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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聖塞巴斯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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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下八百多的觀眾都只是看客,他們能夠參與到這場比賽的形式,就只是閉著嘴巴聆聽和鼓掌而已。

但班主任說了,每個人必須到場。所以,我在前往會堂前,特意去了一趟圖書館。

圖書館位於科學樓的一側。這棟科學樓算是市一中最先進的一棟大樓了。裏面有梯形大教室,有物理、化學和生物各科的實驗室。

圖書館有兩層,第一層是閱覽室,主要是雜志期刊和報紙。第二層是外借室,一排排的書架上陳列著各種類別的圖書。

我喜歡長篇小說和科幻書籍。我借過一套《平凡的世界》,共三部。

看第一部的時候,我哭了,我為那個時代艱苦的歲月感到悲傷,同時被那個時代人們的堅定信念所鼓舞和感動。

看過第二部,我開始感到茫然,沒有被故事打動。我只感受到,字裏行間滿滿是對新時代的歌功頌德。這不是我想看到的故事,與我心中的幻想沒有任何幹系。

我沒有再看第三部的欲望,我盯著第三部發著呆,不敢翻開第一頁。仿佛不去結束它,心中的幻影就不會破滅。

後來,我借了一些有關外星人的書籍。那些精致怪狀的圖片,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件,我看得認真仔細,仿佛果真相信了這一切都是事實。

現在,我來到了圖書館,我要借一本書,帶到會堂去。我覺得,與其聽別人講一些沒有意義的夢想,還不如躲在自己的世界裏看別人的錦瑟華年。

於是,我在日本文學的架子上,發現了這本書,書名是《假面自白》,作者叫三島由紀夫。這個作家我是有所了解的,但這次我完全是被書名吸引了,我喜歡這個書名。

假面自白,我需要一次自白,訴說自己的秘密,哪怕別人覺得虛假,無所謂。

“誰身上有什麽病,誰就忍不住偏要說它。”書中的開頭就有這樣的一句話。我看了之後,極其不耐煩地坐到了最後面的幾排座位上。

我不覺得眼前的這個演講有任何什麽藝術性和功能性。真正的演講應該說真話,我渴望說真話,渴望真正的演講,但我找不到可以演講的地方,找不到可以訴說的人。

臺上的比賽選手意氣風發地演說著自己的豪情壯志,評委們面露滑稽的笑容,手中的筆卻能打出一本正經的分數。

臺下的八百多位看客們靜坐於位子上,呆若木雞。他們並沒有進入假裝受到鼓舞的狀態之中,他們在等待自己班的選手上臺,然後送上熱烈的掌聲。

我則沈浸在三島由紀夫的自白當中。我被這個男人的犀利文字給驚嚇得目瞪口呆。

書中的“我”對男人肉體的深度迷戀,震撼了有著相同人生閱歷的我。我仍然記得,兩年前的生物課上,教科書上的一幅男性身體示意圖,就已經讓我的那裏有了奇怪的反應。

何況後來幾次和同性的共榻而眠,更是讓我徹夜難眠。雖然一夜失眠帶來了極大的困倦,但我並不感到痛苦,我覺得那是一次非常美的經歷。

就像我此時在《假面自白》的扉頁上所看到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卡拉瑪佐夫兄弟》第三篇中寫下的這種美的感受:

“美是一種十分可怕的東西!可怕的是因為它無法以規矩量度。因為上帝給人類設下的盡是寫謎。在美中,兩岸相會,所有的矛盾並存。我沒什麽學問,但我對於這件事情想了很多。神秘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在這個地球上,有太多太多的謎困苦著世人。若解開了這個謎,那真是像出水而不濕身一樣。啊,美!我無論怎樣也無法忍受的是,甚至連具有美麗心靈和出色理智的人類,常常雖以聖母瑪利亞的理想出發,而以所多瑪城的理想告終。不,還有更可怕的,即心懷所多瑪城理想的人,同時又不否認聖母瑪利亞的理想,簡直就像純潔無瑕的青年時代,心底熾燃著對美的理想的憧憬。不,實際上,人心寬廣,甚至太寬廣了。如有可能,我想將其縮窄些。唉!真他媽的,搞不懂到底是怎麽回事,真是的!以理智的目光看是醜惡的東西,以感情的目光看卻是絕頂美麗。”

正當我要進入那個美的世界時,一個呼喊聲把我拉回了演講比賽的現場。

“甌越,快看臺上,還記得那個雌雄難辨嗎?”又是塗皓那個討厭鬼,他此時坐在前面幾排的位置。

“雌雄難辨?”我重覆了一句後,立刻將視線轉移到了演講臺上,果真是那天的雌雄難辨,剛剛走上演講臺,正走近麥克風。

臺下的某個位置響起熱烈的歡呼聲。那雌雄難辨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和那天我看到的一樣。然後那人開始了演講:

