丹姝看著她擺了一桌子的吃食玩意兒,忍俊不禁。

拉著人出去,神神秘秘道:“等下還有熱鬧兒瞧呢!”

作者有話說:

入v撒花,開啟抽獎啦!祝小可愛們好運!每晚更新時間為0點~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