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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韜鈐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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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韜鈐深處

奇山所下轄的水寨也是一片狼藉,又過了一日的夕陽時,趙期昌赤足站在海灘上,北風迎面刮來。

“陣陣潮聲如鼓,催的我心神難安啊……”

低聲呢喃,望著遠處海上的霧氣,他雙目無神。

他手中,握著的一封戚繼光給他的信,一封今後兩家涇渭分明,老死不相往來的絕交信,信中是一首趙期昌熟悉的詩,一首五言律詩。

這首詩很出名,但最出名的只有其中的一句,至於其他三句卻沒多少人清楚,趙期昌也不清楚,這回他看到了全篇。

看到的另外三句,讓他產生了極大的邏輯矛盾,不知道這首詩是否原版,有沒有因為他趙期昌的原因而發生改變。

更重要的是,若歷史上戚繼光真因‘趙期昌’這麽一個人物寫了這首一模一樣的詩,是不是意味著他趙期昌曾存在於歷史,但又被歷史所淹沒?

比如眼前,陳明心、趙茂二人將備倭城以東沿海的三十一個千戶所殺的人頭滾滾,不下四五百的衛所軍官被清洗,這已經是讓趙期昌感到恐懼的數據。

他真不敢將這個數據報給趙炳然,擔心直接把這個老頭子給氣死……

這事情已經可以定性為軍事叛亂,若是掩蓋不了,他除了跟朝廷死磕自取滅亡外,就剩下出海逃跑一條路了。

若是前者,他若舉兵叛亂,這麽大的動亂必然留名青史,比孔有德吳橋兵變不差多少。可讓他疑惑、驚懼的是,若歷史上真有這麽一個自己,還決心叛亂,卻無聲息間被歷史塵埃淹沒、同化……這說明什麽,說明歷史上的自己叛亂失敗!

這都是假設,假設歷史上存在這麽一個趙期昌,存在這麽一個自己。

這個假設的依據就是戚繼光的這首絕交詩,若這首詩真是為他趙期昌所寫,寫的一模一樣的話,豈不是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將覆沒?

或許只是一個巧合,可趙期昌看著這首五言律詩,每一句都能把他帶入進去,讓他覺得這不像是個巧合。

此刻,他腦海中思維線交纏在一起,擰成一個個死結。

一個思維結還沒解開梳理順暢,另一個死結又壓了上來。

比如,歷史上的自己是不是也站在這裏,猶豫著未來,認為自己舉兵作亂可能失敗,故而潛逃出海?

經歷過生死已不畏懼生死,經歷過貧窮、災難也不會再畏懼這些。

然而思維轉動時,思想的壓力從內心迸發,響應此時外部的巨大壓力,足以擊潰趙期昌的心理承受底線。

就如雞蛋殼一樣,完整時對外力有抗性,但再完整,對內部的力量卻沒多少辦法。

天色漸黑,潮水越來越低。

長出一口濁氣,緊握著這封信,趙期昌轉身。

踩在潮濕沙灘上朝海邊軍帳營區走去,奇山所的災情比登州城還要嚴重一些,但遠不如登州城那麽壯觀,壯觀的駭人。

畢竟登州是開國後因為防範倭寇的原因而升格為府的,府城城墻不是一次性修築,而是在原由基礎上增修,這就使得登州城墻的規模看著符合府城的體面。

軍事防守方面的作用也一絲不見,不打折扣。可應對地震時,這種不是一體修築,內部枯朽外表新包磚的城墻自然經不起晃蕩。

所以,登州城墻坍塌十餘裏,而奇山所城卻只是開了幾道裂痕,主要的折損集中在民居方面。同樣的,奇山所與福山所共用的水寨,直接被海嘯浪峰打的支離破碎。

原來的水寨營區無法使用,各千戶所軍戶忙著自救,短時間內趙期昌也無法動員軍戶來修繕營區,便在營區側旁的沙地上紮營。

營區中已生了幾堆火,還架起了更多的柴堆,就等著入夜後給崗哨使用。誰讓陳明心這幫人前天殺的太狠?

五百餘騎出備倭城,動員福山所的軍戶,因為福山所與奇山所的矛盾,沒控制住殺了幾個奇山三所為惡軍官後,陳明心、趙茂就徹底失控了!

幾乎是滾雪球一樣,殺了奇山所的軍官後他們裹挾……或者可以說是被下面的軍士、那幫不怕死的本地軍戶繼續朝東壓去。

進入奇山所時步騎不到千人,不到半日功夫離開奇山所時步騎暴漲、翻倍到兩千餘人,途徑寧海州後在金山衛因為倭寇的原因更是大肆誅連,當夜離開時足足五六千人馬!

這麽多殺紅眼的官方匪徒,又是突然殺來,還打著上司衙門的旗號,偏偏還是鄰居,別說營務、軍紀渙散的威海衛,就是登州衛若沒防備,也很容易被殺個措手不及、全軍覆沒!