“大家好,我叫李宣,來自高二(3)班。”

雌雄難辨的聲音讓我陷入了巨大的疑惑之中,因為那分明是一個男生的聲音。我看了一眼前面的塗皓,那個討厭鬼正目瞪口呆地看著臺上,好像也陷在了疑惑之中。

臺上的聲音繼續傳來:

“今天,我要在這裏跟大家申明一件事情。同學們第一次見到我,可能會認為我是一個女生。但我要鄭重地告訴大家,我其實是一個男生。”

這時候,任何疑惑都完全消除了。雌雄難辨是個男生,我和塗皓都猜錯了。塗皓灰溜溜地躥到了我的座位旁邊,一臉的哭笑不得。

他帶著難以壓抑的情緒說道:

“甌越啊甌越,你還好意思說,你一眼就看出來了,說她是個女生。人家明明是男生的嘛,笑死我了,我們竟然都看錯了。”

我當時正處於震驚之中,只覺得這一切太不現實,就好像那男生是從自己的潛意識中變出來。

我見塗皓眼淚都笑出來了,沒好意思不搭理他,也就假面地幹笑了兩聲,然後任由塗皓在一旁碎碎念叨。

我可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不再和塗皓鬥嘴廢舌。而是抓住機會,認真欣賞著臺上這位美麗動人的男生。

我已經完全沈浸在了這張雌雄難辨的完美臉龐裏,我關閉了聽覺,關閉了嗅覺,關閉了觸覺、關閉了味覺,單獨留下視覺。

瞧!那修長的丹鳳眼,不大不小,那麽優雅;那極富藝術感的鼻子,完美的流線,沒有一點瑕疵,從眉骨和眼角間開始高起;嘴唇紅潤、唇線明顯細致,嘴角微翹顯得俏皮。

這五官是多麽精細,只是稍稍美得顯點女氣。不過這對我來說,反而增添了幾分美感。

視覺享受過之後,我打開了聽覺。演講開頭部分的自白已經震撼了我,現在到了結尾。

“最後,我想總結一下我的夢想,那就是希望大家不要以貌取人,以性別待人。希望人們不要用判斷性別的眼光來看待這個社會。在這裏,希望同學們可以接受我假面的模樣,接受我真實的性別,接受假面而又真實的李宣。謝謝大家!”

李宣演講完畢,全場意外地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哎喲,這小子可真能扯!”恢覆常態的塗皓給出了這樣的結論。

我卻聽出了另一番味道。我潛意識中覺得,李宣的結尾透露著言外之意,那是暗中對性別取向的假面自白。

我心裏這樣想著。但一如既往地,自己潛意識中越是這樣認為,我就越不相信這是真的。但有一點不容置疑,我覺得,自己是喜歡李宣這個人的,沒有半點的討厭。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我一直沒有辦法忘記李宣。白天走在校園裏,我總是東張西望,好像李宣會在不遠處出現。

夜晚臨睡前,腦海中總會浮現李宣的臉龐,那是一張多麽美艷而溫柔的臉龐啊。我甚至覺得,李宣擁有和自己一樣的孤獨。

我在潛意識中,不知不覺把李宣當成了自己的同類。只不過,李宣有一張絕頂美麗的臉。

“美是一件十分可怕的東西!”我終於知道了,為什麽三島要在《假面自白》的開篇引用這句話。

三島對歌德的畫作《聖塞巴斯蒂安》的有關描寫,充分展現了答案:

“那白皙無比的裸體,被至於薄暮的背景前,耀眼奪目,那親身作為大內虎威習慣了彎弓舞劍的結實臂膀,被擡到不過分的角度,使被束的雙手正好在發頂上方相交,臉微向上仰,凝視著天上榮光的眼睛安詳地睜著。在挺出的胸膛、收緊的腹部、稍稍扭動的腰間所漂動的都不是痛苦,而是搖曳著某種音樂般憂郁的逸樂。”

“在看到那幅畫的一剎那,我的整個存在被某種異教的歡喜所搖動。我血液沸騰,我的器官充滿憤怒的色彩。那巨大的,幾乎要迸裂的我的玩具,前所未有地強烈地期待著我的動作,責難我的無知,並氣憤地喘息著。我的手不知不覺地開始了沒人教過的動作。我能感受到來自我體內的昏暗、輝煌的物體迅速奔湧而上的跡象。這時,突然它伴隨著一陣頭昏眼花的酩酊而迸射出來。”

如今,當我再次看到三島的文字,我會發覺,自己和三島的內心世界竟是如此相似。於是,記憶中的那些似水年華紛至沓來。

往事不堪回首,但那些記憶的畫面還是一一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仿佛帶著某種預謀性和一定程序性。然而,回憶不僅不能消除憂愁,反而增添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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