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期昌直接被戚繼光扣押，扣押在他家中。

當夜，戚繼光一身雪霜回來，看了眼門前等候趙期昌的陳明理等二十餘騎，冷哼一聲進門。

趙期昌拉攏人心的手段太厲害，手下擴增速度太快。現在衛裏家丁戰力上能壓住趙期昌的只有張茂、田啟業。甚至只有田啟業能與趙期昌相提並論，因為他們兩人有著衛裏最大的馬隊。

戚繼光也認定是勢力擴增，讓趙期昌膽量也大了，大的有些目中無人，不知朝廷厲害。

後院，妻子王氏往戚繼光卸甲，她也憂愁，不是沒有抱團反抗的衛所，可都下場淒慘。就山東境內發生了一起更有警示意義的事件，是衡王府儀衛沖擊巡撫衙門事件。

各王府隸屬的三衛兵馬已經被朝廷陸續剝離，就連王府最後的儀衛選拔、俸祿也握在地方巡撫衙門手裏。當王爺的再有錢，也不敢給自己的儀仗護衛隊發錢。

衡王府的儀衛被巡撫衙門欠餉，活不下去了，實在是沒辦法就一起沖擊巡撫衙門去鬧餉。結果呢？安撫下來後，都給拉到邊塞過苦日子去了。

“小孽障呢？”

脫了甲，戚繼光端起茶杯飲茶，陰著臉。為了擦屁股，他直接將今日見聞的衛裏人扣押，一並壓入中所參與操訓，狠狠操練一頓先給長長記性，然後再放出去不遲。

王氏擦著鎧甲上融化的水跡，道：“似在看書，聽前院人說，明日還要去拜訪朱應奎，朱應奎都給了回帖。夫君，巡檢司一事還有探討的餘地？”

一聽趙期昌還能成功拜訪朱應奎，戚繼光一拍額頭：“這就是個麻煩，府裏的意思不但是朱高山、楊家店，在孫夼鎮也要設立巡檢司。一共三個，在歷城那邊咱好說歹說，才縮成兩個。就兩個他都炸了，跟個雷子似的，若是三個，還不當場宰了我！”

三個巡檢司將趙期昌包圍的死死，腹心區域還有一個，這讓趙期昌怎麽活？

王氏聽了呵呵發笑：“人家也是個直脾氣，若衛裏人人如此，何至於淪落到這一步？”

戚繼光想瞪眼還沒鼓起氣就洩了，有氣無力道：“娘子啊，這小孽障忒目中無人了。再說了，我登州衛是邊衛，設立巡檢司方便，人手選擇上衛裏可以說話，都換成衛裏人，說不得巡檢一職也能爭過來。設立三個還是兩個，名義上聽縣裏的，實際上還不是咱衛裏人說了算？”

王氏慢悠悠擦著盔甲水跡：“夫君，名不正則言不順。巡檢司歸縣裏管，你說壯大後，巡檢司裏的人喜歡縣裏，還是喜歡一窮二凈的衛裏？衛裏人管事，對軍戶民戶還講人情，巡檢司可就沒這麽多說法了。”

戚繼光皺眉，他有心反駁什麽，可就是沒法子開口，他也想狠狠地咆哮一陣宣洩，愁眉苦臉：“可咱也不願意看到巡檢司這東西，可來頭太大了。”

王氏抱著頭盔過來，坐在桌旁擦著：“說說，怎麽上面突然要設三個巡檢司？”

平時設立一個都是了不得的舉措了，一次來三個，還被戚繼光出力氣壓下去一個。光一次設立兩個巡檢司，就是一筆較大的行政措施。

戚繼光給自己茶杯裏倒茶，抱著茶杯頭低著：“這回不僅咱衛裏，上頭一次要設立八個巡檢司。咱推掉孫夼鎮巡檢司，上頭又新設一處，一共八個。”

王氏皺眉：“可也不至於一次給衛裏設立三個呀？”

