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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言語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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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言語動人

棚屋之中,王氏雙目含笑瞪來,似乎非要討一個說法。

“《韓非子》有雲,‘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何也?”

趙期昌擡手指著自己喧正對著的位置:“你問本將一個問題,那就先回答本將的問題。回答的令本將滿意,那就坐到這裏來。”

長袖善舞,說的就是衣袖長的跳舞好看,多錢善賈意思跟字面意思也一樣,那就是有錢人的才會善於做買賣。整句話的意思不是因為你會跳舞才穿長袖衣袍,也不是因為你會做買賣才有錢(資本論……)!

要回答這個問題可以很簡單的回答,可答案的標準卻是令趙期昌滿意,這就難了去。而趙期昌一句長袖善舞,就是明指王氏工於心計,善於鉆營。值得一說的是這句話用途廣泛,能褒能貶。

也只是說王氏心思重而已,卻沒表達多少怒意,一瞬間王氏就明白了,她的用意被趙期昌看破,且並不生氣。

抖開折扇,王氏起身兩步跪坐在趙期昌面前,隔著喧她低頭看一眼桌上成堆公函,右手握著折扇拍向左手,脆響中折扇合攏,頗有信心道:“將軍用意妾身明白,如今將軍坐擁登萊青三府,麾下壯士雲集,久有跨海征討日本之志,是故又何懼風波險惡?”

王氏眉目轉動,言語直入趙期昌心田:“此時,登萊雖有屑,但將軍安如泰山,我等自不會生出乘火打劫之類的愚笨心思。”

穿長袖的人跳舞好看是因為穿了長袖而非舞蹈素養,也因為有錢所以才能做好買賣。那麽同理,一切以資本說話,你趙期昌此時看似危險,但只要軍隊不亂就沒人能拿你怎麽樣。

一切看資本,只要上面不正式討伐趙期昌,那下面的軍隊、各家就不敢率先反抗趙期昌;而下面軍隊不亂,上面人又怎麽敢下定決心犧牲趙期昌?

看似這是一個無解的循環,可這個循環建立在趙期昌的人脈、威望、對人手段,以及自我強大的抗壓能力。再無解的死循環,必然也圍繞著一個核心運行,而趙期昌就是這個核心,他自己若崩解了,那一切圍繞他的循環都將失去意義。

同理,這也是惟資本論,他趙期昌積累下來的人脈、威望、名聲哪樣不是資本?所謂資本,無非大魚吃小魚。

“乘火打劫,這個詞說得好。”

趙期昌說著身子歪斜伸頭看一眼羅龍文,微微扭頭坐正身子對當面王氏道:“你是個心思精妙的人,這回答令趙某滿意。那趙某就回答你的問題,為何因不能早識羅爺,而使得某家心生憾意。”

王氏則是俯身抱拳,擡頭雙眸依舊泛著種種感情光彩:“趙爺是信人,妾身由衷敬服。”

趙期昌的問題最不好回答,因為答案標準太過淺顯,回答標準答案趙期昌判你出局那也沒人能說什麽。

只有主題圍繞那八個字,回答的是否令趙期昌滿意,不是看趙期昌心裏怎麽想,而是看趙期昌嘴上怎麽說。

若為了面子判王氏輸,那王氏就得輸。

這種當選手又當裁判的事兒,趙期昌能判定王氏說的話合心,已經是普世難尋的器量了。因為這不僅僅是向一個風塵出身的女子認輸,還要解釋他世人敬畏的名將之種為何要敬重一個工匠。

或許此前他趙期昌說遺憾,只是客套話,做不得真。可經過王氏這麽一鬧騰後,再經趙期昌講述後,那意味著羅龍文真是值得趙期昌引為憾事的存在……這說明什麽,說明羅龍文的身價最起碼也是令趙期昌側目。

趙期昌有多高的身價,那值得趙期昌因為‘失之交臂’而引為憾事的羅龍文,其身價、名聲也會跟著升漲!

這就是王氏的用意,以士林常用的並排列名,或次序列名的方式將羅龍文的名望與趙期昌綁在一起。這種例子實在是太多,遠的如漢末八駿、五子良將、河北四庭柱、荀氏八龍等等之類,近的則有趙期昌麾下‘雙明’‘內四將外六將’之類並列組合的稱呼。

效果都是一樣的,將彼此名望聯合在一起,相互助力一起擴增影響力。

王氏的心思被趙期昌看破,她還故意拿捏趙期昌言語間的漏洞發難,偏偏趙期昌能撇下成見認為王氏說的在理……在王氏角度來看,趙期昌的器量自然是無比宏偉的。

然而,其他人可就不這麽看了。

王氏是誰,是王翠翹,是艷名盛傳於山東六府的上一代花魁!

秦淮、杭州的花魁在山東的影響力,必然不如王翠翹!

或許,趙期昌是被王翠翹的艷名所動搖,以至於坐在右首第二的徐海低頭躲在毛海峰背後,躲著趙期昌對羅龍文打眼色。

可作為當事人,經歷了多少俊傑名流的王翠翹,她對男人心思的把握可謂是出類拔萃,她又是怎麽看的呢?

這種深入到內裏的看法,是不能對外言明的。

趙期昌坦然接受王翠翹的恭維,側身看向羅龍文露笑:“可能羅爺也迷糊,為何趙某為看重羅爺。也不相瞞,登萊人物,值得趙某刮目相看者不足兩掌之數!”

羅龍文微微欠身,拱手沈聲:“趙爺這話著實折煞小可,其實小可心裏明白,憑借手中微末之技,是難登大雅之堂的。”

趙期昌卻是搖頭:“錯,沒有這微末之技,羅爺怎麽可能有如今的成就?譬如趙某,若無這一身統軍、殺敵的本事,又怎麽會有如今的地位?”