就這樣,陳明心、趙茂兩個人帶著五百餘騎,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壯大、直接碾壓沿海衛所,將原有的衛所軍官家族世世代代經營起來的網絡,連著鹽商、海商各種組織關系一舉沖潰!

看著很不可思議,可趙期昌明白,最苦的軍戶不是九邊的軍戶,而是沿海的軍戶!

膽子大、關系硬的同僚靠海吃海,吃的那叫一個安逸。

而尋常軍戶分攤的軍役、丁役本就重,還不許你靠海吃海,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人家九邊的衛所軍戶活不下去了,集體出塞搖身一變就成了馬賊、雜胡部落,多少有條退路。

可沿海衛所軍戶退路在哪裏?不許你靠海吃海,就說燒鹽,你弄出一鬥鹽人家幾十文收走,賣出去時價格能翻個五六十倍!

五六十倍的利潤可怕不可怕?很可怕,但絕對不合理,為什麽不合理?因為食鹽專賣,食鹽又是生活必需品不愁銷路,完全是賣方市場。

所以,售價握在鹽商手裏,只要往死壓成本價,弄出一百倍的進、出差距都有可能,別說是幾十倍的進出差!

當陳明心旁觀福山所軍官借機打死奇山所軍官後,使得福山所、奇山三所的軍戶們都以為陳明心代表趙期昌來給他們做主來了……就這樣一幫大多數軍戶穿著滿是補丁的衣裳,跟亂民一樣沿海向東刮去,刮得人頭滾滾,也給他們刮了一身衣裳……

可以這麽說,是沿海軍戶被壓迫太慘,積怨已久,這才爆發出如此可怕的災難,使得陳明心一幫人成了臺上劊子手,也使得趙期昌背了一口大鍋。

戚繼光不會不知道沿海軍戶的可憐,可朝廷不會管這些,戚繼光要管也沒法管。反正如今趙期昌的人插手引燃了火,戚繼光能做的就是把自己一家子摘出去,免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而此時營區裏,白慶豐正與李濟等一幫書吏、佐貳、軍官討論對策,反正死了那麽多命官,瞞是瞞不住的,必須要給趙炳然一個說法,給朝廷一個說法。否則為了平息這股暴戾風氣,朝廷絕對會拿他們這幫登州人開刀!

見趙期昌進來,這幫人先後起身迎接,一個個神情萎靡、灰敗,一副滅頂之災的模樣,就跟掉到陷阱裏三天沒吃沒喝的可憐人一樣,毫無鬥志,又沒心氣,似乎都認命了一般。

也不言語,趙期昌坐在馬紮上接住白慶豐遞來的兩封公函,一一拆開,趙期昌瞥一眼封面印戳,都來自兵備衙門,是趙炳然的公函。

一次發來兩封公函,趙期昌不用想也知道怎麽回事。

第一封應該是正常的溝通公函,第二封絕對不離陳明心這幫人惹出的好事情。

也不能怪陳明心,畢竟出發前他示意可以殺一些人以便於立威,可沒想到沿海軍戶的怨氣太大,使得陳明心等人失控、只能順著越聚越多的軍戶性子來,該殺的殺,該搶的搶,等這幫軍戶怨氣一消,才恢覆了對軍隊的控制力。

沿海軍戶的怨氣就是這麽大,前年秋天李孟造反引發北曲山圍剿戰事時,這場戰事從李孟起事,到盤踞北曲山前前後後四五個月的時間,已經讓各路鹽商、文武官員、士紳都明白了這件事若失控的後果,那就是沿海軍戶紛紛效仿,大面積的潰亂!

當時登州衛表現好,‘鎮壓’了這股苗頭,所以各處人手使力,官帽子大批的砸到登州衛,給了趙期昌發家的機會。

而這次,天災來的突然,陳明心打著趙期昌旗號救災,使得各處都沒反應過來,就連趙期昌、陳明心這幫人也沒反應過來,就引爆了這個火藥桶!

這麽大的火藥桶爆了,又在自己治下,趙炳然怎麽能心平氣和?

事情已經發生,大量的衛所武官喪命,戚繼光急著要脫身,趙炳然呢?

趙期昌依次翻開兩封公函,果其不然,第一封是對奇山所災情的認可,並讓趙期昌與東邊的寧海州知州合起手來自救,不要鬧出軍民矛盾,更不要厚此薄彼,更詳細講述了那個寧海知州的性格優缺點,以便趙期昌註意、與這人合作。

趙炳然可謂是敦敦教誨,讓趙期昌越看心裏越不是滋味兒,這次惹出這麽大禍端,首當其沖是他趙期昌不假。

可朝廷那裏,第一問責人不是他趙期昌,而是趙炳然!

奇怪的是,打開第二封公函後,趙炳然只讓他約束部伍不要自亂陣腳,等他趙炳然親自來處理!

白慶豐瞥到趙期昌放在手旁的信,戚繼光寫詩的信紙上露出四個字:韜鈐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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