戚繼光搖頭：“不清楚，緣由也覆雜。先是靖海衛的鹽戶自己運鹽去青州府賣，這夥人兇悍，跟著一個叫李孟的退伍長槍手練了槍陣。第二次運鹽時被文登巡檢司設伏，一百多漢子在山峽裏結成槍陣，紮死巡檢司、鹽丁三十多人，突圍而出。”

王氏倒吸一口氣，杏眸微微睜圓：“這可是一起大事呀。”

“可不是？”

戚繼光飲一口茶水，不能狠狠收拾掉李孟這一夥人，那整個沿海的鹽戶，燒鹽的人都會鋌而走險。這股力量太龐大了，一旦燃燒起來誰都壓不住。

他繼續說：“這夥鹽戶……文登巡檢司不做人事，逮住犯事鹽戶家眷，又是拷打又是逼迫這些家眷出面指證犯事鹽戶，不少家眷慘死。這李孟也手黑，夜襲文登巡檢司，殺了二十多人逃遁。”

“而後這夥人護送家眷走大嵩衛，想著去兗州府避難。沿途衛所無人出面故作不視，而栲栲島巡檢司聚集三百餘人攔截，惡戰一場李孟領著五六十人突圍。聽說栲栲島巡檢司傷亡過百，死了四十多，也將李孟等人家眷驅入海中溺斃。”

他呼吸沈重，緩緩說著：“而李孟又率人襲擾，各處運鹽的隊伍及栲栲島勇丁多遭其殺害，據說不少人都是被灌鹽過多而死。”

“這李孟一路流竄晝伏夜出，專殺運鹽隊伍。又拿鹽從大嵩衛各處換取軍械，一月前又在栲栲島海灣焚燒鹽船十餘艘。這損失可就大了，近十萬兩的東西就被這兇人一把火給燒了。”

王氏吃驚之極，追問：“莫非各地設立巡檢司都是為了對付這些鹽戶？”

戚繼光點頭又搖頭：“後頭還有事，大嵩衛、雄崖所這些地方與李孟眉來眼去不願出力氣去死磕。有人說動即墨營，魏將軍拿錢受托，帶著中軍入山追擊李孟。反被李孟伏擊，李孟這人一心覆仇召集亡命之徒，二百多人沖殺下去，即墨營一觸即潰。若非姓魏的家丁死戰，不然也要丟了吃飯的家夥。”

“此時這李孟率人在山裏落草，根本不講江湖規矩，什麽都幹。上頭……你也知道，拿人錢手短，只能想法子剿滅李孟一夥。否則等到雪化後，這夥人將更難以平息。”

戚繼光說著閉目，緩緩道：“李孟只是一個退伍槍手，若趙期昌被巡檢司逼反，咱登州衛就青史留名了。”

王氏也懂兵法，皺著眉沒去想趙期昌的事情，思考著。毫無疑問，李孟已經有了一顆非常堅定的反心，所部人員一路拼殺也攢下了足夠的經驗。只要逃出登萊山地，跑到兗州府這個大賊窩裏，給李孟休養生息的時間，幾年後可能就是波及數省的大災難。

因為鹽運的特殊性，這種事情朝廷上下都明白，卻不會做多少表面文章。在李孟沒有扯旗造反攻打縣城前，為了平亂，山東省三司，巡撫衙門可以閉著眼睛，無視各處軍隊拿紅包幹私活。

而戚繼光的說法也不是不可能，封山查倭一役雖然敵人不多，可陣仗夠大。右軍那邊規模一度膨脹到七八百人，趙期昌處理營務不出差錯。這已經是很難得的才能了，說明此時的趙期昌可以指揮千人不出內部問題。

他很想將趙期昌掐死杜絕可能出現的問題，他不願意也不敢。不敢是因為趙期昌死在他這裏，衛裏就會大亂。

五家聯合那邊趙家是內部立起來給外人的靶子，趙期昌又是趙家的靶子。趙期昌完蛋，整個五家聯合將失去這個吸引仇恨的靶子，決然不會甘休。而趙期昌死在他手裏，裏頭外人背叛衛裏的帽子就扣到戚繼光頭上了，衛裏就別想再安穩了。