見羅龍文要辯解,趙期昌擡手打斷:“無需擡高趙某什麽,這保衛疆土吃刀口飯,在某些人看依舊還是賤業。”

“世情如此,這非趙某抱怨所能改。而趙某敬重羅爺,也不是因彼此不入主流之故。而是因為趙某素來敬重手中有本事的人,比如招遠楊爺,雖是宮裏出來的,可人家願意跟著趙某研究新式鎧甲。”

“百工之術不入主流,俱被視作賤役,可強國富民卻離開不開百工之術。”

“金屬冶煉使得甲堅劍利,一座織機可抵百人之力,一些上好絲織往往不是人工所能成,只能靠織機。再說火器,朝廷屢屢號召地方軍事衙門研究新式火器,可見這百工之力於國何重!”

技術重要性不需要趙期昌細說,歷代都是如此,對技術口上說不要,可新技術、技術壟斷意味著什麽一個個都門清。

“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推舊陳新乃是大勢。羅爺能在前人的基礎上研制出羅墨,這就是羅爺的本事。這不僅僅是羅爺一人的本事,而是歷代先輩制墨經驗代代積累,終於在羅爺手中革新,在羅爺手中達成了多少代墨工未了之願!故而,革新技術是一種對先輩的大孝!”

羅龍文聽著飄飄然,難道自己真有這麽偉大?可聽到對先輩的大孝之論,這個帽子有點大,羅龍文連連擺手,連稱過譽、不敢,可一張臉泛著紅暈,眼睛瞇的看不見眼縫。

而趙期昌依舊一本正經的闡述:“我大明講究敬天法祖,敬畏天地自然是為人本份,學習祖宗美德、技術也是為人子孫之本份。繼往開來,作為後世子孫的先人,我等當世之人能總結先人經驗推舊陳新,那便是對祖宗的大孝!對兒孫的大恩德!”

伸出手握拳,趙期昌眉宇殺氣凝聚:“我這人沒啥本事,就是咽不下一口氣!是故,趙某自學兵書,稍有心得就編撰了《三十六計》一書。而趙某親歷戰事,自然知道兵甲之利意味著什麽。為自家性命,為軍中兒郎性命著想,由不得趙某不敬重技藝純青之輩!只有百工積極研制新式技術,我大明朝才能在器械上不輸敵寇,進而在戰力、國力上不輸敵寇!”

說著揮手助長氣勢,趙期昌又抽回手,做出總結:“百工,與耕農一樣,俱為國本!”

羅龍文四個人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誰都知道技術的重要性,可沒人敢像趙期昌這麽毫無保留的為技術人員伸張名目9說的如此的理直氣壯,仿佛操持百工的賤役,真的就跟農民一樣,成為法定的第二序列公民。

士農工商,趙期昌只是將第三序列的工拔高到農所在的第二序列。沒錯,輿論裏耕農就是國本,誰敢反對這一條就是動搖國本!

實際上耕農還是賤役,不然怎麽會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說法?

可民間的說法終究是民間的,農人就是國朝法律定義中屬於第二層次的公民。朝廷還是要臉的,耕農就是國本不容篡改。

趙期昌將工拔高到農的地位,是從國朝發展、道德兩個層次展開,使得工的榮譽接近於農,實際上沒有任何的作用,可代表的是趙期昌的態度。

這麽離經叛道的言論,顯然不是趙期昌為了迎合羅龍文才講的,更不是趙期昌猝然間就想出來的辯詞,這說明這種想法一直存在於趙期昌心田!

“與羅爺幾次擦肩而過,趙某心中哪能無憾?”

趙期昌說完這一句話看向即將流淚的羅龍文,趙期昌的目光沒有笑意,有的只是兔死狐悲的悲憤,這種悲憤發自於內心、靈魂深處,是無法偽裝的。

大明朝的朝廷背叛了衛所軍戶,衛所軍軍官家族集體墮落遺忘了彼此先祖同生共死共富貴的誓言,衛所軍下馬種田上馬打天下,這才是真正的國本!

可這個專屬於大明朝的國本,被裏裏外外背叛!如今留下的,不過是一具死而不僵的龐大屍軀!

而百工與耕農,哪樣又不是國本?還不是國泰民安後,慘遭背叛!

羅龍文淚水懸在眼眶,他是士林推崇的制墨大家不假,可他終究是工匠出身,文人的圈子他可以踏足,卻只能踏進一步,另一步死活進不去!

就因為這進不去的一步,讓他成也制墨,敗也制墨,死活沒有上進的希望。

現在趙期昌實打實的告訴他,老子敬重你不是因為你在士林中有多大名望,就是因為你革新了技術,對祖宗、對子孫有功,所以小爺看得起你!

強忍著心中酸楚,羅龍文緊繃面皮,顫抖著五官更咽發聲,雙拳緊握壓在腿上:“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趙爺!”

徐海垂頭,似乎因好友的境遇而深思……可他雙拳緊握握的緊緊,他感覺到了莫名的驚恐,他看到的已不是言辭動人的趙期昌,而是一團火焰,一團能將他燒成灰燼的火焰!

毛海峰則是半垂著頭,右手握著折扇輕輕拍打左手手心,動作輕微無點滴聲音。

他半瞇著眼,目中餘光瞥到羅龍文的窘迫神態,又微微擡眉觀察趙期昌的神態,一張平靜稚嫩卻不失銳氣的面龐,而雙眸中是一團火焰,火焰的背後則是無荊洋。

那是比南洋還要廣闊的海洋,無法被征服!

甚至,無法毀滅!

只有王氏,心中百轉,唯有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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