他不願意是因為趙期昌還小，再過幾年人情練達了，就會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趙期昌表現出來的才能對衛裏，對國朝是一種好事，這樣的人戍邊或綏靖地方，能幹成很多人幹不成的事情。

王氏秀眉緊皺，她已經猜到了一點點真相：“這就是上頭，起初要給衛裏設置三個巡檢司的原因？”

高山巡檢司說是在福山所，可很苦逼，不在陸上，是設立在海島上的。遷到朱高山，等於再建。

戚繼光點頭，後仰躺在椅子上：“捕倭軍封山查倭可以說是打的光彩，上面意思很簡單。要麽我捕倭軍幹掉李孟，要麽設立巡檢司。李孟所部歷經惡戰已成悍匪，而衛裏捕倭軍新建。若是半年後，這差事還可以幹。若是現在，八百捕倭軍入山，極有可能全軍覆沒。”

就是這麽個情況，李孟的消息在高層已經傳開，就連戰兵營也不願意去啃這塊硬骨頭。

王氏輕嘆，抱著擦好的頭盔過去搭在架子上，問：“上頭還有無旁的好處？”

戚繼光仰著頭枕在椅背上，看著屋頂，回憶著此前收到的條件，慢悠悠道：“朱應奎借來的軍械衣甲歸衛裏，都司府再補充五百套軍械，糧食一共三千石。出軍後，全軍給養由那些人補充，由即墨營運輸到棲霞，給的份額是步軍八百，馬軍二百，輔軍四百。限期在雪化前剿滅或圍困李孟所部，戰後據說還有賀儀。”

給朝廷做事情，軍隊軍餉平時是七成，為了吃飽肚子也就維持一半編制，上頭核軍時雇人過來演戲。而戰時，補給問題基本上只能看各自本事了。

而在朝廷默許幹這類私活，尋常的如修宅院什麽的能管頓飯就不錯了。這種啃硬骨頭的事情，可以說有一種談價錢的底氣。一個月吃的拿的，可能頂過去半年或一年。

這種私活看待遇，就知道很不好做。

王氏聽著，沈吟道：“如果好處再多一些，興許這事兒能做。”

戚繼光腦袋立起，詫異看著自己媳婦：“娘子，捕倭軍的狀況你也知道。查倭一役中，全靠那龔顯……趙顯厲害，否則傷亡可就大了去。”

王氏走過來笑著，扳指頭：“父親大人估計會在正月時入京，卸甲歸田。家丁可以先行撤歸，這就是一百多精銳。年底前，張家的張節也要回來，若讓張茂修書一封過去，張節也能多拉些弟兄。多了不算按少了算，這樣一來衛裏最少能有二百精銳。”

戚繼光摸著下巴，搖頭：“這仗不好打，傷亡決然不小，給那幫子做事，這錢拿的不舒服。”

王氏看著戚繼光，抿嘴露出一個勉強微笑：“夫君，仗是可以打贏的。值不值得，要看夫君能從那些人手裏要來多少東西。大同鎮那邊的事情夫君也知道，父親大人這次致仕也算是體面的結局。家裏那些族兄、鄉親充任的家丁，家裏日子也不好過，只要撫恤得當，父親大人那裏不會拒絕。”

她父親王棟與戚繼光的父親戚景通可以說是穿開襠褲的交情，她是義烏人南塘人，戚繼光算起來也是。

而義烏這地方全靠礦業撐著，日子是艱難。

戚繼光皺眉：“好，我去談。明日與趙三一起去朱應奎那裏，希望這位道員也想跟著撈一票。”

他答應的還有原因，真擔心巡檢司安插到趙期昌那邊，將趙期昌這個雷子脾氣給點爆。到那時，登州衛如他所說，一定會青史留名。比如：嘉靖二十五年冬，登州衛百戶趙期昌反……

趙期昌寧願站著死，他戚繼光又何嘗願意跪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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